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魔都與春城2
年少時,因為一些傷心,一些逃避,一些內心的躁動不安,總夢想着去流浪。
只想走,不停地走,走到天涯海角,直到世界的盡頭。
2007年秋,昆明站。
39個小時的空調硬座,行程2496公裏後,江星星終于到了昆明。8月末的昆明下着雨,冷得像北方的深秋,不敢想象兩天前她還穿着短袖在北方過夏天。
高考失敗了,其實她早有預感的,高二的時候因病被學校勸退,她是從高三才返回學校的,缺了那麽久的課,可想而知她會失敗。
所以,失敗後,她把所有的勇氣用在了逃離上。沒有親人陪伴,沒有同學告別,她一個人跑到這大西南來。
茫然張望,不确定學校會不會派校車來接。一個舉着“雲南M大學”牌子的男子向她走來,問:“同學,你是M大07級新生嗎?”
江星星沒有回答,她打量着對方的衣着,頭戴深棕色飛檐馬仔帽、脖子裏系着一條暗紅色短巾,身穿黑色民族風長袖上衣,腳踩一雙深棕色長筒馬靴、皮帶上挂着一個裝飾性的銀色酒囊。這是一個精壯的少數民族男子。與他一起的,還有一股撲面而來的雄性荷爾蒙氣味。
“同學,你是M大的嗎?”對方走近些,又問了一聲。
他帽檐下的臉龐暴露在江星星眼前,她愣住了,目光停留在他左臉頰的酒窩上。阿禮,這是她的阿禮嗎?是她的錯覺嗎?是她太久沒見過阿禮,思念成疾了,所以才會看別人都是阿禮?
旁邊一個女生搶着回答:“是咯是咯!你給是M大的師哥?我叫魯道真,07級漢語言的,你叫我貝貝就可以了,沒得關系。”
“我叫雲桑無極,06級漢語言的,負責來接M大07級新生。走,校車在那邊,我帶你們去辦報到手續……”
一路上,江星星丢了魂一樣盯着雲桑無極,他有古銅色的肌膚,說着略帶雲南腔的普通話,穿着民族風的衣着,微微壓低的帽子下有一張翻版阿禮的側臉。
雲桑無極并非感覺不到江星星熾熱的目光,他面上纖毫不動,內心卻有些窘迫。他也是響應學校“展示民族學校的特色”,逼不得已才穿得這麽誇張的。舍友張坤還直誇他這身衣服帥氣,現在倒好,讓新學妹看個不停吧。
他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從前排轉頭去看後面的江星星,發現對方已經不看他了,松了一口氣。
此時的江星星陷在對阿禮的回憶裏。她腦海裏的阿禮是教科書上周總理的長相,尤其跟黃埔軍校時的那張軍裝照特別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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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以前她總是明裏暗裏地調戲阿禮。阿禮,我的偶像是周總理,你看你長得真像周總理,這麽招人喜歡呢……
阿禮瞄她一眼,一副拿她沒辦法的寵溺樣,慢慢地低了頭、紅了臉,偷偷笑得像個小媳婦兒……
那時候,真好啊。
三天後,昆明市五華區,M大的北校場校區。
1號樓前,人文學院的各個新生班排隊站好,等待着領取軍訓裝備。負責發裝備的是每個專業的大二大三師哥師姐,他們将會是這批新生的軍訓教官。
軍訓不請教官,而是由本校的高年級學生擔任教官訓練新生,這是M大的自創,在整個雲南省高校絕無第二家。
“江星星……江星星在哪……07歷史學江星星!” 張坤,來自06級歷史學的教官,一個體态白胖、面相忠厚的人。
“舍長,喊你克(去)領衣服!快克咯!(快去啊)”操着一口雲南普通話,貝貝伸手碰了江星星一下,這是一個黑黑壯壯又熱情的彜族姑娘。自從三天前一同報到後,她和江星星分到了同一間宿舍。
少數民族是M大的又一特色,畢竟M大前身是專為少數民族培養幹部的學校,後來擴招發展、政策開放才成為了今天的綜合性大學。
江星星聽若未聞,她的目光膠着在前方雲桑無極軍帽之下的側臉上。挺拔的鼻梁、古銅色光潔的肌膚、濃密黑直的眉毛、端正微抿的嘴角,組合成了她再熟悉不過的輪廓。
他的眼睛掃過來,冷靜清峻中帶着嚴肅,詩書華氣裏有微微的怒意,左臉上有一個如出一轍的酒窩。
“江星星!沒有江星星嗎?”沒有人回答,張坤有些窘迫。
07級歷史學班的同學相互看看,小聲交談,不明白江星星擺什麽架子。
雲桑無極注意到張坤這邊的冷場,大踏步走過來。
“江星星!誰是江星星!”他聲音洪亮,似乎憋了火。
“到!”江星星收斂了目光,走了出去。
是她,他們三天前剛在火車站見過面。原來她叫江星星,一個總是面無表情、不茍言笑的姑娘。
“叫你幾次了?怎麽不回答!”
