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千年前平安時代的夜晚沒有後來的喧鬧, 在這座可以稱為這個國度心髒的京都城裏,一切都已經安歇下去了。如水的月光清涼地照徹下來,半清晰半模糊的房屋好似等待在道路兩旁的侍人,天空中沒有星星, 風與蟲鳴也無, 不遠處的城門, 就如同一只擺好了姿勢張開了大口的怪物, 耐心而寂靜地等待着獵物送上門來,兩邊的黑暗裏,也像是有一雙雙暗中窺探的眼睛, 為這寂靜的夜裏染上妖魔般的色彩。
在這萬籁俱靜之中, 一陣急匆匆的腳步的聲音從道路的深處快步跑來, 一道白色的身影在黑暗中猶如聚集了光, 她穿着白色的寬松的和服, 長長的黑色的頭發披散下來, 猶如柔順的鴉羽, 她的面目也很柔美, 帶着些蒼白,她的懷中像是抱着什麽極為珍重的東西, 長長的袖擺将之完全掩住, 只在一角露出些光滑柔軟的布料。
她的眼睛是一種更近褐色的棕色, 但卻沒有多少溫暖的意思, 尤其是在這孤寂的暗夜裏, 在其心情焦急不安的狀态中。一道黑色的影子從她的前方被月光投下, 就這樣安靜地阻攔在她前進的道路上,女子似被吓了一跳,她終于止住了自己匆忙的腳步, 她喝聲問道:“是誰?”
死一般的平靜中,一道極為年輕的男聲打破了她的警戒,這是一道十分陌生的聲音,不是她的友人,但也不是她的敵人,女子聽見對方用一種十分篤定的語氣,平淡地道出了她的名字:“你就是葛葉?”
女子又往後退開了一步,她的手臂往後縮了下,将懷中的“物什”遮掩得更加緊密起來,她恢複了從容,面上露出淡淡的笑意道:“妾身确實名為葛葉,不知尊駕何人,深夜于此,忽然攔住妾身道路,又是所為何事?”
對方卻開始沉默起來,沒有回答葛葉的問話,這讓他們之間的氛圍更為緊繃。葛葉的眼瞳悄悄豎起,露出一點淡金的色澤,雖然妖氣不多,但還是被她全部提起,有白色的尾巴的影子在她的身後若隐若現,她現在狀态特殊,如非必要,她實在是不想輕啓鬥争,所以她的聲音也柔和起來:“雖然不知君乃何人,但妾身此番出城,實在是有一件萬分緊急的要事,如果您與妾身有過私怨,還請改日再來,葛之葉定當會給予您一個完全的交代。”
男子終于開口回應了她,但話語中的內容卻是讓葛葉幾乎露出了全部的妖态,只聽他流露出稍許的疑惑道:“你的孩子,出了什麽問題?”
“你怎麽知道?!”葛葉眉目銳利起來,她不再掩飾自己地妖身,毛茸茸的狐貍的體毛出現在她那張美麗的臉龐上,九條白色的尾巴也從她的身後立起,雖然不想戰鬥,但如果一定避免不開的話,葛葉只希望可以用全力最快的解決敵人!
暗處的人影終于走了出來,那是一個殊為年輕的少年,黑發黑眸下是一張俊美到神秘的臉,他就這樣靜靜地看着她,眸子裏像是萦纡着始終未散的煙霧,他的腳步無聲,從黑暗裏走出來的時候,黑暗也像是湧動在他身後的臣屬。
這樣一個本該深沉危險的男人,葛葉本來不該為他外在的皮囊所迷惑,就算是惡鬼,說不定也會披上一層妖豔華美的人皮。但不知為何,她卻并未察覺到多少的敵意。
這讓她沒有第一時間發動攻擊。
來人将視線定格在了她懷中的生命之上,那是她剛剛誕生出的孩子,是一個裹在襁褓中的嬰兒。
“一體雙魂。”他的語氣有些奇怪:“是身體承受不住了嗎?”
居然連這也知曉嗎?葛葉在心中猜測着他的身份,就算沒有感覺到針對,她仍然沒有放下戒備。
“這不對,”就算有着少年的外貌,但葛葉卻不曾在他身上看出這個年齡段該有的輕佻,“你應該是只有一個孩子的。”他就像是在敘說着一件他所認為正确的事。
葛葉愣了下,她的語氣轉冷:“這與閣下無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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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不成是某個沒有歸處的幽魂,想要篡奪一個幹淨的幼體,所以想要擠出原本這孩子的魂魄,獨占這副軀殼嗎?”來人這樣猜測着。
“住口!”葛葉仿佛被激怒,她一字一句道:“我的孩子,是我從神明那裏乞來的寶物,不論是哪一個,他都是我的孩子!”
