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疊羅漢
琦哥兒身體發冷,握緊拳頭,以免發出聲音。可是已經太晚了,屍體已經發現了他,僵硬的肢體動了起來,朝洞口走去。
它發出嗬嗬的喘息,腳步遲緩,亂草一樣的頭發蓋在蒼白異常的臉上——等等,幹屍的臉怎麽可能是白的?
但屍體已經脫離光圈範圍,在黑暗中琦哥兒什麽都看不清楚。屍體的臉上揚,啞聲對洞口說:“放過我……”
琦哥兒失聲道:“海叔!”
在屍洞底的張鵬海渾身顫抖起來,喊道:“快救我,快救我上去!”他怕得太厲害,平日的風度和教養抛到了九霄雲外,衣服肮髒邋遢,像個垃圾堆裏的流浪漢。琦哥兒不得不先安撫他:“海叔,你冷靜點兒,我琦哥兒!”
“琦哥兒……琦哥兒……你快帶我上去……”
“你小點聲兒,我這就想辦法。”琦哥兒四下搜尋,昏暗中什麽都看不見。他想起途中有個工具庫,對海叔說:“別急,我去找繩子或杆子。”
憑着記憶和通道上稀疏的照明,他摸索着走向來路。四周像是沒人,但總有一種悶在空氣裏的聲音,數十年來堆聚在這裏,于甬道間徘徊,逃不出生天。其中最清晰的,是琦哥兒的心跳聲。他知道只要一直跟着記號走,就能找到出口,爬上梯子,回到地面。
快跑吧,他的本能告訴他!海叔千方百計要離開,最後還是陷在這裏了,沒有人可以跑掉的。逃走的渴望如此強烈,以致琦哥兒必須把手抵在岩壁,阻止自己的雙腳往前狂奔。他太高估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在這昏暗的地底,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比他拍過的一百種死法更無望的,牢獄、不腐、逃不出的宿命……
他咬着牙, 拿起旁邊的繩子和鎬子。無論如何,先把海叔救出來,這裏不該再有人死去了。
生鏽的鎬子拿在手上,沉甸甸的,有一種依靠感。琦哥兒心底稍安,正準備離去,突然感到有東西在迅速靠近,轉過身來,眼前一花,左臉已經受了重擊。霎時間天旋地轉,左耳耳鳴,首先感覺到的不是疼,而是冰涼涼的液體流到下巴。琦哥兒心想,完了,被逮住了。
模糊的視野裏,他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他說,夢絲……你在這裏。
琦哥兒?你!……你來這裏幹嘛?
我來帶你走的。
零零九打着哈欠開了門。成天路臉色陰沉,只聲不響走進房裏,掃視一圈,沒別人,才放心道:“九哥,問你一事,徐夢絲是不是海叔薦進來的?”
“咦,問這個幹嘛?”零零九完全清醒了,奇道:“夢絲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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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先回答我。”
“我加入劇組前,夢絲已經來了,我問過琦哥兒,琦哥兒說是海叔一個朋友的情兒。人玩煩了,不想留在身邊,就給她安排了個前程。夢絲本來是個模特兒,也演了些小片兒,雖說不是什麽正經電影,但比起琦哥兒和我,算是圈內人,經驗名氣比我倆都強不少。”
“之後她就留在你們劇組,哪也不去?”
“我們這兒的活就夠了。再說她這年紀,能接到什麽好角色?琦哥兒念舊,一窮二白的時候,來的演員不管有沒有真本事,全都擺足架子,欺負琦哥兒年輕不懂行,這不肯拍,那要加戲,就夢絲一個任勞任怨,從不對琦哥兒指手畫腳。這些年我們一有戲,夢絲鐵定是女主。我們隊伍人員固定,很少換人,大家跟一家人似的,說得不要臉點,夢絲就是我們的大姐,哪兒哪兒都照應着。不是,夢絲有什麽問題?”
成天路搖搖頭,他希望什麽問題都沒有,只是一個巧合。如果出問題,那可能是天大的纰漏了。他拿出攝像機,打開那段視頻給零零九看。
“這啥時候拍的?我靠,我知道了,是童一如帶的攝影師。他們偷拍我們幹嘛?”
“這裏面的緣由,我以後再給你解釋。你記得童一如失蹤的時候,我們都以為是被領導帶走了,所以我和琦哥兒去找小胡交涉。用來交涉的是這段視頻,”成天路把進度條拉前了一點,屏幕裏領導對童一如毛手毛腳、形容醜陋。“之後拍的是大家返回酒店的情景,我們都很累了,所以都直接回房,也沒功夫注意周圍的人。”
“嗯,這有什麽不妥?”
成天路放大了攝影機聲量:“你看徐夢絲,她在跟服務員說話。”鏡頭拍到她倚在牆上,姿态放松,臉上有點喝多了的興奮。零零九吃驚道:“她講的是本地話?夢絲不是川妹子嘛,咋會說本地方言?”
“川妹子多半是假的,她跟海叔是同鄉,而且關系比同鄉要親密得多。你們朝夕相處,沒看出來嗎?”
零零九圓潤的臉嚴肅起來,搖搖頭,“海叔很少來片場,來了就找琦哥兒,沒見他跟其他人好。”
“沒錯,我都不記得海叔有跟徐夢絲說過話,兩人一直有意制造互不交集的印象。這不很奇怪嗎?”
“你想多了吧,兩人之前就認識,同鄉之間互相幫忙,常有的事。”
“兩人的交叉點不止這個。我問了前臺,視頻裏徐夢絲是在向服務員探聽,這裏有沒有公車直達鳥禽公園。那公園很破落,已經沒什麽游客,按理說夢絲不可能特地去參觀。巧合的是,海叔也去了那公園。”
“呃……或者兩人都喜歡看鳥。”
“不,兩人都怕鳥。”
“怕鳥?”
