第4章 人際與摩擦2
那年在昆明同樣如此。從同學、教官到舍友,她統統得罪了一遍。
她和同學羊泰林、教官胥玲玲的不和睦是從軍訓第5天開始的。那天雨勢太大,下午的軍訓科目改為在教室裏寫軍訓感想。這是每天必做的思想功課,寫得好的還會被挑選出來朗讀,受到表揚。
江星星摩挲着筆,遲遲寫不出一個字。她真的沒有什麽感想,自從高二的那個晚上以後,她對生活失去了興趣,她不在乎有沒有朋友,更不在乎區區一個表揚。
“喂,你咋咯不寫點?”一個男生笑嘻嘻的用胳膊肘撞了她一下。
江星星吝于瞟他一眼,直接把自己的胳膊移過來。她厭惡這種目的性很明顯的搭讪。
那男生不死心,胳膊繼續跟過來:“江星星,我叫羊泰林,楚雄彜族人,你是H省的吧。那天你做自我介紹的時候,我就記住咯。”
“我是誰關你什麽事?你是誰也跟我沒關系!”
“認識你麽,聊聊嘎。”他顯然很有興趣,身體向她的方向傾斜。
江星星皺緊了眉頭,躲避他靠過來,說話又快又毒:“我來自中原腹地,不想跟你蠻荒之地的人交流。”
“你咋咯說話?”羊泰林坐直了,覺得受到了侮辱,“你說話太傷人咯。”
“你自找的。”
“你卯孔雀咯,我又沒咋咯你。”
好歹呆了一段日子,多虧貝貝的雲南話熏陶,江星星完全聽得懂他的話“你不要自作多情,我沒想怎麽着你”。
她冷笑着回:“那就閉嘴,別賤兮兮的跟我說話。”
“你們在喧嘩什麽!注意紀律。” 來自06級歷史學的六班長胥玲玲走過來。羊泰林一看自己的教官來了,趕緊低頭寫起來。
“江星星,別人都交了,你還不趕快寫。不準再說話了!”張坤看到胥教官出面了,只得搶先教訓自己的新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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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埋頭寫了起來,匆匆交差。
雨絲毫沒有停的跡象,教官們提議同學自告奮勇表演才藝。畢竟07歷史學班也算是一個小型的民族融合班級,傈僳族、納西族、苗族、彜族、傣族、朝鮮族、漢族都有,善歌的人不在少數。
江星星興趣缺缺的看着窗外,在自己的世界裏神游。
“這是一片很寂寞的天,下着有些傷心的雨……
曾經為了愛而努力,曾經為了愛而逃避,
逃避那熟悉的往事,逃避那陌生的你……
再也不知道你的消息,再也不知道你的秘密,
只有那熟悉的往事,只有那陌生的你……”
講臺上,羊泰林用歌聲渲染着氣氛,讓人深深陶醉。
雨天太容易讓人感傷,回憶裏有太多委屈,偏偏又有人唱傷感的情歌,所以,肆無忌憚的淚水悄無聲息的滋潤了江星星幹涸已久的眼睛。
離開了家,離開了H省,離開了有阿禮氣息的地方,在離家兩千多公裏後,江星星第一次哭了。
她面向窗外,哭得無聲無息,哭得低調隐忍,可還是逃不過六班長的眼睛。
“喲,哭了?哭什麽呢?”胥玲玲帶着笑,一句話讓整個歷史學班的人唰唰将目光投了過來,連在唱歌的羊泰林都停了下來。
“五班長,你們班有人哭了,你還不過來問問。”胥玲玲一聲召喚,張坤不得不牽扯進來。
“怎麽了?”他盡量溫柔以問。
江星星抹掉臉上的淚水,難堪得好像沒穿好衣服就被人撞見了,她讨厭這個裝腔作勢的六班長,讨厭她将她的哭泣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她低着頭,帶着鼻音:“沒怎麽。”
“沒怎麽你為什麽哭了?”張坤也是有點搞不懂這個叫江星星的人,但自己的兵,還是要護着的,“既然沒事,就不要哭了。沒事了,大家繼續吧。”
“我看是感動的吧。羊泰林的情歌唱得太好了,一下子就聽哭了。五班長,我們六班的新兵真是有魅力,分分鐘讓你們班的新兵流淚了。”胥玲玲說話一點都不拐彎,把話題直接往男女戀情上引。
哦。教室裏的人齊齊哦一聲,笑得意味深長,眼神裏燃起了熊熊的八卦之火。有人開始竊竊私語:什麽時候好上的?你知道嗎?
