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一個時辰非常的短暫, 尤其是對于一行手忙腳亂地想要安置住那位藤原大人死後事宜的衆人來說。晴明和寺內的方丈解決了死因的源頭,剩下的,除開切切哀婉的女眷,出力最多的, 正是生前最得那位藤原大人看重的手下們。
收斂屍體, 安撫親眷, 思索着後面見得京內諸公後的種種答複, 等到他們的頭發沾染上枕頭的時候,連日裏來疾行趕路的疲倦也一下子就奔湧上來,沒多時, 就傳來呼呼入睡的安眠之聲。
夜愈發深邃了, 無人的廟宇之中, 樹木也仿佛添上了一抹森然的幽暗, 一道瘦弱的身影慢慢走過方才晴明行過的小路, 跨過一座木制的小橋, “吱呀”一聲, 門被打開了, 風呼嘯着貫入,安靜燃燒的蠟燭搖曳着火光, 閃爍着熄滅, 之前停有藤原屍首的大堂已經被清空。幾副蒲團被置在佛前, 不知道是哪一扇的窗戶沒有關嚴, 青白色的月光從縫隙中擠了進來, 照耀在低眉垂目的佛像的臉面上, 映得白日裏慈眉善目的莊嚴面貌,籠上了一層令人心寒的詭異。
人影放下了手中幽暗的燈籠,他跪倒在蒲團上, 在佛像面前低低頌起經來,他不像是要在夜晚趁機想去做些什麽的神秘之人,反倒像是一位夜間心思難解,不得不親身前來,向着自己的“佛”來告解的虔誠信者。
他翻來覆去地念誦着某段晦澀難解的經文,好似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連周身的一切也為之忽略……一直到一個并不高大的身影從他的身後緩緩顯出身形來。
是那位驅除了“入內雀”的老僧。此時的他一點也不見面對客人時的愁苦,也不見與晴明相談時的和善,這個時候的他眉目極為嚴肅,他出現在這空曠的佛堂裏,手指搭在念珠上,聲音也像是霹靂斬落,他喝聲質問道:“惠源,夜半出行,孤身至此,你想要做什麽?”
跪倒在佛像前的也一樣是一副熟悉的面孔,是那位曾經接待過計秋他們一行人的小和尚,這小和尚年歲雖小,但生的挺好,雖然光頭圓潤,但五官也算清秀,看起來也就十幾歲的樣子,他聞得老僧如此喝問,也不轉身,像是一點也不驚訝一般,他頭也不回,如同平日裏對偈一般問道:“師父,我……想見佛祖,但佛祖卻為何不願見我?”
原來,這位主持寺院接待事宜的小師傅,正是寺內方丈,也就是這位老和尚親傳的弟子。也不知他是為什麽,在半夜的時候做出這樣古怪的舉止,說出這樣奇怪的話語。
老僧眉頭聳得老高,他聞得自己弟子發出這樣突兀的話語,思索了剎那,最後還是如往常般回複起來:“非是佛不肯見你,而是你看不見佛祖,至高至善者常在,唯有凡人視如無物,我等修行,修的正是為了一顆佛心,浴見光明,始得如來。”
惠源慘然一笑道:“那麽,師父你呢?你見到如來了嗎?”
老僧神色不動,神情中是一種有如磐石的堅定:“終有一日。”
“終有一日?”惠源喃喃自語重複道:“終有一日是什麽時候呢?”
“師父你的向佛之心如此堅定,惠源遠遠不及,”這小和尚終于跪坐着轉過身來,卸下了白日裏的僞裝,他的眉目恸然,像是遭遇了什麽無比悲傷的事情,他就這樣看着自己從前極為尊敬的師父,最後道:“我也想這樣堅定不移地走下去,可是……”
“可是一切都來不及了……”他這樣說道。
“什麽?”老僧警惕起來:“惠源,你做了什麽?”
沒等他得到自己弟子的回答,另一邊就傳過來一聲極為恐慌的尖叫:“啊啊啊!藤原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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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生了什麽事?”寺內紛紛擾擾起來,火光也飛快地重被點燃,僧人和扈從們揀起身邊的衣服,急匆匆地穿好,奔向了停置那位藤原大人屍首的地方。在一片火把光芒的籠罩下,跌坐在地面上的看守着遺體的随從像是見到了極為不可思議的事情,他面目駭然,四肢癱軟,在情急之人的逼迫下,他結結巴巴道:“藤原……藤原……大人……他又活過來了!!”
“你在胡言亂語什麽?”有人呵斥道。
那随從也不辯解,他只是顫顫巍巍地擡起手臂,食指指向他逃出的房間的門裏,一道所有人俱都無比熟悉的身影就這樣從裏面走了出來,他身上穿着白色的長衣,是女眷們好不容易從一行人的行李中找出的還算像樣的衣物,收斂了可怕的妝容後,人們為他換上了整潔的裝束。
現在,在這火光照映下,那張所有人都可認出的臉,正是死去的藤原!
