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白費力氣
海叔全身汗水淋漓,恐懼感達到了極點。他拉住琦哥兒手,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般,半是請求半是命令:“琦哥兒,你讓她放咱走,她聽你的。”
琦哥兒不用等海叔開口,便知道唯一生機就是說服徐夢絲,可徐夢絲語氣決絕,說服她太難了。海叔按耐不住對洞口喊道:“你放我走,我保證不拆公園,不但不拆,我每年捐一百萬來資助你們。你不信,給我手機,我馬上打電話給律師!”
徐夢絲:“少說兩句吧,底下空氣悶熱,你那麽激動,撐不了多久,別走得比媽還早。”
“我日 你個臭 婊子!”海叔怒不可遏。
琦哥兒大聲道:“夢絲,你放我出去,你們的事兒跟我無關。”
海叔全身冰冷,大力按着琦哥兒的肩膀:“你跟她一樣忘恩負義,他媽想甩掉我自己逃命?”
琦哥兒抱住他腦袋,在他耳邊輕語:“你他媽腦子進水了,我出去了才有希望救你。”
海叔卻完全不相信他:“放屁!你跑了不會再回來!”
“我會……”一句話沒說完,海叔已經一拳頭擊在琦哥兒臉上,“畜生,我怎樣對你,你怎麽回報我的?!一個個把我當傻子。快放了我!徐夢絲,你不放我,我打死琦哥兒。”
琦哥兒疼得捂着臉,勃然大怒,一腳踹向海叔。他忘了這只腳受了傷,剛一擡起,劇疼襲來,站立不穩摔倒在地。海叔的拳腳雨點般落在他身上。
琦哥兒被打得滿地打滾。徐夢絲大急,一邊喝止海叔,一邊垂下繩子。琦哥兒顧不上其他了,活命要緊,拿起一具屍體,當棒子揮向海叔。昏暗中,海叔只見一張呲牙幹癟的臉撲了過來,下意識擋着腦袋,琦哥兒看準機會,拳頭擊向海叔的肚子。
海叔疼得彎下身,痛苦呻吟。
琦哥兒開始堆攏屍體,造出“梯子”,海叔從後面抱住他,把他撞向岩壁。海叔已經失去理智,下手狠毒,琦哥兒傷痕累累的身體一次次被拍向岩石,皮開肉綻,鮮血染紅了襯衫。
徐夢絲正要下去救琦哥兒,海叔已經放開琦哥兒,粗暴地堆起屍體,就像那是路邊不值錢的石頭。琦哥兒上前阻止他,但他腿腳受傷,使不上勁兒,瞬即被海叔推倒在屍身中。
徐夢絲跟海叔搶奪繩子,慌得一邊用力,一邊大喊大叫。海叔更是緊張,萬一把傻子招來了,更沒活路了。眼見夢絲離開洞口,一定是去解開繩子,他再不顧琦哥兒死活,踩在琦哥兒的後背上,用力一跳,竟然夠着了洞口邊沿。逃命的本能爆發出超常體力,雙腿攀上了洞口,爬了出去。
琦哥兒趴在屍堆裏,四肢百骸散了架似的,連手指都動不了了。神志迷糊裏,他聽見徐夢絲的驚叫聲、毆打聲,他的心被炙烤一樣,惶急卻又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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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絲要死了嗎?琦哥兒心想,海叔會殺了她,但他打不過傻子,多半會被傻子殺死。沒救了,大家都要死在地底了。
海叔抓住徐夢絲的頭發,瘋了似的扇她耳光。鮮血從她口鼻流出,呼叫弱了下來,成了痛苦的抽泣,他還覺得不解恨,抓着她的頭發撞向岩壁。他這輩子克制守紀,就是想做個好人,為什麽一個個都背叛他呢?不愛他的琦哥兒,想困死他的徐夢絲!
傻子的哭聲臨近。海叔霎時清醒了些,不能跟傻子硬碰硬,更不該浪費力氣在洩憤上。他把徐夢絲踹倒在地,然後憑着記憶向出口跑去。
他的目标不是出口,是那個工具庫。奔跑讓他渾身汗濕,他的身體很熱,心卻是冷的。他冷靜地琢磨眼下的處境:
要安全地爬上幾百階梯子,必須解決掉所有礙事的人,這不是殺人,是正常防衛……反正除了自己之外,地底的人一個也不會逃出去,沒人可以審判他,也不該審判他。這次他要為自己經受的痛苦讨個說法,誰對他不好,他就弄死誰!
“轟”的一聲,驚飛了鳥。在鳥兒振翅和啼叫聲中,零零九慢慢走向湖邊。成天路問他:”那邊咋了?”
“拆房子呗,”零零九看了眼小胡,繼續道:“他們把科普展廳推倒了,裏面的标本、照片、畫、解說板全部跟磚頭扔一塊兒,真可惜。”
成天路嘆了口氣:“胡秘,你們打算把所有房子都推了嗎?萬一裏面有人呢?”
“我們搜過很多遍,沒人。你要是沒別的線索提供,現在就滾蛋吧。”
“我會的,”成天路漫不經心地回答。他的擔憂越來越強烈,忍不住問零零九:“你說琦哥兒真的在緬甸嗎?”
