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謊話
琦哥兒躺在屍身上,一轉頭,就跟空洞的眼眶“四目相對”。這裏頭都是死人,堆成屍山,簡直就是自己電影裏的場景。
他想,要是自己在這裏一直躺着,那很快也會變成死人。忍着痛曲了曲手腳,還好能勉強移動身體。
但為了節省體力,他決定先不挪窩。對不住了兄弟姐妹們,他對屍體說,借你們的身體歇一歇。外面傳來各種聲音,老太太的呻吟、傻子的嚎啕大哭,還有不知道是海叔還是夢絲的聲音。他知道上面肯定殺得你死我活,卻無能為力。
夢絲還活着嗎?琦哥兒心裏一疼。他早該猜到事情會一發不可收拾,早在發現視頻之前,在他知道影棚裏發生的道具墜落事件,是夢絲做的手腳之時。當時他以為夢絲是因為讨厭班伍,卻沒意料到她要阻止的是這部電影。
知道夢絲的出身後,他又以為編劇是她和鳥禽公園的人綁架,藏在礦洞裏。結果他幾乎踏遍每個通道,既沒有編劇的蹤跡,屍洞裏也沒新鮮的屍體,失蹤的編劇跟夢絲完全無關。他松了一口氣,可也覺得自己夠冤的,單身一人深入地洞,想勸服夢絲,想要救人,結果成了海叔的墊腳石。
真是不自量力啊。
如果天路在身邊會好得多,他腦子好、體能好,一定不會像自己那麽窩囊。啊不,還好天路不在這裏,琦哥兒打心底不希望成天路看到這些屍體,活生生的悲劇,并非片場裏荒謬殘酷的道具。在這深洞裏,他理解了成天路的一再退縮:成天路看過太多慘事,知道平靜安穩的生活來之不易;他也一定早早就嗅到了裏面悲慘的氣味,不願踏足這血腥的泥污。
傻子驚天動地地痛呼一聲,接着是海叔。老太太痛苦的呻吟已經消失了,夢絲什麽聲息都沒有。
琦哥兒想,偏偏自己一再把成天路卷進來。還好,還好在最後的一步,他沒有再次拉上成天路。還好成天路此時正在地面上,呼吸到新鮮的空氣,看到廣闊的天空。
這麽一想,琦哥兒覺得自己的處境也不是那麽難以忍受。
洞口的暗影和燈光交織,聲音越來越嘈雜。海叔的身影出現在洞口。他看着琦哥兒,滿臉髒污,不知道是血是泥,嗬嗬的呼吸像只垂死的老牛。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
“你還沒死。”
“嗯。”
“挺好。”
說完,一個巨大的黑影突然從天而降,當頭朝琦哥兒砸來!琦哥兒只來得及翻身半圈,傻子的軀體就轟地掉進屍堆裏,屍山崩塌,肢體彈起翻滾,琦哥兒滾落地面,壓到了傷腿,痛入心扉,幾乎昏了過去。
成天路茫然看着廣闊的灰暗天空,快要天黑了,周圍是打砸砍樹的聲響。他們在幹什麽呢?這對救人有什麽用?小胡答應去找那輛接送琦哥兒的凱迪拉克,他自己打了多個電話去找桑南,全都沒有回應。這世界的一切努力有什麽用?
童一如來到他身邊,不聲不響。成天路看着她,勉強開口道:“你怎麽沒走?”
“擔心你。”
“我沒事,你趕緊走吧,這裏快拆掉了,亂糟糟的。”童一如畏縮地靠近他,不安道:“還沒琦哥兒的消息?”成天路不答。童一如咬咬唇,說:“前幾天我來過鳥禽公園,跟琦哥兒一起。”
成天路睜大了眼,“你們一起?”
“我跟着他身後進來的,想知道他藏着什麽事兒。”
“你們在這裏看到什麽了?說了什麽?”成天路急問。
童一如想起被自己砸得頭破血流的老太太,打了個寒顫。失手殺人的恐懼讓她徹夜難眠,食不知味,對着成天路,她還是不敢坦白。“我們沒聊什麽,他說來找鯨魚的肚子。”
“鯨魚的肚子……那是什麽意思?”
童一如茫然搖頭。成天路突然想起,琦哥兒在廢城裏也畫了個鯨魚,鯨魚肚子裏住着人,是木偶奇遇記裏的故事。他猛然醒悟,拔腿奔向拆除中的房子。
小胡站在管理員的屋子前,命令工人移走滿地亂跑的孔雀。房子已經被推倒半邊,瓦礫牆磚連着破爛家具全被堆成垃圾山。成天路喊道:“別拆!先別動!”
小胡怒道:“你又想怎樣?”
“這裏曾是礦場對不?大湖就是露天挖礦留下的,後來改成了打井洞。井洞在哪裏?”
小胡一聽就明白了,“你是說人藏在礦洞裏?”對工人喊道:“停!停!”
成天路喘了一口氣,“這裏本來住着管理人和傻子,現在人都哪去了?你找人在門口把守,起碼傻子一定在公園裏。”
“這兒的圍牆不高,他一個大漢,逃跑太容易了。”
“那他為什麽要逃?”