寺院重新活躍過來,前院裏的吵鬧也一樣傳到後面的廂房中,被驚擾的另外的借宿客都已經全部都被“藤原”這道喊出的名字吸引了過去。計秋的房間裏倒是燈火明亮,計秋沒有歇息,聽見嘈雜,鄰近廂房中的加州清光也第一時間跑了過來,不多的時候,白比丘尼也一樣端着燈,扣響了計秋的房門。
“不去看看嗎?”白比丘尼問計秋。
“這還只是預熱,”計秋淡淡回答道:“真正的事情還在後面。”
白比丘尼也不問他為何會知曉這些,她自己本身就是占蔔人士,白日裏那位方丈請她蔔算的時候,她就已經預料到了某些東西,只是和計秋這樣準确的“預言”不同,她只是測算到了一種模糊大概的情況。這座寺院,要逝去的人可不少。
加州清光倒是有心觀望,但是他知道,審神者大人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主上大人既然沒有踏出此間的房門,他也就要一起呆在此處,外面發生了什麽,他一點的好奇心也沒有!
“好像是白日裏的那位藤原大人又重新活過來了呢。”也不知白比丘尼是怎樣得來外面的消息,她含笑看了一眼正襟端坐的加州清光,将話題接了下去:“也不知道這裏是有什麽樣的神異,竟能令那位魂歸九泉下的大人重新返回人間!”
計秋瞧了她一眼,也沒有繼續沉默下去,他只是問道:“你懂香道嗎?”
白比丘尼先是疑惑,繼而恍然,她拊掌嘆道:“原來如此。”
加州清光感覺自己的腦門上緩緩浮出一個“?”
“返魂之香,”白比丘尼解釋道:“傳說中可以令死者複生的靈物,病人聞香即起,死者聞香即活,通真達靈,引魂而歸。只是,這種香料的香氣極為濃郁,據說能飄蕩百裏,所以之前,一時之間,我也沒能想到它的身上。”
加州清光皺起鼻子,嗅了嗅。
白比丘尼搖了搖頭,失笑道:“寺院之中從來就不缺少的一種香味,就是檀香的香氣,我雖然對于氣味有些敏感,但是這次調制香料的人顯然手法極端的高超,可以将返魂香的味道這樣妥帖地融入到了寺院日常所用的檀香的氣味裏,為此,我一路行來,卻是沒有興起一點的懷疑。就算是聽聞死去之人複活,竟也沒能第一時間想起這種靈物。”
在計秋的記憶裏,這道手法在此處事情結束以後也不曾為人看出,若非随着賀茂忠行而來的,還有一位遠道而來的四天王寺中的苦行僧,在佛前修行了一生,怕也難以辨出差異。
“這寺裏有人燃出此香,”加州清光思索起來:“莫不是想要複活哪位死者?”
白比丘尼贊賞地看了他一眼:“不錯,這返魂香恐非今日才有,那位藤原大人并不是‘他’想要複活的目标。相反,這位死去的藤原大人的到來,才是真正打亂了幕後之人的布局。”
“在衆目睽睽之下得以重新站起,”白比丘尼道:“暗中的事情被擡到了臺前,‘他’真正想要複活的人,說不得也會被牽連進來,想來,現在的那人,自藤原大人入寺以後,說不得是多麽的惱火焦急呢!”
說到這裏,眼見暗處之人的謀劃不攻自破,白比丘尼的臉上卻也沒有顯露出什麽看熱鬧的心思,她仿佛已經知道了什麽,面上顯出一些哀傷來。
這世間有人想死,就像是她;但也有人想活……最起碼,他身邊的人不想他就這樣逝去。種種因緣,實難清斷。
“大人您還要繼續等下去嗎?”白比丘尼轉向了計秋。這位女尼好像有參與進去的意思。
計秋沒有阻攔她,或者說,他在接納了白比丘尼加入進來的時候,就已經預想到了現在的這一幕,他只是問她:“今晚那群人入寺的時候,你是否看到過那些人裏的一位少年?”
白比丘尼有些愕然,她沒有想到,計秋會問出一個好似和現在的狀況并不相幹的問題:“這……”
計秋輕笑:“你還記得,你曾經說過,你受到的詛咒,會在幾十年後,才能夠得到命定之人的拔除?”
白比丘尼肅然起來:“難道……”
“接下來他會受到一番磨難,”計秋的目光恍如穿透了時光,他知道,他等待的那個最終的時刻就是在這番的磨難之中到來,他的眼神中仿若有光,這光也似乎蘊含了更多的莫測的詭秘,他看向了白比丘尼,語意不辨道:“記住,不要讓他死了。”
白比丘尼被震懾住了。她先前只能從她自身的靈性中感受到面前這位的某些特質,但現在,她開始為自己窺得的一縷感到惶惑。
“你還記得我答應過你什麽嗎?”計秋緩緩道:“去按我說的做。這就是‘結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