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樹洞
玉傾與秋百合看到他醒來,本來滿腔愁緒化為欣喜,一聽他這問話,不由又愁從中來。玉傾看了秋百合一眼,将頭扭到了一邊。
論起這四人裏,雖然玉傾本人因為越傾城的關系,對毒藥在理論上也相當精通,但越傾城所經過的那些,畢竟她未經歷過,因此在實踐上,就要差了不少。所以說起來,說到用藥,反而是越傾國最為精通。
昨天夜裏的事,誰也說不清到底是怎麽回事。只是玉傾這幾人明顯是中了迷藥一類的,以至于早晨起來會渾身酸軟,雙足無力,但這種藥對身體并無損傷,說不上是毒,也因此護體靈力才會不起作用,玉傾竟也中了此藥,對夜間之事一無所知。能夠對玉傾的情況如此熟悉還對藥理這般精通的,這四人中,除越傾國外,不作第二人想。
若說是有來犯之敵,為何那些人麻軟了幾人,反而對其餘三人棄之不理?這明顯不合情理。
但要說是越傾國出手麻軟幾人,之後再悄悄離開,他目的何在?之前他數次與玉傾出生入死,柔情蜜意,難道俱是虛情假意不成?但若真是如此,自己幾人卻又完好無損,越傾國此舉明明對他自己也毫無益處。
幾人自在醫仙谷那夜開始,所遇之事便無不離奇,到現在為止,玉傾只覺得心力交瘁,疲累不堪,但頭腦中卻極抗拒越傾國棄自己這幾人而去的事實,只是又無別的可能性可想,只能閉口不語。
秋百合也沒有多說什麽,只略略說了下醒來後發現越傾國已經不在身邊的事實。
夜舞兩條黑亮的眉毛緊皺在一起,思索了下,道:“這可真是奇了。如果越公子是被人擄走,卻怎地我們還安然無恙在此地,一點損傷也沒有?而且說起來,小傾兒的價值要比越公子大得多……若說是他自行離開的話……。”說到這裏,他面色忽然微變,玉傾只道他傷病發作,卻聽夜舞急聲道,“我們快離開這裏。”
玉傾有些迷惑地望向夜舞,不明白他的意思。夜舞卻也不多加解釋,只一直催促玉傾秋百合快動身。
秋百合一直看着玉傾,玉傾想了想,才道:“先按夜公子的意思辦吧,我哥雖然不知道現在在哪裏,但想來應該不會有什麽事。”
秋百合上前攙起了夜舞,動作盡可能輕柔些,但仍是扯動了夜舞的傷口,鮮血又從傷口洇了出來。
夜舞雖然傷口劇痛,卻勉強笑了一聲,對秋百合道:“當心弄髒了秋姑娘的衣服。等夜舞傷好了,定賠秋姑娘一身上好衣服。”
秋百合手頓了下,看他一眼:“百合尚還買得起衣服。”
夜舞又笑一聲:“秋姑娘手下輕些,我身子太重,怕是壓壞了秋姑娘。”
秋百合道:“夜公子還是莫要多話的好,我們快點離開這裏,到時夜公子躺得舒服了,想說些什麽也方便。”
夜舞怔了一下,既而又笑了一聲,卻慢慢在秋百合身上放松了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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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人向路邊走了幾步,天色已經越來越亮。秋百合只覺得身上的夜舞的重量越來越重,忽然聽到遠處似有人聲,她武功高強,聽力也甚是敏銳,一聽到有異聲,即刻看向玉傾。
玉傾顯然也聽到了那些聲音,便放開靈力,向四周散去,既而臉色有些變了:“有人過來了,是沖我們來的。”
這話一出口,幾個人臉色都變了。越傾國悄然離開,目的不明,她們卻安然無恙,原本一切都是迷霧一團。而現在追兵在即,這事情就如同是迷霧中的一道陽光,從昨晚入睡後到現在,到底是怎麽一回事,隐隐已是不言自明。
秋百合加快了腳步,向前走去,只是身上架着夜舞這個大活人,想快也快不到哪裏去,時不時還踩到小石子,踉跄一下,卻也顧不得這些,只一個勁向前。
