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遺棄
琦哥兒靠在岩壁上,以減輕傷腿的負擔。他受傷的左耳還在耳鳴,幹涸的血挂在下颌,與汗水混成黏糊糊的一片。他太想離開了,對洞口說:“夢絲,你先讓我們倆上來好不?這地洞太憋屈,待久了人會發瘋。”
“不好,你們兩大男人,我可打不過。琦哥兒你自己上來,我送你出去,只有這個選擇。”
海叔一聽就發作了:“徐夢絲你這忘恩負義的臭 逼,我給你找工作,給你找房子,我對你不夠好?你不讓我走,我做鬼也要弄死你!”
徐夢絲輕輕嘆口氣:“你對我很好。小時候我們像兄弟姐妹一樣親,雖然很多年不見了,你念舊情,把我安排給琦哥兒,對我一直很照顧,這些我都記在心底。”
琦哥兒搶在海叔前頭說:“夢絲,你媽媽有救的,我們這裏四個人,接力把她送上去。”
“沒救了,她不願離開這裏。”
琦哥兒不知道怎麽說服她,又怕她走掉,只好一邊想策略,一邊拖延時間:“我從桑南那邊聽說,你們村子因為水俣病死了很多人,村民都被遷走了,你們為什麽會來到鳥禽公園?”
“我們沒別的地兒可去,父母要不病死,要不成了癱子,照顧自己都沒能力,別說照顧小孩。我們之中大部分都染了病,嚴重的像我弟弟,生出來智力有問題,還有的發育不全、有的不能控制情緒、手腳扭曲,沒人肯收養,福利院也不願收留。媽媽一個人把我們帶到市裏,她在鳥禽公園找到了工作,然後偷偷把我們藏在這裏。白天我們通常躲在礦洞,晚上沒人的時候,我們才敢出去,吃客人扔掉的面包零食,勉強飽肚。”
“這麽多孩子,沒被發現嗎?”
“怎麽可能瞞得住?”一旁的海叔冷笑:“但我媽媽是女的,女的自然有辦法堵着男人的嘴。過了一段時間,管理員都知道我們,白天在園裏走也沒事了。夢絲和我年紀最大,還能幫着幹點活兒,多米會畫畫,最招人喜歡。但誰也沒把我們當員工,我們餓一頓,飽一頓,過得還不如這裏的鳥。我們幾個偷偷抓鳥吃,被媽媽發現了,差點把我們打死。那時候她的精神就不太正常了。”
徐夢絲:“媽媽的脾氣很暴躁,常常打人,不知道是因為染了怪病,還是太辛苦。有一次……有一次……”
海叔知道她要說什麽,接着道:“我們當中有身體健康的,像我、夢絲、多米,有的病得厲害,在洞裏環境惡劣,沒多久就死了。屍體放在洞裏可不行,大家都害怕,媽媽就把屍體抛到湖邊。鳥兒大部分都是雜食的,即使有很漂亮的羽毛,它們的尖啄子可以撕開皮肉。那天晚上,我們在湖邊看着一個人怎樣被鳥吃掉。那天之後,沒有人敢自己在公園裏走,寧願躲在地底。
“從那時候開始,我們就想逃走。哪怕在外面餓死,也比在這地獄好。帶頭要走的那個,是你吧徐夢絲。”
“是我。我年紀最大,長得最高。我們到處收集食物,把面包和給鳥吃的苞谷藏起來,記住了出去的路線,做了很多自以為是的計劃。趁着媽媽睡了,我們幾個——我忘了有多少人,有人能走,有人走不了,走得了的都爬出去了。一出去,我們都撒了腳跑。其實根本沒必要,沒人阻止我們,沒人管我們,那時候我們還沒想到,我們是沒人要的,是被遺棄的孩子,去哪裏都無所謂。”
海叔:“我們一群小孩,在外面流浪了很多天,沒吃的,沒穿的,比公園裏還慘。有人受不了就回去了,隊伍散了,誰也管不了誰。我們幾個運氣最好,我提議去市政府求助,最後都被安置收留了。夢絲,你說沒必要跑,但我們要是沒跑出去,最後是什麽下場?”徐夢絲不答。海叔急切道:“我們好不容易才逃出去!現在我倆都有安定生活,為什麽還要把自己困在這個鬼洞?”
