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怪病
海叔:“要不是腦子不正常,我為什麽會回來這裏!每個人都是神經病,瘋子,那老太婆尤其瘋得厲害。我希望能死在村子裏,琦哥兒,我真希望我是這些幹巴巴的死人,什麽都不知道……”
琦哥兒緩緩站起,剛擡屁股,就疼得倚靠在洞壁上。低頭看,右膝蓋腫了起來,右腿無法伸直,不知道是骨折還是脫臼。
他臉無血色,暗想,腿傷了怎麽辦,怎麽爬一百多米的梯子?
他一蹦一蹦地跳到海叔身邊,寬慰道:“別擔心,我們會安全出去的。”
“出不去了。這裏都是瘋子,徐夢絲、媽媽、傻子,還有我!我們活該埋在這臭洞裏,像臭蟲一樣吃腐肉,不見天日,死也死得跟臭蟲一樣,爛在洞裏!”海叔憤怒至極,語無倫次,眼淚從肮髒的臉上流淌,最後聲音已經變成抽泣。
他的氣勢三兩下就洩了,整個人軟得像面條,站立都困難。琦哥兒忍着疼,湊上前去,抱着海叔萎縮的身體,拍着他的後背安慰:“沒事,你不會死的。”
“我會死的……但我不想死在這裏……琦哥兒,救救我……”
琦哥兒不知道說什麽好,他不會安慰人,只能讓沉默去平複海叔的情緒。
洞口一個聲音冷冷道:“張鵬海,你現在是大老板了,說一不二,怎麽還跟以前一樣,有事就哭鼻子。”
海叔聲音顫抖:“徐夢絲……快放……放了我。”
徐夢絲低頭看着他,不屑道:“這事情跟琦哥兒一點關系沒有,你別纏着他。琦哥兒現在就走,你留在這裏。”
“不!你這是綁架殺人,我……我……”海叔說不下去了,他什麽籌碼都沒有,任人宰割。驚恐之下,他牢牢抱住琦哥兒,勒着他的手臂道:“你不放我,琦哥兒不會走的!”
“琦哥兒,別管他,你上來吧。有沒有受傷?”
琦哥兒被海叔抱得站立不穩,身體的各處傷口熱辣辣地疼,難受之極。他推開海叔,靠在岩壁道:“你他媽冷靜點!”
“你要我怎樣冷靜?琦哥兒,你不會扔下我的,求你了,別走……”
琦哥兒不說話,心裏轉着念頭。他當然要走,不走兩個人一起等死,他出去了還能找救援。但海叔這精神狀況,能讓他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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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餘晖映照在湖面上,像融化的金子,燦亮不定。挖土機、抽水機全力發動,一邊截斷水源,一邊抽取湖水,機器的轟鳴聲驚得鳥兒四處飛逃。
成天路和小胡并肩站在湖邊。小胡拿起一塊石頭,使勁一揮,石頭落進水裏,動作很大,卻扔得不遠。他心煩地跺了跺腳:“成總遍,你來這兒不是看鳥的吧?張鵬海的事,你交代一下。”
“交代什麽?”
“他為什麽來這公園?他跟這公園裏的人有什麽關系?”
成天路微微一笑:“我可以告訴你,但你用什麽東西交換?”
“交換?你別得寸進尺了,不說,今天別想走!”
“我本來就沒想走,這裏鳥語花香,我常住都行。但失蹤人口不知道能不能等?綁架案通常會在48小時內撕票,現在已經過了……快24小時了。”
“你到底要什麽?!”
“信息換信息,我回答你一個問題,你回答我一個問題,很公平。”
小胡哪裏被這樣脅迫過,恨不得把成天路沉屍湖底,讓他永遠閉嘴。可頭上的天網太壓抑了,盡早完成任務的念頭占了上風。“行!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成天路:“不,我先問,你回答。”
“你……”
成天路笑道:“尊老愛幼是中華民族傳統美德,我先問了哈。45年前,缽子口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村民全部被疏散?
疏散之後,為什麽要弄個假的來替代?”
小胡蜥蜴般的眼睛冷漠地看着他:“這是兩個問題。我可以回答你——這事過去了那麽久,沒什麽新聞價值了吧。”
“放心,我不會寫出來。”
小胡沉默了幾秒,輕吐一口氣,才開口道:“五十多年前,缽子口發現了金礦。村民本來是種煙草的,發現地下有黃金,都淘金去了。沒幾年那個地兒出了名,專家過來勘查,說地底可能有300多噸的黃金礦源。那是什麽概念?”
成天路驚嘆:“現今全國黃金資源量不過1200多噸,這可是個特大的礦源!”
“沒錯,可能是亞洲最大的金礦。”
成天路倒抽一口涼氣:“難怪比利時人會參乎進來。”
“那裏本來是個荒僻的小村,生活簡單,祖祖輩輩農作,人的盼頭不過是能吃飽飯、子孫繁衍,金礦一開挖,人心全變了。那一帶來了許多人,私自采礦的活動非常猖獗,當地村官沒經驗,根本管不過來。所以政府打算整頓私礦,讓有組織的、有科學人才的國企來管理。比利時人是來做前期勘查的。這家跨國公司的大股東是比利時企業,還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小股東,背景非常複雜,桑南先生的家族也有股份。這公司還在美國上市了,市值一度很高。”
這事成天路早查到了,但聽到“桑南”的名字,成天路還是被戳了一下似的,不安感油然而生。小胡繼續說:“前期勘查是為了落實礦脈的規模有多大,你知道采礦投入巨大,勘查出地下确實有東西了,項目才會上馬。”
“前期勘查出事了?”