玉傾卻一語不發,默默跟在兩人身後,那釋放的靈力卻一直沒有收回來,時時注意着那群追兵的動靜。
一番急趕之下,秋百合只覺得夜舞的呼吸越來越紊亂微弱,心下有點焦慮,便輕輕叫了幾聲“夜公子”,夜舞開始并未回答,後來叫得久了,他才輕“嗯”了一聲,但聲音卻甚是含糊,秋百合摸了摸他的額頭,只覺得之前稍退的燒又升了上來,熱得燙手。
但現在追兵就在身後,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停下,只能咬着牙繼續趕路。夜舞自“嗯”了一聲之後,似乎清醒了些,勉強擡頭看了看四周,忽然微弱着聲音道:“你們別……別走大路,去……去到草深處……往那邊……。”說着指向斜前方的方向,一句話說完,似乎全身的力量已經用盡,只是垂着頭任憑秋百合攙拉着他往前走。
秋百合看了看玉傾,見她對自己點點頭,顯是同意了夜舞的話,便腳下微轉,向夜舞指的方向走去。
三個人這樣一直往前走,也顧不得那些矮樹枝刮得臉上生疼,走了許久,總算進了一個林子裏,幾個人全都手腳酸軟,一身的大汗。玉傾轉首看看夜舞,他卻早就陷入了昏迷狀态。
秋百合放下夜舞,自己去林中深處探了探,回來後頗有點欣喜地告訴玉傾,她在林中找到了一個相當隐秘的洞穴,裏面将将可以容得三四個人在內。
她一說三四個人,玉傾立即想到越傾國。一想到他,心下便不由又是一痛。
這片樹枝相當茂密,幾個人醒來時已經是早上,再這樣折騰一番,早已天光大亮,但在這密林之中,陽光被遮住大半,仍是幽暗非常。玉傾半扶半抱起夜舞,手觸到他後背上,只覺得一片濕冷,想起他為自己受的傷,心下又是一陣扭曲的疼痛。
玉傾在前面進了秋百合所說的那個洞穴,秋百合在後面細心地消除掉三個人的痕跡,也跟着進了洞裏,卻不是自己所想像的那種山洞,而是一棵參天古樹,下面不知道被什麽東西蛀空了,在這密林深處,這種古樹甚是常見,常常是三四人合抱也未見得能抱過一棵樹幹來,那被蛀空的古樹更是粗壯,裏面的空洞頗為寬敞,更妙的是樹洞前矮木林立,灌木叢生,就算是細心找尋,也很難找到這樣一處天然洞穴,難為秋百合居然能發現這個隐蔽所在。
只是樹洞內雖然寬敞,卻相當潮濕。再加上林中光線陰暗,樹洞中更是黑暗非常。玉傾與秋百合躲在洞中,玉傾放開靈識,聽到那些追兵也有些已經進了林中,自己便不敢稍動,更別提生火一類事情。
夜舞重傷未愈,剛才一番奔波更數度牽動他傷口,但玉傾手邊藥材不足,也不敢出去找藥材,生怕驚動了外面的人。洞內潮濕,她又不敢放夜舞在地上,只得半抱半扶,黑暗中覺得自己的心跳在一點點加劇。想到以前每次見到夜舞時,這人都與自己針鋒相對,一臉痞痞的笑,說話也極為不正經,讓她極為厭惡。但現在夜舞渾身是血,一身冰冷地卧在自己懷裏,卻讓她開始心慌,生怕那微弱的呼吸會随時斷掉,那體溫會繼續落下去,那心跳就這樣一點點平靜,再也不能跳動。
外面,那些追兵漸漸走進了林子的深處,卻顯然并沒有發現這個樹洞。玉傾手心中有點粘濕,一動也不敢動。忽然秋百合伸手過來,握住了她的手。秋百合的手比玉傾的要大一些,這樣罩上去,溫暖中似乎帶着安全感。
那些追兵顯然相當訓練有素,雖然這樣搜索,但卻只聽到腳步聲,沒有人說半句廢話,他們反複将這裏搜查了數遍,仍舊一無所獲,遠遠地聽得有人回報,便有人命令收兵回轉。
雖然那些人已經離開了一段時間,玉傾卻仍是這樣靜靜坐着,等着。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等些什麽。
忽然懷裏夜舞微微動了一下。
秋百合感覺甚為靈敏,立刻收回了握着玉傾的手。
黑暗中,夜舞輕輕擡起手,玉傾在夜舞耳邊輕輕道:“想說什麽?是不是渴了想喝水?”
