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哪怕時隔日久, 中間發生過不知道多少的事情,計秋也仍然還記得最初自己所醒來的時日,還有這個平安京外不遠處的寺院。那位被入內雀寄生的藤原行成是一位回到京都升遷的官員,雖然有了此等好事, 但很顯然, 他後來的運氣卻不怎麽好, 依照計秋得來的“記憶”, 他其實是在半路上就已經被“幼雀”們啄食一空了。而那些下屬們之所以認為他仍然還活着,是因為……
“請等一下!”一道蒼老的聲音喊住了在前面悠然行走的少年。
這張計秋曾有過的臉還沒有長成日後那副風華正茂的面容,和後來可以将自己的“靈”送回到現代之時的晴明相比, 他的五官之中還流露出稍許的稚嫩, 但畢竟也是年輕時候的“晴明公”, 所以, 他的一雙眸子裏, 總是感覺會比一般人多上些什麽。
那是一種靈性, 是一種殊為難得的天賦。
少年晴明身着窄袖長褲裙, 并不華麗, 卻很整潔體面,兩縷長發從額邊柔順披下, 剩下的則被布帶系在身後, 他之所以止住了自己的腳步, 不僅是因為從身後傳來的熟悉的呼喊的聲音, 也還是因為一種突如其來的福至心靈。
沒有什麽預兆, 也沒有什麽證據, 他就是覺着自己應該在這裏停一停。
停下來做什麽呢?年少的晴明發現,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可晴明向來不會忤逆自己內心的聲音,既然要停一下, 那就停一下好了。不管會是什麽緣由,總歸會是出現在自己的面前,到了那個時候,現在的這些等待,也一定會顯出它的意義來的。
将安撫親屬的事情交給了後來的僧侶的老方丈從後面追了上來,晴明卻不驚訝,他回轉過身來,向着這位解決了“入內雀”事件的高僧行了一個問候僧人的禮節,然後才道:“方丈大人喊住我是為了何事呢?”
老僧撥弄念珠的速度稍快了一些,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會晴明,神情不動道:“聽藤原大人的侍從們所說,年輕人你師從賀茂公?”
晴明微笑道:“得賴忠行大人看重,我現在确實是在賀茂府上修行。”
老僧眉目皺起:“那麽,在藤原大人身上留下術式的人,也就是你了?”
晴明歉意道:“正是在下。”
“為何要這樣做?”老僧問。
“此事是出自藤原大人自己的吩咐。”晴明冷靜答來。
“哦?”老僧有些疑惑,但語氣也稍微放緩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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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來老和尚你沒有一上來就喊打喊殺,也是因為,你已經看出來了,”晴明笑眯眯道:“我這術式,只是為了維持住藤原大人原貌,除此之外再沒有任何的攻擊性。”
“不錯。”老僧颔首。
“藤原大人離任京都已經十餘年了,”晴明輕嘆道:“平安京是他出生的故鄉,他日夜思念着回到這裏,在得知自己已經命不久矣的時候,他也只剩下最後一個願望了。”
晴明回憶道:“他希望自己的遺體是被安葬在自己出生的老家的附近,而不是随意草草找了個路上的野地裏掩埋,他希望盡量維持住自己的體面,就算要走,也不要太難看。”
“阿彌陀佛,”見慣了諸事的老僧也不由得為此嘆息了一聲,随後,他還是繼續問道:“那麽,你可知曉,這些入內雀的卵最初是為何來?”
“方丈大人你也是一個熱心腸的人,”晴明贊嘆了一聲,他知道和尚是想要從根源處解決掉入內雀這種害人的妖怪,以此避免,還有後來者在什麽也不知道的情況下,再次被害。想到這裏,晴明面上的神色也冷了一些:“非是自然,此乃人為。”
方丈這才驚訝起來:“這等妖物,居然是出自他人之手?”
“妖物與妖人也是相配,”晴明慢慢道來:“我循尊師之名,前來迎接的時候,藤原大人已經是受創已深,以我的道行,也只能回天乏術。藤原大人起先也是以為自己只是在不知道什麽時候吃下過這種妖怪的細卵,但是後來那兇手卻是主動給他送來了一封書信……”
“這樣猖狂嗎?”老僧喝聲道。
“藤原大人其實早就已經忘記了,”晴明道:“十年前的時候,他曾經在一次歌宴面前,在天皇的觀賞下評價過另一位大人的詩歌,言語之中頗有貶低之意。”
老僧也不由得瞪大了眼,見到晴明沒有繼續再說下去,他忍不住發問道:“只是因為這個嗎?”
