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去按照我說的做。”
計秋的聲音仍然還回響在白比丘尼的心間, 前院中的事情已經開始發酵起來。雖然不知道藤原大人是為何會死而複生,但就他現在這副模樣看來,估計也并非正常的人類,這些原本還圍繞在這位藤原大人身邊哭喊着的随從們, 現在全都随着那道白色的人影的前行齊齊往後退步, 這樣一來, 倒是把後面沒有動作的兩位女眷給暴露了出來。
這是那位藤原大人的妻子和女兒。
夫人将女兒護在身後, 看着面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的丈夫,她的面上激動與恐懼混雜。她想要快速地回到自己所愛之人的身邊,但無奈發現自己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勇敢, 一雙長腿好似有千斤之重, 無論如何也沒辦法往前挪動腳步。
這位夫人忍不住開始羞愧起來。
死去的藤原行成倒是沒有關注到她的異樣, 他對于自己現在的狀态十分不解, 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 他其實是前夜裏剛剛安排好自己的後事……他的雙眼掃過一張張望着他的驚恐的臉, 最終定格在了最外圍的一張十分年輕的面容上, 他有些驚喜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晴明小友——”
“刷!”人群立刻就讓開了一條寬敞的通道, 道路的盡頭,是面上帶着些訝異的安倍晴明。現在的他, 并非是已經換了個魂魄的計秋, 他是原原本本的“安倍晴明”, 在賀茂忠行的府上學習過好幾年的才華橫溢的年輕的陰陽師, 初一見到這樣的場景, 他也沒能第一時間就想到“返魂香”上去。
那本來就是極為難得的珍稀的靈物, 再加上這裏是寺院,有心人特意将之混淆在檀香裏,晴明再天才也沒辦法一眼就看出沒有任何線索的事情真相, 他面上不露恐慌,只是有些驚訝道:“藤原先生,你知道你這是怎麽回事嗎?”
“什麽?”藤原行成面露茫然,他的另一只手扶在門框上,聲音也是幹裂而嘶啞的。他感覺自己每吐出一個字都像是沙礫摩擦而過。
晴明察覺出了這種情态,他的言語中就流露出了惋惜般的同情:“你已經死過一次了,現在的你是死後又站起來的……”
“我……我已經死了?”藤原行成好像比所有人都還要驚訝,他有些語無倫次道:“可是你明明說過我還有一段時間的……”
已經失去了死前的那段記憶嗎?晴明的心中閃過這樣一個結論。但還沒等他再做出什麽樣的措施,一道龐大的聲響就震顫了整個的寺院,所有人俱都一起往那個方向望去——是最中心的最威嚴的那座建築。
鲣木的屋頂轟然炸開,從破開的房屋的底下伸展出身體的,是一座金色的巨大的佛像,螺旋式的發型下是垂下的厚重的雙耳,一雙似閉未閉的細目憐憫一般視下,“他”下方的身軀上籠着的是袒露出一邊肩膀的披衣,衣飾上的紋路流暢纖薄,顯出的身形體态寬闊雄壯,胸肌也是一種莊重的飽滿,“他”的面目是一種莊嚴的豐潤,和白日裏不同,現在的“他”,平靜溫雅的神情中帶着一抹無法忽視的邪氣。
這具本應是端坐在佛堂上的 “泥塑木雕”,在這樣一個忙亂的夜晚中,就這樣在這座寺院中,仿佛厭倦了從前不知道多少年的“禁锢”,在所有人的注目下,悍然掀起了頭頂的屋頂,徑直這般自主站立了起來!
一時之間,連蒼白色的月亮也仿佛隐去了光芒。
老僧灰頭土臉地站在倒塌的寺院的殘垣上,他手中的念珠摔落在身前,仰起頭,看向“活”過來的佛像,聲音不是見到了“真佛”的激動,反倒是一種痛心疾首的失望:“惠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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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喊出自己弟子的法號,聲聲切切望他回頭:“你不要被蠱惑住了!這,是妖物啊!!”
惠源的聲音沒有響起,反倒是佛像睜開了眼,“他”的手掌豎在胸前,鎏金色的身軀在夜色中發出亮眼的光,“他”言簡意赅道:“謗佛者,死罪!”
另一只巨大的手掌就直接沖着老僧所在的地方強勢無比地壓了下來!
“轟轟——”地動山搖的震動讓所有人的身軀都搖動了一下,現在也不再有人驚訝于藤原行成的死而複生了,比起複活這樣的事情,反倒是“佛”真的出現在了這個世間才令人感到無比的驚奇與惶恐,不少人在這樣的強勢的“佛祖”面前顫顫巍巍地跪下了自己的膝蓋,倒是藤原行成還抱有一份少有的理智,他幾步跑了過來,将自己的事情先放在一邊,他沖着那些跪下來的人怒吼道:“你們沒聽見嗎?那不是真佛!是妖怪啊!”
