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二人的前行中多上了一位美貌的比丘尼, 這似乎并沒有給他們帶來什麽改變。牛車行進的速度一如既往的緩慢,就好像是這道式神的主人,他的心思與想法,好似細雨朦胧, 瞧不見他的歸處。
只有加州清光, 與審神者相處之間又加上了一位陌生的女尼, 這讓他有些坐立不安, 不是方才的激動忐忑,是一種有了生人的不适。
牛車向着城池的方向前進。在平安京外,東北的方向是是一座很有歷史的寺院, 嵯峨天皇時, 曾賜名此寺為“延歷”, 也可作“比睿寺”, 寺下的山峰, 也即號作“比睿山”, 在未來的歲月中, 寺中也會誕生出多位的高僧大德。計秋沒有進去這間大寺, 他站立在山腳的下方,遙望着不遠處的那座城池, 從這個方向看去, 見到的是京都城的一方, 他知道, 這邊方位以內, 就是那座府邸。
是他作為“晴明”之時生活了漫長時光的屋宅。
白比丘尼從他的身後走了過來, 她面帶微笑,自從解開了心頭糾纏了她幾百年的夙願之後,她的身體也好似在這世間輕松了幾許, 她也朝着那個方向看去,風像調皮的孩子,撩起了二人的衣角,雲朵也終于向太陽屈服,在空中消散了許多,她微微啓唇,聲如玉磬:“大人緣何在此觀望,可是有何心結未解?在下雖本領有限,但也知恩情需報,綿薄之力,願為大人投入。”
“白比丘尼,”計秋喚她的名字,比丘尼應了一聲,計秋的聲音不大也不小,但很有一種沉穩的力度,計秋淡淡道:“你很敏銳,察言觀色的能力也非常出色。”
白比丘尼面上閑适的笑容收斂了起來。她有所預感,對方接下來的話,恐怕并非誇贊。
“但,”計秋若有所思道:“總有些人的心事其實并不希望為別人所知,我知道你想開解我的心是好的,凡事因人而異,就像是你追尋的是死亡而非新生一樣,我并不需要其他人的理解。”
白比丘尼怔了怔,她沉默了剎那,終是行了一禮後,退了下去。
紅霞漸染天際,掙脫了陰雲的太陽也開始滑向了遙遠的天海。計秋沒有入城,他心知,入城并非必要,他在之前停靠在這座寺院的山腳下并非無因,收回了牛車的術式,計秋率先轉身去往了山上的廟宇,加州清光急急跟了上去,白比丘尼最後看了一眼平安京的方向,神情中若有所思。
袅袅的檀香的香味籠罩住入寺的一行來人。
接待他們的是一個合十了雙掌的圓溜溜腦袋的小和尚,在聽見衆人要求借宿的申請後,瞧了一眼一行人,面上露出了為難的神色。白比丘尼莞爾一笑,拉住他說了些話,令得後者面有驚色,急匆匆地往後奔去,想要得到長者們的吩咐。
“這寺院中人有憂色,像是遇見了什麽困難,”見到加州清光有些好奇,白比丘尼解釋道:“我在占蔔一道上,也算是略有薄名,或許可以幫得上什麽忙。”
她又微微看了一眼計秋。白比丘尼并不認為,這位忽然在這座寺院中停下腳步,會是毫無緣由的随意的選擇——平安京就在咫尺的地方,但就像是這位大人方才所言,有些事,她也不必知曉。
入寺以後,一行人被領進了東塔的方向,路過的大堂裏奉有藥師如來的雕像,又有日月菩薩等陪坐,住宿的廂房裏整潔安寧,遠離了誦經的聲音,算是一方清淨之所。
白比丘尼很快就被小沙彌請了過去。加州清光将懷裏的狐之助一扔,就想要給自家的主上大人整理床鋪……狐之助四肢穩穩站在支起的窗棂上,它看着計秋的方向,想了想,最後還是問道:“你不要告訴我,你沒有看出來,這座寺院裏的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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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秋讓加州清光放下手,他不以為意地将自己的床鋪鋪開,這本就是一件簡單輕松的事情。加州清光有些手足無措,在聽見狐之助的警告以後,猶如豎起了渾身尖刺的刺猬,他緊緊盯着那只狐貍,逼迫問道:“這廟裏有什麽東西嗎?”
