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母親
凱迪拉克把琦哥兒送到了郊區,在鳥禽公園前停了下來。他讓司機幫他把行李寄存機場,便孑然一身,駐足在生鏽的園門前。
巨大的網像這裏的第二層天空,低矮、肮髒、哪兒哪兒都是漏洞,卻還是罩在頭上。跟上次一樣,門口的票亭空無一人,洞開的鐵栅欄靜悄悄的,立着一條無形的界線。根本不需要人把守,任何感受正常的人,都不會想要踏足這凄涼的園子。
他放輕腳步,走到一處隐蔽的林蔭下,等待。不到一小時,出租車停在門口,成天路走了下來。琦哥兒知道成天路不會放棄,勢必親自來确認園裏有什麽。
他突然有了一股沖動,想去呼喚成天路,和盤托出他知道的各種隐秘。身子剛一動,琦哥兒就住了腳——不能讓成天路陷進去。這事兒盤根錯節到了現在,已經無解了,他能預見的只有更多的傷害。
讓他進去吧。他什麽都不會找到,地面上什麽都沒有,除了逃不出去的鳥。
成天路輕輕地踏在落滿樹葉的林地,以免發出聲響。他知道不必要那麽小心翼翼,碩大的園區沒有游客,不見工作人員,充斥着荒山野嶺的孤絕感。最讓他驚異的是種類繁多的鳥。美麗的鳥禽四處可見,毛色豐潤,看來一直有人喂養照料着。可這破園子哪裏來的收入?是誰在飼養各種珍禽?
這裏絕非荒地,成天路甚至感覺到,這公園像是座私人的園林,而他正非法入侵領地。
穿過樹林,他來到一處破敗的鐵皮屋。院子裏孔雀不怕人地四處踱步,麻雀和杜鵑啄食小米粒和小蟲。敲了敲門,無人答應。他推開門,腐臭氣撲鼻而來,夾着讓人厭惡的腥味。成天路的神經繃得緊緊,輕手輕腳走進屋裏。
屋裏靜如孤墳,空氣彌漫着一股燒煤的煙霧。成天路掩着口鼻,努力瞪大眼睛,在灰蒙蒙的房子裏喊了聲:“有人嗎?”
看了一圈,屋裏是有人長期居住的,日用品俱在,裏間有個黑黝黝的廚房,煤煙味就是從廚房裏傳出。地板上放着幾桶內髒和碎肉,血水汪汪,腥臭難聞。成天路趕緊退出廚房,被煤煙和臭氣熏得胃直反酸。
鬥室一眼看完,沒有可以細究的線索。他走出房間,冷不妨與一人打了個照面。成天路意外之極,張口招呼道:“胡秘書,你來看鳥了?”
小胡吓了一大跳,冷眼瞪着成天路:“真是哪兒都有你啊。”
成天路笑了笑:“那是,見到你真高興,表示我沒找錯地兒。”
“你找什麽?我不是說了嗎,你們留在這裏就給我老實點,別他媽亂走。”
“你找什麽我就找什麽,”成天路最不缺就是厚臉皮,追問道:“胡秘,你是不是收到消息,那兩編劇被關在這裏了?”
胡秘書不理他。跟他一起來的幾個安保四處翻看,吓得鳥兒四處亂飛,鳥屎如雨。小胡一邊擦着臉,一邊罵道:“什麽鬼地方!這園子早該關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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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禽公園是誰在管理?”
“成記者,請你立即離開。現在這兒已經不是景區了,你也沒買票吧?”
成天路晃了晃記者證,“景區我不敢蹭,我是來采訪兇案現場的。胡秘,你找到什麽線索了,我們集思廣益,一起研究怎樣?”小胡翻了個白眼,對這種牛皮糖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好當他是透明人。安保翻了半天,也被腐肉臭氣熏出來了,一無所獲。他們在園裏各處查看,除了鳥,還是鳥。在展覽廳,他們把标本都推翻在地,照片摘下來,随手扔地上。四處一片狼籍,跟被打劫過一樣。
琦哥兒靠在樹幹,歪着頭看天空,想着心事。成天路進去沒多久,他就看見小胡帶着一群人走進園裏。這是琦哥兒第三次來這裏,每次都遇見熟人,第一次是海叔,第二次是童一如,這一次連小胡都嗅到味兒了。
世界真的小——不對,他們的相遇并不是偶然。桑南先生說這是因果的網,束縛了每個人,無論跑得多遠,他們終會回來這裏。
他想起遇見海叔的那一天。那是一周之前了,海叔很驚慌,質問琦哥兒怎麽發現這的?琦哥兒撒了個謊,說他來公園畫孔雀。
“不要說見過我,也別再來這裏。”海叔的臉抽搐了一下,悉心修整過的臉登時不對稱了。
“你又為什麽來這兒?”
海叔看着天網,猶豫了半晌,才說:“這是我的家。”
“咦?”琦哥兒意外極了:“你的家不是那個村子嗎?”
“缽子口是我更小的時候的住處,那裏發生了很大的事故,死了很多人——到底是什麽事,我已經記不得了,回來就是想弄個明白。從村裏出來後,我被帶到這個公園裏,住了幾年。這裏的事我一直記得……一直記得,怎麽都忘不了,都是些可怕的事。”海叔的眼裏充滿恐懼。
看了眼鳥禽公園,琦哥兒道:“孔雀。你跟多米一樣,很怕孔雀。”
“不止是孔雀,還有各種鳥,尖嘴吧、尖爪子,沒有感情的眼睛。我怕所有的鳥。偏偏她很喜歡鳥,我們在這裏住的幾年,每天都被鳥包圍。鳥像這網一樣,我每一天都想逃走。”
“她是誰?
