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鯨魚肚
成天路在湖邊徘徊,看着鴛鴦游過,白鷺捕食,綠意盎然的自然環境中,鳥類不怕生地在他身邊跳過飛過,自由自在,似乎沒把天網當成自己的不幸。
那傻子在血腥的屠宰場裏,專注地砍着肉,力量充盈,手法娴熟,成天路想,他要幹淨利落地砍掉一個人的手,綽綽有餘。展廳裏有不少鳥類标本,許是他的作品,那麽人手标本也不在話下。但這人智力低下,有可能綁人殺人而不露出馬腳?
小胡那群人圍在一起商量對策。成天路想湊過去聽,被小胡一個眼刀逼了回來。“成記者,這裏什麽都找沒有,你還不死心嗎?”
“山窮水盡疑無路,這麽大個園子,一時半會兒找不到線索很正常。現在又多了個失蹤人口——這裏的管理員,你們不認真查一查嗎?”
“你教我做事呢?查不查我們會看情況,趕緊走吧。”
“你走我就走。”
“诶?你這人真莫名其妙,公園馬上要封鎖,你不走也得走。”
成天路心裏琢磨:“這裏大致上看了一遍,除了失蹤母親,并沒有可疑的地方。”于是對小胡說:“行,我馬上走,胡秘,你們在這裏搜刮打砸,弄壞了不少東西,記得賠償,別欺負傻子噢。”
“滾。”
成天路從公園大門出來,徑直前往公交車站。沒多久小胡和跟班們也陸續出門,留了一人把守,其他人上車離去。
那人是個矮個子,門牙縫很寬,看起來有幾分滑稽像。矮個子不知道是讨厭這個園子呢,還是天生耐性少,走幾步便吐口唾沫,狠狠地用腳碾壓擦拭,循環往複。琦哥兒直等到太陽西斜,氣溫開始下降,矮個子終于忍不住跑去大街買吃的,才慢悠悠走到路上,鑽進天網裏。
天網底下溫度更低,琦哥兒加快腳步走向目的地——管理員的小屋。小屋門口鳥兒聚集,灑滿了谷粒和碎肉,琦哥兒每踏前一步,前頭的鳥群就被驚飛,讓開一條道路。路上的谷物和骨頭,在鞋底發出格勒格勒的聲響,琦哥兒感覺鳥的眼睛都在盯着他。
推開門,惡臭撲鼻而來,渾濁又昏暗的房間裏,空無一人。房間盡頭有一處光源,白色的、從天國投射下來的光,光柱裏灰塵飛舞。琦哥兒輕吐一口氣,腳擡起,踏前一步。沒有導演喊開始,也不會有人喊結束,他心裏抗拒着,卻不能不跟着劇本走進房間裏。
光照着臭氣熏天的廚房,地板黏膩髒污,牆上粘着紫黑色的污漬,不知道多少年沒清洗過,也不知道他們在這裏煮過什麽東西。繞過竈臺,地板漫着水,像是有人剛沖洗過。水裏漂着些毛發和無以名狀的碎屑,氣味比外面還難聞。
在竈臺底下有個洞口,沒什麽遮蔽或暗門,就這麽大剌剌地開放着。可它也極其隐蔽,不開燈的話,洞口與肮髒的地板渾然一體,沒有人願意在這廚房裏多待一秒鐘,更別說探看竈臺底下。
琦哥兒沿着井洞裏的鐵梯子,往下爬。為了節省電源,他關掉了手電筒,憑感覺移動手腳。他的手腳協調性本來就很差,在黑暗裏更是步步為營,幸好他已經有了心理準備,150米的深度,約莫等同于五十層高樓,他耐着性子,忍受着越來越高的溫度和渾濁的空氣,沒入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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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地面,他全身濕透,腿腳酸得顫抖。顧不得休息,他打開孩子畫的“藏寶圖”,默記了路線,繼續往前走。廊道的構造簡陋,牆體抹着凹凸不平的水泥,整條通道向下延展;走不到幾分鐘,水泥也懶得抹了,只有土和岩石,以木板搭成的簡易架子做支撐,以防塌方。
琦哥兒的手電筒四處掃射,掃到哪兒都是同樣的景觀。一個重複又重複的場景,一個扼殺人時間和空間感的迷宮。
琦哥兒不知道深入了幾米,周圍熱而壓抑,耳朵因安靜而耳鳴。他腦子裏想起的竟是成天路寫的報道。第一次在雜志社見到成天路時,琦哥兒曾經吃力地閱讀報道裏描寫的屠殺現場,那一顆顆的文字跟眼前的通道結合起來,複雜曲折,蘊藏着難以理解的意義。
現在,他跟礦下屠夫一樣,困在礦場的地底,鼻子裏都是血腥的氣味。
“那是個棄礦?”大堂裏只有成天路和一個媒體同行,兩人聲量不大,卻依然引起服務員的側目。
同行說:“廢棄了半世紀都有了。我們這一帶有不少礦産,主要是銅,還有雪山那一片的磁鐵石,有些地方還挖出過黃金和紅寶石。那個鳥禽公園,原來是銅礦,裏面不是有個湖嗎,露天挖礦留下的。後來不準露天挖了,就開礦井直到地底。”
“礦公司已經倒閉了?”