“沒聽見。”她小聲回了一句。
“沒聽見不是理由,不要找借口!錯了就是錯了!從今天起,你們的軍訓就已經開始了!不管是誰,都必須做到令行禁止……”
張坤拉了他一下,看雲桑無極這麽嚴肅的訓新學妹,他有些不忍。
“來,同學,在這裏簽個字,确認一下。”張坤和聲細語的将裝備遞給了江星星,末了不忘問一句,“拿得動嗎?”
“拿得動。”
雲桑無極抿着嘴沒有出聲,狠狠的盯着江星星的背影。在他的認知裏,他現在是一名教官,一言一行都要以軍人标準來要求自我。不管是誰,都最好從現在開始就進入新兵角色,否則,有他們好看。
M大北教場校區的操場上,軍訓進行了三天,新生們穿着軍裝,以班級為單位排好隊伍。江星星所在的歷史學班被編成了三個新兵班,她被分到了新兵五班,因為個子矮,被排到了隊尾。
“五班,報數!”
“一、二、三……”
短促的報數聲一個個向後傳遞,江星星作為最後一名新兵,按照要求,她要報“到齊”。
“五、六、七、八、到齊!”
她嗓門很大,響亮上揚的尾音飄蕩在操場上,像長了翅膀的白鴿,打着旋轉的蓋過了其他人的聲音,生怕隊前面的五班長聽不清楚。
像以往一樣,她高亢的聲音再次讓周圍的同學憋了笑,同班的幾個男生從鼻孔裏哼笑出聲。連帶旁邊漢語言班的同學也遭了殃,他們也被編為了三個班,三個班長都是不茍言笑的人,尤其以九班長雲桑無極特別嚴厲。
“笑什麽!誰在笑!你,出列,俯卧撐準備!”
不出意料,黑面九班長趁機抓了一個偷笑的男生,當場罰做俯卧撐。
漢語言班的同學齊齊色變,但九班長猶覺得不滿意,繞着隊伍巡視一番。
從江星星身旁經過時,江星星偷瞄他,九班長有所感應,犀利的回頭:“看什麽!誰的眼珠子在斜?”
沒有人回答,新生們目視前方,統統都是嚴肅臉。九班長掃視一番,在江星星臉上停頓了一下,便走開了。
“全體都有,站軍姿半小時!”連長發話,整個操場鴉雀無聲。
各班長開始為新兵調整姿勢,佩戴着紅袖章的糾察來回走動,尋找隊列中亂動的人。
江星星臉朝前方,眼角的餘光卻追随着九班長。她看到他走向了一個糾察,兩人敬禮交談,然後消失在她目光不能及的地方。
“頭不要偏,注意力集中。”張坤小聲提醒江星星,這個獨來獨往的新生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是完全不同于九班長的溫和派教官,脾氣極好,聲音溫柔,與他胖胖壯壯的外表并不符合。
江星星領受他的好意,微微調整了偏斜的頭。但沒過幾分鐘,當九班長的身影再次出現時,她還是不由自主的偏了腦袋。這一偏頭,就惹來了麻煩。
一個糾察從她身後走出來,似乎埋伏已久,他擋住了江星星窺視九班長的目光。
“你,頭動什麽動!出列,二十個深蹲!”
糾察的聲音不高,但足以讓在場的隊伍聽清,江星星要受罰了。
她瞬間漲紅了臉,感受到周邊同學在支着耳朵聽動靜,也看到了前面五班長關切的臉以及連長、排長嚴肅的神情。
最重要的是九班長不知何時走到了糾察身邊,盯着她,目光陰鸷的要看她出醜。
“出列!”糾察不容拒絕的命令。
她咬緊了下唇,站了出去。
“手伸開,二十個深蹲。開始!一!蹲下……起……二……”
糾察的號令喊得很慢,每一個動作都要刻意停頓幾秒,延長了江星星的屈辱感。
她憋着一口氣,忍受着難堪,蹲下、站起,再蹲下、再站起。時間如此漫長,九班長的目光如鷹隼,讓她渾身難受。她的腿肚子在打顫,恨不得昏倒了事。
“停!入列!”