江星星淩厲的瞪了胥玲玲一眼:“我沒有!你不要胡說!”
“還瞪眼,敢頂撞教官!五班長,你們班新兵夠勇敢。”胥玲玲笑眯眯的,又扣了一頂大帽子。
張坤有點懵。一個是他的同班同學,同為教官,一個是他的新兵,小一級的學妹。兩個都是女人,他也很難辦。
不等他為難完,江星星已經開始反擊了。
“你有教官的樣嗎!現在是軍訓,你說什麽情歌說什麽男生有魅力的,這是一個教官該說的話嗎?只準你胡亂污蔑我,就不準我解釋嗎?你不就仗着教官的身份嗎……”
“江星星,注意你的态度,胥教官在開玩笑。”張坤想圓場。
“這是在開玩笑嗎?有這樣開玩笑的嗎?當着這麽多人的面開這樣的玩笑!”江星星的暴脾氣炸了,她心情不好,所以借題發揮了。
“給是跟我有關系?”羊泰林自言自語地撓了撓頭,看看同學,看看争執的兩方,沒人理他,于是他決定還是不插嘴了。
“好大的脾氣啊,第一次見到新兵來訓教官的……”胥玲玲好整以暇的看她發火。
“我才是第一次見這麽不專業的教官……”
“吵什麽!喊什麽!整個樓都聽見了!有沒有一點紀律!你們怎麽帶的兵!”排長走進來,喝止了教室裏的劍拔弩張,他的目光落在張坤和胥玲玲身上,“你們兩個,出來!”
十幾分鐘後,排長神情嚴肅的站在講臺上訓話:“軍訓是要磨練每一個戰士的意志和忠誠的,不是讓你們來談情說愛的。我希望同志們能及時轉變思想,嚴于律己,以合格戰士的标準來嚴格要求自己,不要做出挑戰教官、挑戰軍規的事……今天的事情性質惡劣,影響面廣,按規定,原本要上報連隊的,但經組織研究,念在初犯,決定交由你們內部自行處理。五班長、六班長要帶頭寫檢查,展開批評與自我批評。再有下次,絕不姑息!”
臨走前,排長給了江星星一個警告的眼神。
張坤松了一口氣,畢竟排長也是06級歷史學的,還是幫着自己人,要是鬧到連長那裏,事情就大了。
“江星星,你寫三千字檢讨交上來。”壞人只能他來做了,畢竟胥玲玲都受罰了。
“我不寫,我為什麽要寫。我又沒有錯。”她早憋了火,呵,教官誣賴她就算了,連排長都不分青紅皂白,定性什麽“談情說愛”,他們眼睛都瞎了嗎,她什麽時候談情說愛了。
“江星星,現在是軍訓期間,你有再大的脾氣都給我收着。”張坤動了怒,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他這是在護短,她明不明白!
“我就不寫!”她說得咬牙切齒,扭過頭去生悶氣。
過了一會兒,有人撞了撞她的胳膊肘。羊泰林帶着讨好的笑:“江星星,我給是唱歌很好聽?你咋咯聽哭了?你是第一個聽我唱歌聽哭的人,這首歌叫《讓淚化作相思雨》……”
他還有臉說,他還敢自作多情,都怪他!江星星怒不可遏的吼:“滾!”