“那就不知道了,那時期還有外資參與,後來都撤走了。礦倒了後,那塊地也不能蓋樓啊,地底都挖空了,誰知道啥時候會塌?所以就用來做旅游,改成了鳥禽公園。這鳥禽公園剛開門的時候,可轟動了,全國最大、亞洲最大,啥都敢吹,好嘛,沒幾年新鮮感一過,沒人去了。到現在沒倒閉,是個奇跡。”
“老李,你說這裏還挖出過黃金?具體在哪一區?”
“這我不曉得,不過量很少,沒成規模。而且我們這兒私采太嚴重了,都是小家庭作坊,小米加步槍,有很多安全隐患。
現在管制嚴格得多,開采條件不容易達成,很多人寧願種藥材都不幹這活兒了。”
成天路回到酒店房間,一屁股癱在沙發上,身體僵硬,疲憊不堪。琦哥兒這時間已經到仰光,應該正迎着夕陽餘晖,在泳池邊吃着菠蘿,被一群侍者包圍着,手一動,就有人遞上涼啤酒和花生。他媽的,即使這樣,他也應該發個短信報平安啊!
他撂下自尊,主動給琦哥兒打電話。鈴聲響起,他感覺心跳也跟着鈴聲的節奏跳動——為什麽會如此不安?鈴聲響了好一陣,他才發現震動的不是心髒,是屁股。擡起身,在沙發墊子上,他找到了琦哥兒的手機。
啊嗷!他對着天花板嚎了一聲!琦哥兒能平平安安活到現在真是件奇事兒,不認字、眼瞎、丢三落四,除了自己,他還有什麽不能丢的?
汗水粘在琦哥兒的眼睫毛上,眨了眨,眼睛一片模糊。礦洞挺寬敞,但空氣悶熱,長期待在這樣的地方實在受罪。前方開始有亮光,隔十米左右,疏朗地亮着盞黃燈,應該是礦洞原有的設備。此外運輸礦石的鐵軌和礦車也還在,琦哥兒還找到了一處放工具的架子,錘子、撬棍、大頭鎬等等,他拿起撬棍,掂了掂重量,放了回去。
礦洞有好幾處分岔,保險起見,琦哥兒畫了記號,以防迷路。“藏寶圖”筆法簡陋,所幸蠻準确的,每個岔道都畫了出來,而且長短、寬窄比例竟然差不離,多米對空間的把握實在出色。琦哥兒便放心把自己交給了地圖。
他走向一處寬敞的洞室,沒多久,就聽到人的聲響。聲音細而痛苦,呢呢喃喃,仿佛夢呓。光帶着琦哥兒,走向人聲來源。他看見一人躺在黑暗裏,呻吟着,身體左右晃動,就如一條擱淺的大魚。
“你是誰?”那人有氣沒力地喊了一聲。琦哥兒疑惑地打量着躺在破墊子上的老太太,只一眼,他的心就砰砰亂跳。老太太已經沒了臉,血塊凝結在鼻子嘴巴上,眼睛腫脹,臉頰傷口綻開,汗水血水淋淋漓漓。琦哥兒畫過、拍過多少慘絕人寰的人體,活生生的還是第一次見,簡直如同地獄惡鬼。
老太太張着紅腫的嘴,聲音凄厲:“你是誰?”
“我……”琦哥兒從震愕中緩了過來,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道:“我送你去醫院!”說着就要去抱老太太。老太太卻突然坐起,雙手扼住琦哥兒的脖子,腫脹的眼縫裏露出兇狠的光:“你是來燒園子的。日你媽!臭蟲都給我死!”
她的手軟弱無力,冷得跟個死人一樣,琦哥兒受驚之下推開了她,脆弱的身體應聲倒在床上,慘烈地叫了起來。琦哥兒手足無措,哪裏料到會碰見這種狀況?腳步聲急促響起,有人趕了過來,琦哥兒趕緊站起,跑向另一處通道。
他不知道來的人是誰,只知道在這裏千萬不能被抓住。在大鯨魚的肚子,沒有人逃得出去,是最孤獨、隐蔽的牢獄。
成天路下樓吃早餐,人大都齊了,只是一個個興致不高,沒人說話,也沒什麽胃口。成天路看了一圈,問道:“海叔呢?”
零零九:“他昨晚就走了,跟琦哥兒前後腳。”
“這就走?還以為他要留在這裏做大項目,安營紮寨了。”
“我們也準備回去,最晚明早的飛機。天路你不走?”
成天路有點意興闌珊,早就做好離去的打算,這兩周也不是一無所獲,回京後可以繼續調查。他說:“走,今晚訂到機票就走。夢絲和一如呢?”
徐夢絲聳聳肩,無所謂道:“明後天吧,這裏天氣蠻濕潤,皮膚都變好了,多待幾天當度假了。”童一如不說話,似是包裹在氣泡裏一樣,對外面不聞不問。成天路很是出奇,大明星變了個人似的,孤僻沉默,嘴唇緊抿,眉毛上揚,一副總是在生氣的樣子,特別不讨人喜歡。
“一如,你想什麽時候回京?”成天路又問一次。
“我……你什麽時候走,我跟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