琦哥兒:“夢絲,我們一起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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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叔語氣激動:“你放過我們,我們一道出去,以後都不回來了。”
“你不能出去,”徐夢絲冷冷道:“你過自己的日子,不關我的事,但你要拆掉公園,不行。我早跟你說過,這電影不該拍,這個事不該碰。你說想知道村裏發生什麽事,這都是借口,你回來就是要毀掉我們的家。”
“不是,我一開始是想知道真相,我的親生父母不能死得不明不白,”海叔一說就停不住口,心裏的冤屈傾盆而出,“我每天都頭疼得厲害,醫生查來查去沒有結果,說我壓力太大,是心理問題。就我自己知道,我一出生就是個怪物!我天天夢見地底,夢見我們都是怪物,腦袋很大,手腳可以像蛇一樣繞幾個彎。我夢見這個臭屍洞,洋鬼子把标本放在他們的教堂裏,媽媽一個個偷回來,寶貝一樣藏在這裏。”海叔突然想起了什麽,“童一如房間裏的手掌标本是你放的吧?”
“是我放的,童一如後面做了很多小動作,想害琦哥兒。”
“哼!我本來沒想動公園,但看到斷手後……你跟媽一樣瘋!”
徐夢絲的聲音輕飄飄的:“我知道,所以我不打算出去,你也別走,媽媽快死了,我們都在這裏陪她吧。”
小胡拿起另一塊石頭,扔向湖面,不到三米就力竭而落。他厭煩地擡頭看肮髒的大網,太陽西斜,離黑天只有兩三個小時。
成天路接到童一如的電話,催促他去機場。他說,“我暫時不走,你自己去機場吧。”童一如急道,“為什麽,出啥事了?”成天路沒心思跟她解釋,“我在鳥禽公園辦點事,挂了。”
小胡:“到你說了。”
“海叔是那個村的人,原本缽子口被遣散的村民。”
小胡點點頭,這個他能猜到,“他跟鳥禽公園有什麽瓜葛?”
成天路聰明之極,把線索捋一遍,就大概想到了前因後果,“您說的‘妥善安排’出了漏洞,好些人沒有去處,被遺棄了。沒被安置好的人,為了生活流落到這裏,其中有很多染病的孩子。孩子被某個人收留在公園裏,他們可能受過什麽虐待,或者過得特別慘,所以跑出後沒再回來。有一件事我沒明白,海叔不記得缽子口發生過什麽事,所以才借着拍電影回來找原因。不止海叔,我在這裏問過當事人,要不不肯說,要不就是記憶模糊,有人給他們洗腦了?”
“洗腦?”小胡陰鸷地笑了起來,“虧你是成名記者,洗腦那麽不科學的詞都能說出來。人腦有那麽容易控制,這世界就少了很多麻煩!”
成天路嘆道:“對你來說,人能思考确實很麻煩。為了掩蓋這件事,做了那麽多工作,最後還是有不少漏洞。我在采訪礦下殺人案時,兇手告訴我他的村子已經沒了,我根據他的戶口記錄調查,村子好好的,連棵樹都沒變。這是他被遷走後住的地方,當然看不出問題,但那不是他的家,他還記得死了很多人的缽子口。人的腦子确實沒那麽容易控制, 你可以重新劃分區域、更改課本、戶籍、收買恐吓當事人、控制新聞報道,你可以在現實裏制造一個假的村子,但不能完全主宰人的記憶和想法。現在被埋住的歷史反撲回來,在我們眼皮底下,可我們什麽都看不清楚。”
小胡冷笑道:“別教訓我!你知道的就這麽多?”
“我還知道一件事,那個‘最大金礦’最後不了了之,屁都沒有。那是為什麽?”成天路逼視小胡,向前走一步:“當年他們罔顧人命,為了一個虛假的形象,強行把村民趕走了事,結果呢?地下寶藏都去哪兒了?”
”你在審問我嗎?”小胡臉色鐵青。
“不,當時你我都沒出生,跟你有什麽關系?我是求你告訴我真相,”說是“求”,可成天路的目光鋼鐵般冷硬,他在拼命克制自己的不安和憤怒,放底聲量道:“所謂第一大金礦是假的嗎?費了那麽大勁去掩蓋,不是因為水俣病,是因為地底壓根兒什麽都沒有。”“金礦當然是真的!要不是采礦洗金,那些人怎麽會患病,自己貪心能怪誰?!”小胡感到了冒犯,怒道:“如果沒有金礦,比利時人為什麽在市裏定居,他們就是勘查出東西了,才決定在我們這裏長期發展。”
成天路愣了愣,點點頭,認同小胡的分析。這麽大的廢城擺在哪兒,任誰看來都是把家底壓在了金礦上。所以金礦是真的?成天路思緒越發的混亂,沒來由的恐懼湧上心頭。他也不知道自己怕些什麽,爛尾的金礦項目、撤走的比利時尋金者、回國後發跡的商人、桑南……他們連接成一個天網,慢慢地把他罩住。
湖水漸漸下降,河灘聚了一群群水鳥,追逐慌張的魚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