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屍洞
成天路買好了傍晚的機票。在剩下的七八個小時裏,他突然不知道該幹什麽好,坐在門口曬着太陽,只覺時間過得太慢太慢。算了算,還有七天才能見到琦哥兒。他試過給桑南打電話,但對方已經關機。他自然可以像上次那樣,通過公關找到桑南,但未免小題大作,讓人笑話。
他忐忑不安,晚上幾乎沒睡,一閉眼就夢見許多鳥沉進湖裏,翅膀濕透,飛不起來,一只只都溺死了,七彩的羽毛鋪滿湖面。“護城河上飄着的屍體,早上溜達一圈就能撈起四五具,”他跟琦哥兒在片場裏那麽說。琦哥兒脫下墨鏡,異色瞳非常豔麗,一只是藍色的,另一只是綠色的。
琦哥兒說,鯨魚肚子裏住着人,一個老人在釣魚。因為鯨魚是濾食性動物,每次會吞下幾噸的浮游生物和魚,肚子裏有很多魚,可以慢慢釣。成天路說,那挺好的。
總之是混亂的夢,醒來後仿佛看了十個小時大衛.林奇的電影。成天路對着陽光和黑影,惘惘出神,一直到黑影多了起來。小胡帶着幾個人走到成天路跟前,問道:“成記者,張鵬海在不在酒店?”
“海叔?”成天路站了起來:“海叔昨晚就走了,這會兒已經到北京了吧。”
“走了?”小胡茫然不解,“不說一聲就走了?”
“你約了他嗎?”成天路抑制不住語氣裏的惶急。在小胡的兩句話裏,他已經直覺到大事不妙,積累了許久的焦慮找到出口,噴湧而出:“海叔很靠譜一人,不會悶聲不響放鴿子。”
“你也覺得出事了?”小胡的臉繃了起來,看着成天路的眼睛充滿警戒。
半個小時後,他們查到海叔叫了輛車去機場,司機說,他單身一人,車走到半道,他接了個電話,立馬要求返回縣城。司機在一個小區門口放下他,之後去哪裏就不知道了。
——又一失蹤人口。而且這人不是人,是十幾億白花花的資金,不能等閑視之!小胡當即鋪開了搜查網,大部隊四處尋找海叔的下落。
成天路在酒店更是坐立難安,拿着誰都聯系不上的手機,只想扔進馬桶裏。回想海叔來到這兒後的一舉一動,簡直是個邏輯錯亂的工具人角色,即不積極找失蹤編輯,也不張羅電影,甚至連消失的村子也不再提了。唯一一次冒頭,就是大張旗鼓做什麽房産投資,以致看起來他的目的就是跟政府拉關系、搞地皮。
還有就是鳥禽公園。公園毫無人氣,沒有收入,是誰在供養呢?最有可能是海叔。海叔跟鳥禽公園必然有扯不清的關系,如果那裏就是故事的“盆地”,那麽海叔一開始的目的地根本不是村子,而是公園。他接的那個電話,一定跟公園有關,公園出了什麽事,必須讓他回去處理。
成天路不安到了極點。琦哥兒怎麽還不打個電話來?他正躺在沙灘上曬太陽,還是在桑南富麗堂皇的家裏睡大覺?
琦哥兒氣喘籲籲地在通道裏奔跑,回頭一瞥之間,他已經看清追他的人魁梧高大,打是打不過的,只能想辦法躲開。他蹲在一個岔道的暗影裏,屏息靜氣。
那人腳步沉重,一邊喘着粗氣,一邊發出尖細的哭嚎,像一個哭得疲累的巨嬰,抽抽嗒嗒的,難受又生氣。他從琦哥兒藏身之處經過,直直向空氣追去。
琦哥兒緩了口氣,四處掃視,完全迷失了。傾聽周圍的聲響,腳步聲時遠時近,所幸那大漢完全沒有策略,盲頭蒼蠅似的亂走,竟沒靠近琦哥兒的藏身所。琦哥兒放下心來,索性坐在地上,沒多久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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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睡醒醒之間,時間已經失去意義,他知道一定趕不上飛機了。洞裏時不時有腳步聲,似乎有好幾人在行動,聲音模模糊糊的,像是自己熟悉的人,又像野獸在低吼。他養足了精神,拿起地圖,在礦洞裏一邊走,一邊觀察洞壁,終于找到自己做的記號,與地圖對照,找到自己所處的地方,離标着寶藏的礦洞不太遠。
他沒什麽具體的目的地,便決定到“寶藏”區看看。這一片區域非常暗,只有一盞小燈無力地照明,映得周圍黑影重重。
琦哥兒緩緩向前,只覺這裏的土比較松軟,像是被犁過的田地。不知道誰挖過這裏的土,難道真埋了寶貝?電筒照向土地,他猛然駐了腳!