少年,也就是又一次穿越了時光,前溯了歷史過去的計秋,聽聞了葛葉的這番回答,他的目光中流露出奇異的意味,
他站定在原處,歪了歪頭,思索道:“你的意思是說,你的孩子,是由神賜給你的?”
葛葉定了定神,鎮靜道:“正是如此。”
“那麽,”計秋似笑非笑道:“不知是哪一位的神祇,竟如此慈悲,為你這千年修行的天狐送來兩位的孩子?”
葛葉不答。
計秋也不再逼迫:“原來如此,我知道了,其實這一切的源頭也并非來自于你。”
他真正來到這個世界的那一刻,不是在延歷寺中那一場動亂中晴明昏迷過去的那一剎,也不是在他的母親葛葉将之誕出的那一瞬,而應該是在更加久遠的以前,在更加複雜、更加蒼涼的更古的時代。他利用時空羅盤降臨的這兩次,都并非是他想要最為關鍵的時間點。
葛葉不明白他話語中的含義,但她感覺到了面前這人話語中若有若無的悵惘,她張了張口,最終說出了一句令她自己也有些驚奇的話來:“你在尋找着什麽嗎?”
她小心地問道,語氣是一種輕柔的安撫。
計秋頓了頓,他笑了起來,沉靜道:“我在找尋我最初的來源。”
葛葉覺得這句話中隐藏了對自己很特殊的含義,但她沒有辦法在這樣短的時間裏思索過來,所以,她只能道:“那對你很重要嗎?”
“對有些人來說不重要,”計秋思考道:“但我的性子總是在奇怪的地方執拗,所以我還是挺想知道的。”
葛葉忽然有些悲傷起來:“你找了很久嗎?”
這樣的情感來得有些莫名,就像是千年後安倍晴明從死亡中走出,以靈的身份來見到他時表露出的感情,計秋從前可以将之視而不見,現在……他又看了眼這位天狐化身的女子懷裏護住的孩童,他最後還是淡淡道:“其實也并不久。”
“是嗎?”葛葉覺着自己應該說出更多的話來,但計秋卻沒有再繼續阻攔的意思,他只是看了這位夜半出城,想要為自己孩子尋找救治的狐妖,身影又一次沉入了身後的黑暗裏。
“等等!”葛葉呼喊道:“你還沒有告訴我你是誰!”
沒有人回答她的問題。夜色又回到了最初的寂寞,黑暗冰冷如水一樣籠罩在她的身邊,這位不知來處的陌生的來人就像是一場恍惚的夢境一般,他降臨得毫無征兆,離去得又是如此靜谧,他在這段夜晚中來去匆匆,無數的秘密籠罩在他的身上,襯托得他就像是一個本不該到來的“錯誤”。
葛葉抱緊了自己的孩子,她靜默了片刻,最後才再次踏上了出城的道路。她需要去為這個孩子找到救治,沒有太多的時間留給她來耽擱。
計秋回到了寺中的戰場,安倍晴明已經昏倒在了他的身邊,他的額頭上流淌下來血跡,另外一邊的白比丘尼掙紮着想要搖晃着爬起來,她糟糕的狀态讓她沒有注意到她眼中這位大人方才消失的一霎,計秋對于時空羅盤的掌控從一開始就幾乎沒有偏差,明了其中每一份結構,就能夠最為精确地波動它的指針,誰也不知道,就在剛才那短短的時間裏,計秋就已經以此時為基點,又一次回到了十多年前的時空中,甚至是,還與天狐葛葉有過一次淺短的交談,從她那裏,得到了一些還算有用的信息。
加州清光用自己的長刀抵住了“菩薩”落下來的有一道劍光。
而在計秋眼中,少年晴明的身體裏,并沒有他一開始想到的來源于“異界”靈魂的“奪舍”,那只是一場蘇醒,是在其誕生之初的另一抹靈魂的醒來,是一場內與外的交換。
如果一開始知道的并非全部,就很容易得出一個偏離了正确的結論。這一點,不論對于誰來說,都是如此。
如果計秋想要踏上自己明悟的那條道路,這一次的事情,就是一個很好的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