狐之助輕哼一聲,根本就不理會他。這估計是一個刀劍男士與狐之助之間關系最差的本丸了,也虧得審神者可以将雙方一起壓下去,否則的話,他們恐怕早就打起來了。
“無礙,”計秋道:“我在這裏,只是為了等人罷了。”
他等的人很快就來了。夜色入深,月色沁涼如水的時候,天上忽然下起了毫毛般的小雨,打濕了窗外的樹葉與花草,寺裏的僧人點亮了院裏的燈籠,前院的喧嘩隐隐約約地傳到了後面的廂房裏,這樣大的聲勢,可比起計秋他們進來的時候要熱鬧的多了。
“藤原大人!”有小吏跟在來人身邊呼喊,這應該是一位有着身份地位的人物,很可惜,現今衆人瞧不見他的威風,因為這位過來的時候,人是處在一種昏迷的狀态中。
包圍住他的人,除開下屬随從外,還有幾位容貌姣好的美麗女性,她們哭泣的聲音哀婉憔悴,為這間素來嚴肅的寺院添上了幾許不同的顏色。但這些,都沖刷不了這位大人物出事帶來的悲戚惶惑。
白比丘尼并着一位穿着黑色僧衣的老僧站在最前方,老僧手指撥弄着佛串,一臉愁苦地聽着親眷們的懇求,他走上前去,想要打量一下昏迷的“病人”,像是看出了什麽,他蹲下身來,枯瘦的手指撥起了這位“藤原大人”的眼皮,扒開了他的嘴巴,最後,他神情慎重地按下了下他腹部的位置,像是确定了什麽,他站起身來,口誦了身佛號,在所有人擔憂的詢問下,他嘆了口氣,搖了搖頭,令得靠得過近之人移開以後,這老僧拿起了身邊的一只檀色的木魚,在一陣驚呼之聲中,他随手就将這木魚徑直砸在了這位“藤原大人”的肚子上!
“你在做什麽!”
“放肆!”
“住手!”
人們只來得及如此呵斥幾句,接下來的一幕便令得所有人駭得心神俱喪。那本已絕無知覺的“藤原大人”竟在這突如其來的一擊下,倏然睜開了泛黃的眼睛,他的雙眼往外凸出,沒有血色的嘴巴也張開來,他雙手垂下,喉嚨卻一陣陣地滾動,他像是想要嘔吐,卻又仿佛是肚子裏的東西太大太多,一下子湧上來,就堵住了咽喉。
“嘔!”他的面目無比扭曲起來,臉上青筋條條浮出,一時之間有如鬼貌,原先切切擔心他的家屬也不由得害怕地再往後退出幾步……終于,像是得以貫通,一只黑色的鳥雀從他的口中鑽了出來,如同放開了閘門,他的嘴巴張開了一個絕非人類可以達到的大小,更多的、密密麻麻的黑色的鳥雀從中振翅而出,它們攜裹着濕淋淋的黏液,振開了自己的雙翅,撲棱棱地紛湧而出!
“這是什麽!”女子驚恐道。
“滾開!滾開!”手忙腳亂抵抗的小吏驚呼起來:“我被撓到了!被這髒東西!”
“妖怪!這是妖怪啊!”也有人明白過來,極度害怕後退道。
鳥雀紛紛雜雜飛出,那“藤原大人”就維持着這樣的姿勢足足有半個小時左右,這樣使人驚奇的一幕才漸漸放緩下來,老僧低低道一聲“送別”的話語,他再往前看去的時候,那位“藤原大人”就已經再一次躺倒了下來。他的肚子被撕裂開來。是那些等待不及的鳥雀從他的身體裏撕開了血肉,它們迫切地向往着“出生”,“不惜”為此破壞了自己的“巢”。
“這是一種名為‘入內雀’的妖怪,”老僧在衆人安靜下來的時候緩慢道:“将蛋下在人的身上,以此做溫巢,以內髒與血肉做食物,以此來令得子嗣出生,是一種極為少見的妖怪。”
前面的紛亂在老僧的安撫下,仍然過去了很長的一段時間才漸漸平息。但是計秋要見的不是他們,他要遇見的,也不是這一次的“妖怪食人”這樣的事情,這等的惡事在這個時代屢見不鮮,甚至于平安京內其實還是一個十分安全的區域,那些荒野郊外的野村莊,才是真真正正地朝不保夕。
他所等待的人,是一位終于脫離了人群,在首楞嚴院附近處走來的少年人。
那是一張他極為熟悉,但卻又無比陌生的臉。
之所以會如此形容,是因為他已經擁有那副面貌很多年,但是和即将發生的“未來”不一樣,現在那副身軀中,所蘊藏的靈魂,卻并非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