當晚江星星在宿舍樓下的小花園裏坐了很久才回去。宿舍已經關燈了,但卧談很熱烈,只是當她推門進來時,聲音戛然而止了。
這是個按報到時間跨專業混居的8人宿舍,歷史學的只有江星星,也只有她是外省人。
“舍長,你克哪點喽(去哪兒了)?”貝貝從上鋪伸出腦袋。
“什麽事?”
她湊到江星星耳邊,極小聲地說:“人文學院傳開咯,你給是(是不是)喜歡你們班男同學?”
“沒有。”
“我聽說你被他唱的情歌感動哭了,要追他咯,被排長罰寫檢讨了。”
“沒有的事,你不要信。”
“可是,我今天聽說你跟教官吵架咯……”
“吵架不是因為這個,是其他的事。”
宿舍其他人支着耳朵聽她們說話,她們先前八卦過了,沒有什麽确切的消息,現在看來從當事人嘴裏也打聽不出什麽消息。
陳明生翻個身,裝作被吵醒,開始抱怨:“買買三三,吵死了,可叫人睡咯!(天啊,還要不要人睡了)”
江星星不做聲,躺下。她不想再糾結這件事了,檢查寫就寫呗,這件事過去就算了。
江星星與陳明生的正面沖突,始于一次午休期間開關水龍頭事件。
她吃完午飯推開宿舍門就聽到嘩嘩的水流聲,舍友們躺在床上,聽歌的聽歌,玩手機的玩手機。陽臺上,水龍頭被開到了最大,水流下泡了一盆衣服,水早就流滿了,源源不斷的水溢出盆沿白白地流走了。
江星星心裏憋了一口氣,這樣的情況發生太多次了,她有些不理解這種浪費行為。她在北方從小接受的就是節約型教育,節約本不必浪費的水和電,這是社會公德心。
她伸手擰緊了水龍頭。
躺在床上發短信的陳明生立即吼過來:“哪咯關老子的水?”
江星星忍了忍:“如果你要泡衣服,那就接一盆水好好泡,為什麽要一直開着水龍頭泡?這樣流上一小時半小時的,要浪費多少水?”
“老子要你管!老子想咋咯泡就咋咯泡!”陳明生趿拉着鞋,氣勢騰騰的撞開江星星,繼續開着水龍頭。
“你有一點環保意識行不行?你這是泡衣服嗎?你這根本就是故意浪費!”
“老子的大雲南要啥有啥,水資源特別多,根本不怕浪費,哪像外省窮得連水都沒得!為啥選你當舍長,是要你給大家服務打熱水,不是要你管老子們!”陳明生滿臉不屑,态度蠻橫,其他人坐在床上看好戲。
“一口一個老子的,你以為是流氓耍個性啊!拜托女生有點修養行不行。你要開水龍頭沒問題,我現在就去找你們班的教官,找連長,要他們來看看你這到底是不是故意浪費!”江星星也上火了,她就不信沒人治得了這種人。
“你克找咯!老子等你找咯!快克啊!(快去啊)”陳明生天不怕地不怕。
“算咯,舍長,明明,不要生氣咯。都是一個宿舍,大家和睦相處咯,不要吵了。明明,大家要午睡了,開着水龍頭也吵得人睡不着咯,先關了咯!”