小胡答不上來,對助理說:“你去問問有沒有原來礦場的平面圖。”助理倒抽一口涼氣,好四五十年前的礦場,哪裏還找到紀錄?他答應着,硬着頭皮打電話去了。
成天路也知道不可能找到平面圖。他整個公園大略看了一遍,要是有井洞,一定會發現,唯一可能就是藏在建築底下。盡管展廳和管理員房子被拆得一塌糊塗,也只能從這裏下手了。
一群人開始清理場地垃圾。場上吆喝聲四起,塵灰彌漫,孔雀站在樹叢底下,黑豆般的眼睛盯着忙碌的人群,動也不動。
海叔把傻大個扔進了屍洞裏,已經精疲力盡。他不敢休息,一坐下說不準再也爬不起來,拿起斧頭,磕磕絆絆地走向出口。
四周安靜之極,徹徹底底的死地,海叔更是急切地想要離開。徐夢絲躺在泥地上,鮮血洇出一片血灘,像是她身側長了翅膀。他想,夢絲死了,死得跟這裏的鳥一樣。
跑過通道,他終于看到了井洞的鐵梯。轟的一聲,上面傳來巨物倒塌的聲音。海叔臉如死灰,渾身冰冷,恐懼感把他纏得透不過氣來。他一把扔了斧頭,發瘋似的往上爬,一邊爬他一邊說:我在這裏,我在這裏!快放我出去!
爬了七八十級,上面又發出轟隆巨響。海叔控制不住地大喊:“我在這裏!別把我埋了!”他想哭,他已經哭了出來,一邊哭一邊往上爬,我在這裏,別丢下我!爸爸媽媽,我在這裏!我好怕!救救我,別把我丢在這裏……
他全身的傷口崩裂,被傻子打傷的肋骨發出摩擦的聲音,但他感覺不出疼,只是一心地往上爬,像他過往的人生一樣,爬啊爬,爬出毫無希望的村子和屍堆。
到了盡頭時,烏黑的井蓋密密實實地擋在頭上,他一只手握緊鐵梯,一只手往上推。鐵制的井蓋很重,一個人很難推開,除非有傻子的力氣。海叔受了傷,每一次使力都如遭酷刑。更可況,洞口被倒塌的竈臺壓住,即使有五個傻子也推不開了。
他大哭大喊,從口袋拿出錘子,拼命地往上敲擊。成天路守在廢墟前,看着鏟車把垃圾挖走。他有強烈的預感,鯨魚的肚子就在下面。一片狼籍中,廚房的白磚地板已經坑坑窪窪,臭氣熏天。
工人喊道:“底下有聲音!”
全部人立即圍聚起來。成天路和零零九不管肮髒,動手幫工人搬走垃圾雜物。所有人都聽見聲音了,咚咚咚,咚咚,有人敲出紊亂緊急的聲響。
成天路心急如焚,這聲音越來越弱,裏面的人肯定站在鐵梯上,是不是快撐不住了?
工頭說:“有了有了!一個井蓋。”
大家圍到井蓋旁,三個男人一起使勁,吱呀的金屬摩擦聲中,井蓋被整個掀了開來。夕陽餘光照進黑洞裏,一張滿是血污的臉愣愣地看着頂上。
工人們大聲歡呼,成天路趕緊伸手拉住海叔,“你沒事吧?!拉住我,小心點兒!”
感受到人的體溫,看到了天光,海叔丢了魂的身體恢複了力氣,他着急慌忙抓住成天路,借力爬了上來。一到地面,海叔癱倒地上,不只是身體,連精神都麻痹了,一片空白。
成天路的恐慌有增無減,海叔渾身是傷,有如地底爬出來的鬼——歷史又循環到原點。
“底下到底怎麽了?下面還有誰?”
海叔聲音沙啞,無情無緒的聲音道:“裏面沒有人,都死光光了。一個活人沒有了。”
成天路和小胡激烈地争吵起來。小胡說:“都說底下沒人了,張鵬海已經找到,這事到此為止!”
“他說底下死了人!”
“他不是解釋了嗎,他說的是從廢城搬回來的人體标本。當年發生過的事,我不想再聽到片言只語。”
成天路環視四周,憤怒火焰般燒起來:“假造掩蓋,謊話連篇!你們現在是在幹嘛?說是找人,其實是在破壞證據。你早知道這裏的管理人跟金礦有關,你們四處亂翻亂推,就是要拆掉這裏。”
“住嘴,你……”
成天路打斷他:“那兩編劇是被你扣起來的?我猜對了。他們查的事情踩到了雷區,你們把人扣押,本來只想稍作懲戒,沒想到電影關注度高,還跟京城的爆炸案有關聯,引來那麽多媒體和輿論。你們騎虎難下,放了人怕洩漏信息,不放也不行,現在很難受吧?”
小胡悶聲不響。成天路繼續說:“你放人也好,不放人也好,我現在只想知道底下發生過什麽。你們不下去,我自己下去!”
“你要下就下吧,這裏的拆除計劃不會因為你一個人胡說八道就停下來。”
成天路點點頭,轉身準備下井洞。零零九說:“天路,我膽子小,不敢跟你下去,你自個兒小心。我會幫你守着門,你放心去找琦哥兒吧。”
成天路感激地點點頭。童一如欲言又止,臉色蒼白地看着成天路消失在洞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