“記得前不久那個爛片頒獎典禮嗎,場上有個讨債的員工放出了很多鴿子,場面特混亂。當時很多人一邊躲着一邊拍照,童一如還利用這個場面來炒作我跟她的緋聞,雖然是事故,但沒人真當回事。除了兩個人,海叔整個人僵住了,徐夢絲蹲在地上尖叫,吓壞了。他們倆特別怕鴿子,怕得要死,怕老鼠怕蟑螂很常見,怕鳥的人畢竟少,偏偏就有兩個在我們身邊?”
“這不能證明啥吧。”
“兩人年齡差不多,而且還有一點很像。海叔裝得跟個留歐富二代似的,說話做派都精心考究過,不想別人看到他的出身;夢絲全身都整過了,每隔一段時間就換張臉……但話說回來,這事兒也正常,我從農村出來,家裏窮,心疼錢,怕人說我小氣,也會裝闊請請客,買個好手表裝門面,”成天路把話兜回來,希望能安慰到自己,他可不想猜測成真。不料零零九漸漸被說服了,拍拍大腿道:“你這麽一說,我覺得還真是那麽回事。夢絲為嘛要跟着來?她說是要照顧琦哥兒,可琦哥兒不有你嗎?你倆好成這樣,別人哪能插得進去。這些天夢絲情緒時好時壞,妝也不化了,是不太對勁。”
“九哥,你說為啥他們倆要隐瞞?”
“沒啥吧,或許兩人有過一腿,相處起來挺尴尬,幹脆裝不熟。”
“不是這麽回事,”成天路摸摸後脖子,“為了舊情不至于做到這程度。琦哥兒不知道吧?”
“那還用問,他這方面太遲鈍了。不是,你在擔心個啥啊?兩人做了個陷阱騙琦哥兒?那不可能。”
成天路苦惱得很:“他們應該不會騙琦哥兒,但肯定有不想讓人知道的經歷,跟他們長大的地方有關。琦哥兒會不會自己撞上去呢?這家夥太他媽不省心了。”
“那是。還好琦哥兒去了緬甸,海叔和夢絲愛咋折騰随他們吧,反正過兩天回北京,大家該怎麽過怎麽過,無所謂了。”
“你還不知道,海叔失蹤了。”
“啊!”零零九大吃一驚,“又他媽不見一個?!”
“唉,可能真是什麽詛咒,一個接一個,誰也跑不了。”
“停停!別吓唬人了。我們……要不我們去找夢絲探探口風?”
兩人去到徐夢絲的房間,敲了半天門,沒人應答,手機也在關機狀态。零零九頹然說:“她去哪兒了,不會也丢了吧?一次過失蹤兩人,他媽的!”
成天路心裏跟熱油燙過似的,失蹤的,恐怕不止兩人……
琦哥兒半邊腦袋腫疼,流血的左耳嚴重耳鳴,聽不清聲音。淚水模糊了視線,朦胧之中,徐夢絲像是突然現形的幽靈,靠近他,抱着他的臉驚慌道:“你怎麽在這兒,疼不疼……流了好多血,天啊,耳朵都是血,不會傷了腦袋吧?”
琦哥兒搖頭,抓着她的手:“我沒事,我去把海叔拉上來,然後我們回到地面。快!”
“我不走,張鵬海更不能走,”她的臉陰了下來:“我好不容易把他哄回家,這次放了他,他一定不會放過我們。”
“你想怎樣?”琦哥兒急得聲音都啞了,“弄死他,關他一輩子?!我們一起離開好不?”
“我走不了,媽媽快死了,我留在這裏陪她。”
“你是說洞裏那個老太太?我靠,那我們更得出去,外面的醫院能救得了她。”
“沒救了,傷得很重,我見到她的時候,後背已經爛了、長蟲了,撐不過這一晚。”
琦哥兒正想說“老太太差點把我掐死,看來還能活很久”,就聽見那傻子的哭泣聲越來越近。徐夢絲緊張地拉着他的手臂:“快走,我弟弟來了。媽媽受傷之後他誰的話都不聽,他力氣很大,你千萬別招惹他。”
琦哥兒想了想,撿起鎬子和繩子,不前往出口,卻往屍洞快步走去。徐夢絲趕緊追過去,剛一舉步,就聽見傻子笨重的腳步聲。
琦哥兒幾乎是飛奔到屍洞。他喚道:“海叔!別怕,我這就帶你走。”繩子捆在一個木支架上,試了試,很結實,他把麻繩抛進洞裏。
海叔早就在洞口候着,雙手接過繩子,顫抖着在腰間繞一圈。“好了……快……快拉我上去!”琦哥兒看了看,道:“太高了,我一個人的力氣不夠,你找什麽東西墊一下。”
海叔左看右看,屍洞裏哪有什麽東西?一咬牙,把屍體搬過來,疊羅漢一樣壘成一個小屍山。腳踩在屍體上,磕磕絆絆地往上爬。海叔語氣竊喜:“一開始咋沒想到這法子?我操,還是你小子腦子活絡。”
琦哥兒心想,這法子可不是我想出來的。在嘎啦噶啦的聲響中,屍體的脖子被踩斷,玻璃眼珠子滾出眼眶,琦哥兒雖然心理素質強大,也忍不住轉過腦袋。
海叔踩在屍山的頂端,離洞口不到兩米了,他像勝利的将軍,舉起兩只手,伸向有光的洞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