貝貝上前拉架,其他看戲的也不好再袖手旁觀,兩邊勸勸,和了幾句稀泥。
“尼瑪,你給敢跟老子克幹單挑!老子諒你不敢!老子就咽這回氣,下次不會這樣算咯!”陳明生踢掉鞋子,上了床。
然而這件事情并沒有完。在接下來的酸辣粉事件舊怨之上又添了新仇。
那天,貝貝和江星星來到M大附近的小巷裏吃酸辣粉,她遞給了江星星一個巴掌大的塑料筐,教她怎麽自助選酸辣粉。
“舍長,拿着這個筐筐,想吃什麽往裏加,一筐就是一份。裝滿就給老板去煮……”
“雲南的酸辣粉跟我以前吃過的不一樣,粉很少,都是菜。”
“雲南的酸辣粉就是好多菜,想吃啥菜加啥菜,最後給老板說一哈要寬粉還是要細粉,老板就會給你加進去煮。”貝貝提起吃的,兩眼閃閃發光。
“聽着跟四川的冒菜差不多。”
“我沒吃過冒菜。”
面前有各種各樣幾十種備菜,江星星邊小心挑着自己喜歡的菜色,邊跟手上那雙又粗又長的烏色筷子來回搏鬥。
“舍長,你使筷子太好笑咯。”
“我用不慣,這筷子太長了。”到了雲南以後,見到的都是這樣上方下圓、由粗變細起碼有三十厘米長的筷子,與常用的北方筷子頗不同,她總是使不慣。
“你慢慢夾咯,我選好了。”
江星星全身貫注低頭選菜,有人突然從斜方向撞過來,一個巴掌狠狠地打在她手腕上,筷子掉在了地上的污水裏,江星星整個人差點撲到攤位上。
撞她的人是陳明生。
“買買(天啊),駭死老子咯(吓死我了)!吃個酸辣粉,你撞我幹啥咯?”陳明生先聲奪人。
江星星皺眉看着她低劣的演,這人真惡趣味。
“哪點都能碰到你,外省來的了不起咯,欺負老子咯,老子可不是好惹的……”陳明生擺明了是來找場子的。
小吃棚裏人很多,但沒人來管閑事。
江星星這個人特別像一只貓,平時獨來獨往不與別人親近,但被人冒犯時,會聳起全身毛發備戰。
“你說話帶點腦子行不行?我背對着你,後腦勺沒長眼,你臉上也沒長眼嗎?你自己眼瞎非要往我身上撞,還有臉倒打一耙,豬八戒都沒你這麽不講理……”
“老子撞你咯?老子吃飽撐得撞你咯!誰看見老子撞你,沒得人看見咯!”陳明生跨前一步,一腳踩在筷子上。
江星星心想,可惜了,好好一雙筷子不能用了。
“陳明生,你別給M大、別給雲南人丢臉行嗎?你身上還穿着軍裝呢!”她不喜歡吵架,尤其不想跟陳明生在這種地方吵。
“你撞老子還有理咯!外省的了不起咯,看不起我們雲南人,臉大喲,跑到我們雲南來撒野!”
陳明生一副又吵又鬧的樣子,連想躲事的貝貝都看不下去了:“明明,舍長沒撞過你,我可以作證。人多擠着了,不怪舍長,也不怪你。”
“叫她給老子道個歉,這事就算完咯!”
“你搞清楚,你撞了我,應該是你來道歉!”
陳明生喊起疼來:“老子被人撞咯,頭疼腿疼胳膊疼,老子要克看醫生去,要好好檢查咯,給是骨頭給撞斷了……”
她的同伴也幫着說話:“撞了人還不承認,我們雲南的姑娘不是好欺負的!”
貝貝拉拉江星星,低聲說:“舍長,你吵不過她,算了,認個錯吧。”
江星星氣得渾身發抖,她沒有錯,她絕不認錯。
“陳明生,你別在這裏給我碰瓷,裝什麽裝!我原地站着沒動過,怎麽撞你!你又是喊疼又是裝病的,你撞了我,又不是撞了車,有必要裝得這麽誇張嗎?我沒欺負過人,也不怕被人欺負。你想訛我還是想誣賴我,我都奉陪!咱們現在就可以叫警察來,一起去派出所說個清楚!”
她嗓門又大又亮,表情又堅毅又凜然,一番話說的全場都靜了,都沒想到這個看上去很好欺負的外省女生也是個硬脾氣。
陳明生顯然沒料到江星星寧願把事态鬧大,鬧到收不了場也不低頭。若真叫警察來了,哪怕是叫校警來了,自己都讨不到便宜。
“舍長、明明,算了!軍訓還沒結束,要是事情鬧大了,大家都要記過,何必咯!讓一步,都讓一步咯。”貝貝出來給臺階。
陳明生順着臺階撂狠話:“江星星,老子記着你咯,你給老子等着。”她帶着幾個人悻悻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