海叔捋了捋絲毫不亂的灰白發,這個問題讓他緊張又羞愧。他露出有點孩子氣的神情說,我媽媽。
小胡恨不得挖開這裏的每一寸土,可公園面積超過1公頃,面對密密麻麻的綠植,他不知從何下手。一行人沿着紅磚路,來到了湖邊。其中一名安保說:“那邊有個人!”
衆人精神大振。安保一左一右,夾着那個高大的男人快步走來。男人污漬斑斑,臭味難聞,身上的髒污像是血跡。他油膩的齊耳姑娘頭也沾着髒物,咧嘴一笑,口腔裏的牙齒幾乎掉光了,看起來智力不太正常。
小胡的助理說,他是鳥禽公園的員工,自小在這裏長大,轉頭問他:“你的媽媽呢?”
“媽媽走了。”
“走了?”那助理很詫異,轉頭跟小胡解釋說,“這座公園在十三年前就停止撥款,本來應該關門的,但是管理員自己包了下來,私人經營。這裏位置偏僻,游客很少,這幾年怕是一年都見不到活人。”
成天路插嘴:“可鳥兒養得挺好,都是管理員自己掏錢?”
“那個老太太特別喜歡鳥,不知道錢是哪裏來的,總之一直開着門。她應該不會遺棄她的寶貝啊?”
小胡盯着那髒兮兮的男人:“你的媽媽去哪裏了?”
“她回家。”
“家在哪裏?”
男人指着肚子,張嘴笑道:“這裏。”
衆人僵住了,頭皮發麻,雞皮疙瘩起了一身。那男人從碩大的口袋裏,掏出一把砍骨刀,舉了起來。呼嘩聲四起,衆人大驚失色,齊齊後退。幾個安保圍在小胡前後,拿出槍和棍子大喊:“放下刀!日你娘!”
成天路緊張得臉色發青,慌亂間眼角瞥到平靜的湖水,水面蕩着微波,反射着藍天和豔陽。一個念頭突然冒了出來:盆地?所有的水彙聚的地方,就是這裏嗎?
那些安保氣勢洶洶,其實都在控制着發抖的手,沒人願意向前。這個傻子毫無恐懼之心,面對武器半分不退縮,他把刀舉向自己,在粗糙的圍裙上刮了兩刮,道:“我要喂雕。”便走回湖邊的屠宰場地。
大家不約而同松了一口氣,腳還在發軟。
太陽西斜,琦哥兒想,小胡在公園裏要耗到什麽時候?他們插手進來,是因為找到什麽證據嗎?那事情就麻煩了。
那一天他在樹下問海叔:“失蹤的編劇是被關在這裏?”
海叔搖頭,“你別問了,趁早我們都回北京吧,我什麽都不想知道。”
“那你來這裏幹嘛?是了,你媽媽還住在裏面。”
海叔的臉上既有恐懼,又有難以言喻的眷戀感,浮在臉上的笑扭曲奇異,他說,“我來到縣城,想起了她。這幾天,我來過很多次,下了車,下定決心走進去,結果每次都站在這裏好幾個小時。我不敢見她。她一直住在裏面,不會遺棄我們,是我們抛棄了她。”
“你還有其他同伴。”
海叔沒有回答琦哥兒的話,自顧自地說下去,憋在心裏的痛苦傾瀉而出:“琦哥兒,你知道怎樣徹底遺棄一個人嗎?光是離開沒有用,必須完全在記憶中抹殺她,最好的方式是假造一個出來,用一個替代另一個。他們就是這麽做的,給我找了另一個‘媽媽’。他們做得算是無懈可擊,除了沒有拆掉那座廢城。”
“給你找個媽媽?”
“他們給我找了另一個家庭,我忘了過程是怎樣的,總之我從公園逃出去後,被他們帶去了東北。有個人家收養我,家裏窮,沒男孩兒,對我也不怎麽好,但有口飯吃我就足夠了。我改掉了這裏的口音,後來去北京,我把東北口音也改了。我一路奮鬥,到了今天這地位,沒人會懷疑我的出身,我為什麽還要回來這裏……”
說到這兒,海叔夢醒似的挺了挺身子,久經訓練的臉罩上淡定的表情說:“其實我跟公園已經沒什麽瓜葛。小時候的經歷,又不是什麽好事兒,是真是假有什麽關系?要我說,我寧願假的才是真的,這園子是我做的一個噩夢,你看看,這麽陰森的公園哪裏可能住人?裏面不會有人,這地兒從來不存在,等拆完了廢城……”海叔住了口,微微一笑,搭住琦哥兒的肩膀,“你當我說胡話。咱走吧。”
琦哥兒拿走他的手:“海叔,你的立場我理解。但你把自己倒騰成另一個人,不還是回來了?假的不能是真的。”
海叔冷聲笑了起來:“別跟我講大道理,我跟你不一樣!不過話說回來,我喜歡你也因為你不一樣,想怎麽活就怎麽活,真體面!我呢,我決定了,以前的事從來沒發生過,廢城也好,鳥禽公園也好,都會徹底消失。”他的眼睛發着光,擡手撫摸琦哥兒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