糾察和九班長走了,她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九班長是故意的,故意找糾察來抓他。如果你是阿禮,你會這樣看我出醜嗎?
人流熙攘的食堂裏,下了訓練場的新生們總算活躍起來,哪怕有糾察走來走去,也照樣說說笑笑。反正不跷二郎腿、不玩手機、不過分喧嘩,也不怕被抓到錯處。連教官們也三五相熟的坐在一起,脫了軍帽吃飯。
只有江星星落單,和同班同學不熟,和舍友不熟,她沒有什麽認識的人。
“舍長,坐這點咯。”貝貝揮舞着渾圓的胳膊招呼她過去坐,她旁邊聚了一群漢語言班的女生。
“不行!”陳明生搶先出聲,她也是江星星的舍友,很讨厭這個外省來的女生,“這個位子是留給章程程的。程程,這裏空着,坐這裏咯。”
“來啦。”一個爽朗的女聲應和着,帶着幹脆利落的大氣。
江星星望過去,看到一個身高一米六五左右、動若歡兔的姑娘走過來。黯淡的迷彩服遮不住她苗條的身段,略帶嬰兒肥的臉龐像白玉蘭一樣飽滿,白裏透紅的肌膚似冬雪上落了桃花瓣,在一衆從暗黃到醬色肌膚的人群裏,格外出挑。
不短不長的頭發疏密有致,介于白裙女神範和俊秀假小子中的另一種氣質風格。她自信的笑容無比搶眼,從內到外散發着瑩潤的光,讓人自慚形穢得不敢直視。
原來這就是章程程,貝貝口中的07級漢語言班花,不愧是來自美女輩出的重慶。江星星轉身另尋他座。
“舍長,你克哪點(去哪裏)?”貝貝很後悔剛才冒失的招呼了江星星。
“我去那邊坐。”她并不在意坐在哪裏,随便找個空位走過去。坐下之後,才發現對面坐着她的教官——五班長張坤。
腼腆的張坤似是沒想到她坐在了對面,一瞬間臉上現出了紅暈,還是主動打了招呼。
“江星星,你沒跟同學坐一起啊?”
“嗯。”她低頭吃飯。
他以為她是被罰之後情緒低落,主動開導:“上午的事不要想了,以後站隊列的時候不要亂動就沒事了。”
她點點頭,意思是知道了。
“你不愛說話?這樣不太好,女生開朗一些比較容易交朋友。”
“我沒打算在這裏交朋友,也不想交朋友。”
她淡淡的一句話讓張坤一愣。
“你不是外省的嗎?在昆明不認識什麽人,又不交朋友,大學四年要怎麽過?搞好同學關系是很重要的。我們雲南的姑娘天生豪爽,個個敢說敢講的,你應該能跟她們相處得來……”
“我不覺得交朋友很重要,也不想交朋友,不過是浪費時間。”自丁絮之後,她沒有再結交朋友,早已習慣了獨來獨往。
“你太孤僻了,容易被孤立。”
“孤僻不好嗎?我就喜歡獨處,巴不得都別來煩我,別人孤不孤立跟我無關。”
從小她就不合群,在家裏、學校都是隐形人,直到遇到了青梅竹馬的丁絮。丁絮的父母在縣城工作,忙不上照顧她,就把她送到小鎮上和外婆一起住,和江星星讀同一所小學、初中,還是同桌。
在丁絮面前,江星星能無所顧忌地釋放出壓抑許久的熱情,她永遠是笑啊鬧啊的那一個。如果沒有後來……
張坤沒想到江星星看着不聲不響的,骨子裏卻是一只刺猬,一開口說話就噎得人啞口無言。
“原來北方妹子脾氣這麽火爆,吓了我一跳,好像你是教官了。”
張坤的冷幽默真的很冷,但江星星還是笑了,她收起方才的防備,知道自己反應過激了,用鋒利的言語來保護自己已成了習慣。
“你喜歡昆明的氣候嗎?”