“不。勘查需要好幾年時間,還沒等結果出來,礦場就出現一種怪病。先是很多村民頭疼、麻痹、抽搐,有的走不了路,視力衰退、手腳變形。村民迷信,認為采礦沖撞了土地神,在礦場做了祭祀儀式,還規定采金子不能超過定量,集資出錢來修廟等等。”
成天路想,原來多米畫的是祭祀儀式,他當時年幼敏銳,加了許多自己的認知和想象,把當時的不安、麻木、集體祭拜的詭異都記了下來,看起來反而超現實。
“情況越來越嚴重,後來出生的孩子,十個裏五六個有缺陷,弱智、癫痫、脾氣古怪的孩子特別多,外面的人把‘缽子口’叫‘把子口’,把子就是白癡、傻子的意思。”
成天路大致明白發生什麽事:“他們不是撞鬼,是重金屬中毒。”
小胡點點頭:“采金的村民哪有什麽技術?用的就是老辦法,汞齊。把水銀跟含金的礦石融合成汞齊,燃燒提取純金。水銀有毒,釋放在空氣裏不說,那一帶有一條大河,穿過村子和礦場,采礦的廢水流進河裏,吸附在魚蝦水産的身上,再被村民捕來吃。日積月累,汞在身體裏堆積,十年八年下來,全村人都中了毒。”
“撈螺蛳……”成天路輕聲道。海叔小時候和其他孩子常在河裏玩,撈魚撈螺蛳,不知道裏面竟有劇毒。等汞中毒的症狀開始出現時,器官已經受到不可逆轉的傷害。小胡:“比利時人來的那一年,中毒的症狀剛開始顯現,那時人都盯着亞洲第一大金礦,幾個智障兒根本沒引起注意。采礦總是危險的,全世界不管科技高低,發生事故很常見。”
“這跟科技沒關,是沒把人命當回事。”
小胡冷笑一聲:“金礦如果運作起來,你知道對地方有多大的好處?80年代南非是世界第一大黃金國,礦業占了20%的GDP,成了非洲最富的國家。地方富裕了,才有好的教育和醫療保障,為民謀利,要有格局。”
“說得真好,您要早生四十年,肯定是個‘鐵人王進喜’,用凡身肉胎攪泥漿,泡毒水銀裏淘金子,為人民的福利自我犧牲。”
“少陰陽怪氣,你們這些知識分子只會說風涼話,對地方有什麽建樹?那是個有利于民的項目,如果做成了,我們就能富起來。”
“确實是塊大肥肉,”成天路嘆了一聲,心裏疑惑更甚:“可最後肥肉沒吃到嘴裏,為什麽?”
“那個怪病得的人越來越多,雖然已經禁止燃燒汞齊,可他們沒想到污染最嚴重的是河流。河水的汞濃度積累了很多年,沒那麽容易流走,地下水也污染了,農作物全都汞超标。這種病破壞神經系統,死的人不停抽搐,一晚上一晚上的嚎叫,整個村的人都吓壞了。”
成天路心有不忍:“都到這地步了,還沒人去調查救治嗎?”
“當然有。可這麽嚴重的金屬中毒,放在世界範圍也少見,國內專家和比利時人成立了醫療組,把屍體拿回去解剖研究,才找出病源。因為這是個特大金礦,國外媒體聞着味就來了,還沒看到黃金,先看到死人。他們說這是中 國的‘水俣病’,又說死了幾百個人,整個村子如同地獄之類的,都是胡亂杜撰,抹黑我們縣的。還有些無良專家做了人體标本,打算運回去做展覽,你在廢城看到的幹屍标本,就是其中之一。”
“水俣病?”成天路搜索記憶庫,“日本在50年代的公害事件嗎?”
“對,同樣是汞中毒,但日本那次是工業違規排放,跟私采礦兩碼事。發展總是有代價的,先進國家哪個在發展時期不死人?美國……”
“行了,你沒必要跟我解釋,人命的代價付出了,最後怎麽還成了廢墟,成了烏有之鄉?”
小胡臉上挂不住,皺眉道:“別打斷我!”
“是是,您繼續,我不說話。”
小胡呼了一口氣,“你問我為什麽要做個假的缽子口,因為太多記者來探問‘水俣病’,對項目和縣的形象有很大負面影響,所以安排了另一處給人參觀,做了合乎規範的采礦演示,免得那些人胡編亂寫。”
成天路對小胡的厚臉皮佩服之極,造假的人譴責別人胡編亂造……但這也是常态,見慣不怪了。
見成天路果然不打岔了,小胡繼續道:“過了好久,才查知河水土地受到了嚴重污染,村民被妥善安排到各地生活,原來的缽子口沒了,名字轉移到了那個演示村——就是現在的‘缽子口’。這是你要找的真相,滿意了嗎?”
成天路怔怔看着越來越低的湖水,心想,這三言兩語就是真相?不對,大大的不對。最關鍵的一環被隐去了,是什麽讓一個謊言持續這麽久,歷史全部被隐沒呢?一定出了更大的纰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