夜舞仍舊是痞痞的輕笑一聲,但那聲音在黑暗中聽來竟讓玉傾有一種久違的熟悉感,心跳也不再那麽急了,焦躁無措的情緒微微有些平靜下來。
夜舞斷斷續續道:“我……懷中……藥。”
玉傾伸手在他懷中摸索了一陣,手指觸到一個瓷瓶樣的東西,便拿了出來。
夜舞道:“喂一粒,給我。”
玉傾倒了一粒出來,放進他嘴裏。那瓶子甚小,竟然只裝得下兩粒藥丸,夜舞服一粒,瓶中便只剩一粒了。
那藥很有用,夜舞服下去不久,呼吸居然漸漸開始平穩,不似之前那般微弱。玉傾一稍放下心,立刻又想到了之前自己那般擔憂,不由嗔道:“既有這般靈藥,幹嘛當初不立刻服下去?便守財到這種程度連命都不要了?”
夜舞輕笑一聲,道:“小傾兒還是這般利的嘴巴。”之後又加了一句,“這藥珍貴得緊,世間一共才得兩粒,若只服一粒,便可吊命,若同時服下去,不論再重的傷,哪怕只有一口氣在,都不需擔心……我本來,是怕你江湖經驗不夠,替你準備的。”
他最後一句甚是低微,但以玉傾的聽覺聽得清清楚楚,不由心中又苦又酸,說不出是什麽感覺。
夜舞卻又痞着聲音道:“這東西拿來當聘禮很好,我哪舍得自己浪費?只是現下命玄一線,不得已吃一顆,聘禮卻少了一半,甚是不美。”
玉傾本心下酸楚,聽到他這話,又有些好氣好笑,不由笑道:“你這人怎麽這般模樣?傷成這樣還有精力調笑別人。”
夜舞一本正經道:“我這可是真話。”
他這話以少見的鄭重态度出口,黑暗中便一片寂靜。秋百合固然是一向沉默慣了,玉傾卻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來回他才好。又想到失蹤的越傾國,心下更是一痛。
夜舞喘了幾口氣,又道:“我既服了那藥,命便保住了。那些人不知道是什麽來頭,但總歸是沖我們而來。我們三人便在這裏躲上幾天,等我傷勢稍好些,便随你們去這處最近的鎮上,那時我們便不需再這般躲躲藏藏了。”
秋百合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這附近鎮上有夜公子的人?”她們自醫仙谷下來,原本離青牛集最近,但後來又去了王爺的別院,反而跟青牛集遠了,離這裏最近的城秋百合之前随玉傾帶越傾國求醫時曾匆匆路過,倒還有些印象,是一個叫做“青城”的地方。
夜舞道:“是啊。雖然人數不多,只有幾個,但是他們各有各的本事,助我們安全脫險倒是沒有什麽問題。”
頓了頓,夜舞又道:“越公子這一番手腳做得倒好,與小傾兒初見時我還喂了小傾兒一顆毒藥哩,哪知道小傾兒不怕毒,卻着了他的道,嘿嘿,嘿嘿。”
他這話一說出,玉傾心上頓時一股沒來由的惱怒,不由冷下聲音道:“現在到底是怎麽回事,誰也不知道。夜公子還是口下留德些罷,看在夜公子之前為我負傷的份上,我便不追究夜公子适才的失口之言。”
在夜舞看來,現在的形勢已經是相當明顯。越傾國大概是存着什麽目的接近玉傾,成功得到了玉傾的芳心。只是醫仙谷最後一夜,靖平王爺突然派人夜襲,衆人狼狽離谷,靖平王爺一擊沒有得手,便派人假惺惺将幾人接到別院去,再設計相害。但幾人仍舊突破重圍離開,當然,其中有一部分原因也是靖平王爺也必是投鼠忌器,不敢對衆人痛下殺手。在衆人退去之後,靖平王爺為了将一切都弄得幹幹淨淨,竟然狠下心一把火燒了自己精心建造的別院。
之後幾人宿在荒野之中,當時越傾國趁衆人沒有防備,便偷偷下了軟麻藥,獨自離開并向自己的主人或者同夥通風報信,當然,他離開的時間大概并不太久,而玉傾大概因為靈力護體的關系,雖然也同樣中了藥,但顯然不若秋百合那般睡得深沉,很快便醒轉過來,也就發現了越傾國不在的情形。那些人得了越傾國的信息自然便很快循跡而來,還好夜舞警醒,在發覺越傾國失蹤後,将前後事情一串連,便想到了這些,并提醒玉傾與秋百合轉移,才沒有落入那些人的手中。