“只是因為這個。”晴明淡淡道。死去的藤原與那位兇人更是在天皇面前大吵了一架,雙方都因失儀遭到了天皇的貶斥,十年後藤原歸來,那人不忿于此,便用妖術害了這位大人的性命。沒有什麽其他,就是源于那一場争吵而已。
“阿彌陀佛。”老僧又一次口誦佛號,他撥弄着手中的念珠,靜默着念誦了一段《地藏經》,像是在為那位藤原大人送行,雖然在前堂的時候已經超度過一回,但在聽聞了緣由後,他還是又頌念了一次。
“和尚大人你如此等待不及,”晴明卻不待他繼續說些什麽,話題一轉道:“就這樣從前堂那方追了過來,恐怕不僅僅只是因為藤原大人一事吧?”
老僧一頓,他也不猶豫,他的性情本就不是那種故弄玄虛的人,否則的話,他大可以等待來客自行發現寺中異樣,然後在他人的追問之中吐露真相,再借此來請求其他的幫助。
就像是向白比丘尼袒露了一切一樣,老僧也沒有因為晴明年幼,就将寺中發生的事情隐瞞下去,他徐徐将寺院的困境道出。
“老和尚你找上我,”晴明斂下眉眼:“恐怕其實是為了忠行師父吧?”
老僧眉毛抽動了一下:“雖然不想麻煩賀茂大人,但是這一次的事情實在太大,延歷寺若是被毀,在下就随着諸位先輩一起去了也就是了,只是奈何,建立本寺的祖師選址距離平安京太近,一旦遭禍,很有可能就會波及到京都,若是驚擾了貴人,那才是大罪。”
“和尚大人何須如此言不由衷?”晴明雖年少,但沒有面見長輩的那種拘謹,或者他也知道,老和尚不會在意他的一些“小小”的失禮,所以他也很自然地調笑道。
“小施主你說笑了。”老僧老朽的面上浮出一抹笑,低頭頌念道。
來請求幫助的方丈走了。但晴明卻沒有走。他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他的目光掃過這平平無奇的寺院的過廊。身後是首楞嚴院的大堂,又叫橫川中堂,奉有聖觀音與脅士毗沙門天,其中細節不必講述,他關注的本身就不在那裏。
前面一簇細密枝葉的小檗垂下了橢圓形的火紅果實,開在高大楓樹下的灌木叢和茂密樹葉一起遮擋住了看往另一邊廊道中的視線,晴明繞過去的時候,就見到一座四角的石亭,亭中飒飒夜風吹拂而過,石桌與石凳冰涼一片,就好像是之前的他的那種感覺只是一場幻夢一般,這裏現在沒有人,之前也沒有人。
“錯覺嗎?”晴明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疑惑:“不,我的感覺不可能出錯。”
檀香缭繞。
他站立在月光中獨立思索了一段時間,最後還是露出一個頗感興趣的笑容來:“算啦,雖然不知道這位‘害羞’的客人是誰,但總歸是住在這座寺院裏的訪客,到時候只要去問一下那位方丈大人就好啦!”
計秋回到了自己的廂房,房間之中,白比丘尼已經在那裏等待着他了。因為需要這位女客的占蔔的能力,所以,白比丘尼已經是除開少年晴明以外,另一位被那位老僧告知了寺中異常的外客了。雖然被告知了不要外傳,但是這一點在計秋面前,白比丘尼沒有拘泥于約束。
“寺中佛像異動?”計秋不感興趣地擡了擡眼,和其他人不同,他本就經歷過這件事的一部分,他既然知道另一位晴明會在今日今夜宿在此處,當然也就知道這個地方接下來的經歷,而且他也還知道,老和尚想要請來賀茂忠行這位大陰陽師的打算從一開始就已經落了空。
因為他預估的時間有了錯誤。寺內邪祟暗動已久,老和尚以佛法将之鎮壓,但這一次似乎是出了什麽纰漏。
事情的爆發,令所有人都有些猝不及防,因為……
時間就是今晚!
計秋擡頭看了看月色,他閉了閉眼,預估了一下,細細算來,也就是一個時辰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