“一點都不喜歡。北方四季分明得很,哪像昆明天氣這麽怪,一會兒下雨一會兒晴的,只要一出太陽,紫外線就曬得皮膚火辣辣的疼,一下雨,就凍得發抖。早中晚的溫差太大了……”
“你穿的少了點。現在是秋天,正是昆明氣候反常的時候。”
“我穿的不少了,裏面是長袖T恤,外面是這件迷彩,一下雨還是覺得冷,晚上蓋被子睡覺都覺得冷。現在才9月,才開學,你知道北方是什麽樣嗎?北方還在穿短袖呢。都說昆明是春城,沒來的時候我以為是四季鮮花開放、溫風和煦,舒服得不得了呢。誰知道是這樣陰晴不定的,分明就是‘秋城’嘛。”
張坤聽着她小小的抱怨,突然間發現她還是挺健談可愛的,這才是十八九歲的女孩子該有的樣子。
“張坤,開會去。”有人路過,拍了一下張坤的肩,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江星星擡頭看到是九班長,而他連掃都沒掃江星星一眼,只向着張坤說話:“快點,一分鐘之內到會議室。”
他挺拔的身姿遠去了,有幾分目中無人的高傲,又有幾分雷厲風行的潇灑。
江星星低下了頭。他不是阿禮,不要再關注他了。她默默的告訴自己。
從高二的那個冬夜,她就失去了阿禮。
那晚,她站在寒風中許久,鼻涕流下來,她呲溜一聲吸回去。
阿禮忍着笑對她說:快回去吧,你看你,鼻涕都凍出來了。
她紅着臉嘿嘿傻笑:不冷,一點都不冷,真的不冷,嘿嘿。
阿禮順着她說:對對對,我知道你不冷,是我冷,我的鼻涕都要凍出來了。
她小小的撒嬌:可是,我還想再跟你說說話。
阿禮目光柔軟:不是七點上晚自習嗎?現在都六點半了,要遲到了,快回去吧。
他伸手為她攔了一輛帶棚三輪車,這是小縣城裏再常見不過的載客工具。
她依依不舍:那我下周還來找你。
阿禮的笑容愈發寵溺:你來,我等着。記得回去看我給你的信。
嗯。她捏着手裏的信,如同捏着一顆跳動的紅心。
找不到理由再磨蹭下去,她向阿禮和被冷落一旁的好友——丁絮道別,懷着嬌羞不舍的心情坐上了車。
三輪車駛離,她漸漸看不清阿禮和丁絮,但她知道他們一定還站在宏志高中門前斑駁的路燈下,目送她遠離。
真的好幸福啊!江星星的心被溫暖和柔軟充盈着。
一個是她最好的朋友,一個是她從初一就開始喜歡的人。他們三人從同一所鄉鎮初中畢業,雖然她進了縣二高,他們進了私立的宏志高中,但從沒有中止過聯系。每周六下午到上晚自習前的幾個小時,是學校給的自由活動時間,她通常跑來找他們玩。
她對阿禮的心意,從未向丁絮隐瞞,甚至在上了高中以後,丁絮充當了他們的紅娘。因為丁絮與阿禮同班,且家境不錯,早早有了一部手機,江星星總會在公共電話亭裏打電話給丁絮,由她來傳達消息給阿禮。
上周六,她鼓足了平生最大的勇氣,寫出了人生的第一封求愛信“阿禮,讓我們純潔的友情上升為愛情吧,我想和你談戀愛,你覺得怎麽樣……”。
盡管他們早已日久生情,彼此的心意不言而喻,但她還是想正式的、認真的、坦坦蕩蕩的确認與阿禮的戀愛關系。
這周她是來拿他的回信的,阿禮的信裏會寫什麽呢?不用看,她也知道了,阿禮羞澀的笑說明了一切。
天已經黑透了,H省的冬天,下午五點半天就黑了,而現在快七點了。
盡管這夜色很黑,但江星星的心裏很甜。她想着快點到學校吧,到了就可以看阿禮的信了,看過之後,心裏才能真正踏實。
忽然,車子一個俯沖,哐當一下。江星星被抛起來又落下去,幸好及時抓住了車欄,才沒有被甩出去。
從宏志高中到她就讀的二高大概有8裏遠,一路都是縣郊田野和環城路,走柏油路不會這麽颠簸的,這不是以前走的路。
她的心猛然揪緊了!
三輪車毫無預兆的停下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就是過去時的事。這種結構還習慣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