“啊?要不呢?”零零九壓低聲音,皺眉道:“你是說他跟海叔和夢絲一樣……一樣失蹤了嗎?”
光是聽到這句話,成天路就受不了,“我聯系不上桑南,不能确定他們在一起。”
“您別亂想,我親眼看着琦哥兒上車;再說桑南這人不像有問題啊。”
“咱不能在這裏亂猜,我問問他有沒有出境,”成天路不安道。做到這個份上,他實在不太情願,萬一琦哥兒真沒上飛機呢?
他查了所有直飛和轉機的航班,一個個詢問,登機的人裏沒有琦哥兒。零零九臉無血色,但還是打起精神安慰成天路:“甭擔心,說不準他乘坐桑南的私人飛機走?”
“即使坐的私人飛機,也會有出境記錄。”
兩人頹然望着水光粼粼的湖面,已近黃昏,天光漸暗。小胡插嘴道:“你們說的琦哥兒,是那個導演嗎?他也不見了?”
“琦哥兒不見了”的念頭像夜色一樣降臨在成天路的腦子裏,從琦哥兒離開的日子算,他失蹤的時間比海叔還早了大半天。按照綁架的規律,一般48小時內會撕票……
成天路沒回答小胡,喃喃自語道:“為什麽人會突然失蹤?為什麽他不能老實待在我身邊,哪兒都不去?”寒冷突然把他吞噬。成天路身體僵硬,腦子無法運轉,只覺一切都難以明白,如在噩夢中。
海叔拿起一把生鏽的斧子,在鏟子上匆忙磨了一下,又抄起一個小錘子。在錘子旁,他撿到了一張紙。攤開,看走向應該是礦洞的地圖。海叔心裏暗喜,連上天都給他捎來開挂的工具,可見他是應該活下去的。
他已經很久沒回過來,地洞的道路不太熟悉,幸好有地圖指引。他找了一個稍微寬闊的分岔路,然後敲擊岩壁,發出聲響。沒多久,果然聽見傻子的腳步聲。海叔抄起斧子,耐心等着獵物走近,手顫抖着,頭腦卻很興奮。
傻子慢慢走近,步伐笨重,沒看見黑暗中埋伏的海叔。海叔半邊臉在抽搐,已經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了,他忽地大喊一聲,舉起斧頭,劈向傻子。
傻子腦子不靈,生存本能卻強,斧頭還沒近身,他就感覺到危險,堪堪躲了當頭一擊,便撞向襲擊者。海叔大吃一驚,收回斧頭,砍向傻子魁梧的身軀。斧子沒碰到身體,他已經被傻子抱起來,像沙包一樣扔到地上。海叔在泥地滾了幾滾,又疼又怕得厲害,狼狽地爬起來,往洞口逃跑。
傻子哪裏能放過他,三兩步追上了海叔,一巴掌掃向他的臉。傻子可不像海叔養尊處優,這一巴掌打掉了他兩個牙齒,海叔的淚水不自禁簌簌下落。徐夢絲在旁邊說:“張鵬海,別費勁了,我下來前把井口關上了。你知道憑一個人的力氣,不可能從下面推開井蓋,你爬不出去的。”
海叔身體的力量都被抽走了,腳軟得站不住,雙膝跪在地上,絕望道:“你為什麽不放過我,我不想死在這裏……”
洞穴深處傳來嚎叫,聲音尖細得刺耳,像半夜的鳥啼。徐夢絲和傻子吃驚地對看一眼,傻子說:“媽媽……”當即撇下海叔,跑向母親躺的洞裏。徐夢絲也急着要去察看母親,走之前看向海叔:
“你在這裏好好等着吧。琦哥兒死了,媽媽也快了,過了一會兒,我們就下去跟他們一起。”
她的所有情緒已然幹涸,如同衰老的臉容。沒有染燙的頭發花白淩亂,假牙被海叔打掉了,皺紋在臉上肆意橫陳,她比同齡人老得快得多,從二十來歲就開始掉牙齒,跟海叔一樣,被沒完沒了的偏頭疼困擾,在哪裏都缺乏安全感。年齡越大,童年的事就越頻繁地從記憶冒現。跟海叔不同的是,她所有事情都記得,知道他們怎樣染病、被遺棄、被收容,自能獨立掙錢開始,就往鳥禽公園寄錢,大半的收入都用來飼養這裏的鳥兒。她以為一輩子都不會再回來。
現在她又回到地底——她少年時千方百計逃離的地方,她噩夢裏的迷宮,可心情卻出奇地平靜。直到此時,她才知道,這個供養了無數年的家,是她最好的栖息地。
她轉身走向母親,像小時候那樣。
後面有細微的風聲,她沒聽見,只感到後背被什麽推了一下,疼痛猛烈襲來,身體撲倒在泥地上。溫熱的血液從後背的大口子裏冒出,她難受地喘着氣,模糊的視線中,海叔跪了下來,搖着她的身體顫聲道:“你……你死了嗎?夢絲……夢絲……”
徐夢絲覺得好累。這些年原來都是白費力氣,外面也有饑餓、淩虐、比鳥還恐怖的人,還不如就躺在這裏呢。
海叔後悔極了,可是揮出去的斧頭再也收不回來。他咬着牙根,站了起來,拿起滴着血的斧頭,鬣狗一樣悄聲走向礦洞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