眼前有個直徑半米左右的深井,要不是他知道這裏有“藏寶洞”,手電筒仔細照着,已經失足掉進洞裏。定睛察看,洞底有幾樣不規則的事物。手電的光掃向裏面,照見了一雙眼眶。琦哥兒手一抖,手電掉進了洞裏,光束滾了滾,射向洞壁。
都是屍體。有骨骸,也有被塑化處理的人體标本,棕色幹癟的皮膚覆蓋在骨頭上,眼眶裏嵌着珠子。
琦哥兒透不過氣來,要這是亂葬崗還好,偏偏屍體都是細致處理過的。他突然明白過來,什麽藏寶洞,這分明就是屍洞!
童一如房間裏的斷掌,原來來自這個“标本庫”,廢城密室裏的标本,很可能也是從這兒來的。再看這些屍體,都是沒了牙齒,手腳扭曲,跟桑南先生告訴過他的情況完全符合。這麽說,這些死者都是那個事件的犧牲品。
琦哥兒的恐懼消散了。仔細端詳屍群,好些屍體骨架瘦小,是兒童的身體。他們死了見不得光,卻又不能化為黃土,無法腐化的身體正在等着人來發現嗎?
琦哥兒心生恻然,從口袋掏出桑南送給他的佛珠,合在掌上。他不信教,也不知道念什麽好,便放開手,讓金珠掉入屍洞裏,陪伴死者。
但願沒有下輩子,不再為人。
琦哥兒發了會兒呆,突然有什麽動了動,金珠的光被覆蓋住了。手電有限的光照中,一具屍體歪了歪腦袋,發出格勒格勒的聲響,然後慢慢站了起來。
大桌子上,擺放着幾樣物品,成天路拿起打印出來的一篇文章。這篇論文讨論了80年代彩色電視熱,正好以這個縣為樣本。成天路本來想回去後再找教授,但現在等不及了。
他給教授打了電話,單刀直入把問題抛給他。教授說,當地有不少礦源,有些村子就是靠着挖礦富了起來。但那時候管理松散,私采的很多,出了很多安全事故,死了不少人。而且沒有規劃的開采,破壞植被和地脈,長遠下去危害嚴重。所以當地政府出手整頓,礦場倒閉了一堆,那采礦準許嘛,你知道的,就掌握在上面手裏了。暴富的地區,沒幾年就窮了,大起大落,從他們購買能力就能看出來。
成天路說,我查過比利時公司是幹金屬勘察的,後來為什麽會走?教授想了想才回答,那個時期來中國的外國企業還很少,北京到了90年代中還有“限外牌”呢,一些地區是不讓外國人參觀的。所以能來縣城投資的,肯定都是稀少的、我們國家暫時沒根基的技術企業。你知道在礦業裏,前期勘查非常重要,投入很大,技術要求高。但到底地下有沒有東西,除了技術,還要靠運氣,有時候一個項目不成,就得賠個傾家蕩産。比利時人來了不到十年就撤退,應該是勘查失敗了。具體情況是怎樣的,我也不清楚,查文獻時特別不順利,有說是資料被大火燒掉了、搬家銷毀了、當事人調走了,總之沒什麽留下來。我做了那麽多年研究,這種情況還是第一次見,估計比利時人走得不太體面,或者得罪了人。對了,這家比利時公司的老板還活着呢,換了個行業,我給查出來了,一會兒發給你吧。
成天路像是餓得慌的人得了個大燒餅,雖然不是什麽美味,但暫時解除了他的憂慮。他立即着手調查比利時人,沒想到“走得不體面”的比利時人混得蠻好,回歐洲後成立了玻璃制品企業,現今已是業內數一數二的大公司。從公司的發展史看,轉折點是在90年代初,即他們離開這個縣後不久,他們得了一大筆資金,拓展新業務,做得風生水起。
成天路把論文和筆記本電腦都放在一邊,拿起桌子中央的攝像機。他鼓起勇氣,打開攝像機的開關。他早就應該打開攝像機看看,但只要一打開,就覺得這是對兩人感情的傷害。他應該信任琦哥兒……
才怪!琦哥兒正是抓住了他這點心理,大膽地把攝像機給了他!
屏幕亮了,影像顯現。鏡頭裏人來人往,有的是正常拍攝,有的是放在隐蔽處偷拍,基本都是流水賬,他們這群人說話吃飯,各種動作和眼神,街道的風景,童一如對着鏡頭自言自語,等等,全都攝入機器眼裏。成天路看得尴尬不已,感覺自己在偷窺。沒多久他就昏昏欲睡,沉悶之極。
渾渾噩噩過了一個多小時,他不知道自己看了什麽,像是在觀賞一部實驗電影,毫無意義的對話、重複的走動和吃喝,身在其中不覺得怎樣,成了影像卻遲滞、空洞,原來人生那麽無聊呢。而許多決定命運的事件,竟是在這些無聊裏悄悄推進、成形,那些看似不起眼的日常……
成天路猛然站了起來,腦子一下清醒了。握着攝影機,他重新倒回去重看那一幕。因為太平常,他的精神麻木昏沉,竟沒注意到這個細節。
原來如此。方向完全錯誤了,琦哥兒這個混蛋,居然隐瞞了那麽重要的信息!成天路抓起衣服,就要趕去鳥禽公園,到了門口,他改變主意。那人就在這裏,幹嘛不先問個清楚?
他返了回去,敲響了零零九的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