只是越傾國是否與靖平王爺勾結,還是說兩人各為其主,這些倒還是未知之數。
沒想到這一番波折之後,玉傾居然還向着越傾國說話,夜舞一怔之下,便即猜到她是對越傾國情根深種,自然聽不進這些懷疑越傾國的言論,不由苦笑道:“小傾兒,你這脾氣還真是……唉。”最後卻只是嘆了口氣,沒再說什麽。
秋百合多等了這般時候,聽得外面确實再無什麽聲息,确定那些追兵去得遠了,便道:“我去找些吃的來。”她這樣一說,玉傾才發覺自早晨起來後就滴米未盡,現下确實有些餓了。
至于夜舞,因為傷勢沉重,還發着高燒,因此一直沒什麽食欲,但他身體虛弱,自然也要吃些東西才能有助傷勢好轉。
秋百合說完這話,便出了樹洞。玉傾一開始直覺地反駁夜舞,辭色間頗有些嚴厲,但話一出口,随即想到這一路上夜舞的照拂,尤其是靖平王爺射那一箭時夜舞的以身相代,甚至還有差點殒命時仍舊強撐着不肯服那兩顆丹藥,一心想留給自己。這種大恩大德,自己今生今世只怕都難報萬一,不由有些懊悔,但懷疑越傾國,她卻至死不願。雖然目前的情勢将一切不利矛頭都指向那個風華絕代的失蹤者,可一回憶起他溫暖的笑容,寬厚的懷抱,那些全不成形的懷疑便頃刻間煙消雲散。
玉傾正想着越傾國的笑臉,突然聽得黑暗中一陣窸窸窣窣聲傳來,既而自己的手裏被塞進了一個帶着體溫的瓶子,卻正是之前那個裝着靈丹的藥瓶。
夜舞咳了幾聲才道:“既然已經做不成聘禮了,我便吃些虧,白送與小傾兒好了。小傾兒日後行走,我當然無法時時伴在身邊,只怕也沒這個榮幸,你自己一切當心。”他這話雖然仍舊痞痞的,卻帶了幾分自嘲之意。
玉傾一怔之下,随即反應過來,突然有點怒意,道:“你為什麽不兩顆全服了?”這幾日她經歷的事情太過離奇,以至于之前她的頭腦一直有些昏昏沉沉,現在夜舞将藥瓶塞給她,她才反應過來夜舞那時只服過一粒藥丸。
夜舞笑道:“說了是聘禮,我若自己全吃了,成什麽話?自己娶自己麽?”
玉傾惱道:“都已經到現在這般情況了,你還在胡說八道。”說着去拔藥瓶的塞子,想将另一顆藥丸也倒出來。
夜舞熱得有些灼人的手掌卻全都繞了上來,自兩邊合罩住她的手,聲音低低地道:“別……別倒出來。就這樣收下罷。至少現在這樣送給你,我在心裏,還能騙自己,覺得自己還有一分指望。你若是全倒出來……”他苦笑一聲,繼續道,“我若是一點指望都沒有了,你讓我以後還怎麽活?不要這麽狠心罷?”明明一個妖孽般的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受了重傷的關系,那話自他口中說出來,直直纏着玉傾的心,直接絞擰上去。
玉傾不由想起之前他高燒時說過的那些話,說他娘親死後,他發現自己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去對一個人好。
想起他唱着那首自己只在秋風會上唱過的日本小曲《靜夜》,不知道他曾在心上反複唱過多少遍,才能唱得那般順暢熟練。
想起他一向意氣風發的臉,适才在自己的懷裏卻如同死人一般冰冷,一動不動。
想起他痞痞的笑,縱然傷重之時,仍舊忍着痛調笑自己。
想起……
甚至就連第一次相見時的交手,似乎都帶着他固有的性格,狠辣中帶着幾分調情的感覺,卻又在轉眼之時,喂給自己一顆腐骨毒藥。
……
…………
一切的一切,都似乎歷歷在目,仿若就發生在昨天。明明自己沒有在意過那些過往,但此時,那些事情似乎在一瞬間都鮮活起來。
黑暗中,夜舞的聲音,以及他所說的那些話,突然讓玉傾的心,感到又酸,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