他想要将自己的下屬們拉起來,但看到的,只是一雙雙畏懼到了極點的茫然的眼睛。恨鐵不成鋼地踢了他們幾腳後,這位無奈地選擇了放棄。
“真是好大的陣勢啊!”有人在晴明的身邊感嘆着說道。
安倍晴明轉過頭來,看到的是初見時站立在方丈老僧身邊的那位貌美女尼,他先前也曾疑惑過她的來歷,現在想來,說不定這位倒是知道一些事件的原委。
白比丘尼有些苦澀地瞧着那邊正在制造出浩大聲勢的“佛像”,她在心底裏哀哀嘆息了一聲,那位大人曾經說過複活只是預熱,接下來才是真正的事情……這就是他所謂的“真正的事”嗎?
她該考慮的是要如何去保住這位少年的生命嗎?她自己是無法死去,但就這樣沖上去,也是個“送”,等到再活過來,一切都要晚了。
她仔細地打量了一下晴明少年,這确實是一個非常有天賦的年輕人,但是她還是看不出,那位大人對他特別的原因。
“這位法師,”晴明很有禮貌地詢問道:“不知道方丈是否有說過今日之事?”
既然那老和尚想要通過自己找來賀茂師父,也就說明了他很明白自己的寺院中出了什麽問題,這位女客,說不定也是他請過來的一位幫手。
“空澄大師倒是向我問詢過計策,”白比丘尼也不隐瞞:“這座寺院在初創的時候,就是為了鎮壓某道邪祟,原本一直以來都是安穩無事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麽,這段時間以來,寺內頻頻異動,邪祟也騷動不止,空澄大師預感到接下來很可能會發生一些他不想看到的事情,聽聞在下占蔔之術高明,所以想來向我問詢一些事情……”
“妖物!”那位叫做“空澄”的老僧并沒有在“佛像”浩大的一擊之下喪生,他不知道用什麽方法,抵住了這樣猛烈的攻擊,他的雙唇微動,身體上籠罩着淡金色的光,沒有等來孽徒的回應,這位老僧沉痛地閉上了眼,他大喝一聲道:“布結界!”
“是!”另外幾個方向傳來整齊的應答的聲音。
“佛像”環目四顧,像是想要找到其他的潛藏起來的的小老鼠,直覺告訴“他”,那所謂的“結界”,對“他”而言,恐怕不是什麽好東西。
淺金色的光的“帷幕”從這座寺院的四面升起,淡薄的流水一樣的波光在這道結界的面上閃動,有複雜的梵文的經書于其中顯出只言片語,一時之間,梵唱聲在每一位生靈的耳邊響起,好似響起在衆人的心間,就連方才的恐懼與畏縮也在這樣的頌唱之中消弭,一種大安寧從人們思想中湧出。
“看來老和尚也是早有準備啊。”晴明感嘆一聲,感覺事情應該沒有糟糕到極點。
白比丘尼倒是沒有這種樂觀的想法。現在被那位大人所囑托的少年正站在她的身邊,沒有任何的危險降臨,這樣的他,還怎麽需要她的保護……
結界的作用雖然有,但成果卻不大,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那邪祟給自己披上了一層“佛”的金身的緣故。老和尚雖然年老,但戰鬥力依然不減,他的念珠被自己打散,圍繞着他徐徐環繞,散發出輕微的輝光——這竟是一顆顆珍貴無比的舍利之子,在他的驅動下,給予了“僞佛”更多的傷害……
“刷!”一道金鐵交鳴的聲響從很近的地方傳來。
“你有沒有聽到什麽聲音?”藤原行成在二人的身邊問出這樣的一句話。
安倍晴明默然不語。白比丘尼面露苦笑:“我有非常不好的感覺。”
“刷刷刷刷——”更多的交疊的鐵器摩擦的聲音從他們的後方傳來。
“那邊是什麽地方?”白比丘尼問。
“首楞嚴院。”安倍晴明答。
“你們在說什麽?”藤原行成一時有些不解。
“我覺得我們還是先轉移一下陣地為好。”白比丘尼看向晴明。
“法師的見解非常有道理。”安倍晴明贊同道。
藤原行成往後望去,就見到後面很近距離的另一座寺院中,同樣的轟塌的聲音傳了過來,一座赤足高冠的菩薩從廢墟中一步步走了出來,“她”面目莊重,五官秀美,唇薄而鼻高,身體比例勻稱高挑,帔帛繞身,下身是蓮狀的束腰之裙。重獲新生,這位從臺座上站起來的菩薩倏然睜開了自己的美目,在一行人驚恐的注目中,她手掌在胸前單掌豎起,另一只手卻往外微微擡起,像是藕荷一般曲肘……
那種铿锵的摩擦的聲音近若咫尺一般響徹,随着這些金鐵的交鳴之聲,更多的細長的手臂從這位菩薩的身後緩慢擡出,最前方的、修長的、美好的手指作蓮花狀,更往上的,是更多的一條條的線條優美的手臂,手臂的手掌中卻是握着一柄柄金色的閃亮的寶劍,就像是開屏的孔雀一樣,這些手臂和劍,就在這位菩薩的身後列出了一道圓形的圈。
“她”向着這邊方向看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