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鳥禽
他們在縣城待了快兩周,除了得罪了小胡外,毫無進展。琦哥兒依舊每日去作畫,有時桑南過來接他,有時是別的飛機師,風雨不改。這一天琦哥兒正要出門時,成天路接了個電話。挂了電話後,他臉上挂着譏諷的笑,“你晚一點再去桑南家吧,現在,我們去廣場看熱鬧。”
工作日的廣場行人寥寥,今天卻人山人海,媒體的長槍短炮圍住了一個蓋着紅塑料頂的棚子。兩人擠不進去,只能豎起耳朵聽着麥克風傳來的話。
聽了兩句話,琦哥兒吃驚地看着成天路:“他們要拆掉廢城?”
“這有什麽出奇,那堆破房子是瘡疤,能留到現在才是奇跡。問題是為什麽會在這個時機拆?”
“因為我們?”
“我們沒那麽大能量……是他。”
麥克風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琦哥兒脫口而出:“海叔!”海叔以标準動聽的普通話,先捧了領 導的臭腳,然後講述舊城重建計劃,即将興建高級住宅區、主題樂園和酒店雲雲。“我們不能忘記歷史,是歷史把我們帶到了今天。本縣悠長的文化歷史,為城市建設增加了厚度與深度,我們即将為本縣拍攝大制作電影,請來大導演和頂級明星,宣揚本縣的輝煌和美麗,為本縣贏來知名度,招來更多的商業機會,刺激地方GDP生長……”
琦哥兒聽沒幾句就不耐煩了:“他在說什麽?”
成天路掃視密密麻麻的攝像頭,要不是失蹤事件,這小縣城哪來那麽多媒體?鐘樓突然複現的鐘聲、班伍和童一如的到來,又提供了很多新聞素材。他冷笑道:“海叔的意思是要回饋家鄉,不止投資蓋樓,還要拍電影來增加縣城的名氣,招商引資時有故事可講。他媽的,真打得一手如意算盤。原來他尋根是假,賺錢是真。”
琦哥兒不說話。成天路繼續道:“你也別想拍什麽喪屍屠城了,按海叔的宏圖大計,肯定要講個正能量的故事,本縣城的輝煌和美麗,祖國繁榮進步,牛鬼蛇神退走。咱的電影是徹底完蛋了。”
除了有正事可做的琦哥兒和海叔,其他人都待不住了,攝影早就離去,零零九和班伍也在讨論着回京。只有成天路對村子的真相越來越執着,跑完了文獻館,又在市裏到處找老人聊天。
他又恢複在一線工作時的沖勁和熱忱。廢城即将被拆,歷史的痕跡即将抹去,他像是看着大船沉沒,只想争分奪秒地撈回什麽。
“叔,您什麽時候離的村?”
“二三十年有了。”
“那是很久以前了,有回去看看嗎?”
“沒有時間呦,做小生意。認識的人多數不在了,回去沒得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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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出去打工了?”
“打工的很多,小地方,沒有地,不打工餓死嘛?”
“以前那裏是不是礦地?”
“記不得了。”
“記不得?”成天路很是詫異,這老頭快七十了,腦子挺清楚,說起事來邏輯清晰,怎麽會記不得村子主要的生計?
“我沒有挖過礦,不曉得。這一帶礦很多,鐵尤其多,可能有挖鐵。”
他提出想看老人的舊照片,老人拒絕了,“沒有照片,沒有時間拍照,你要知道什麽?”老人臉現警戒之色。正好老人做教師的女兒端茶過來,成天路趁機跟她攀談。
一番家常寒暄後,成天路說:“我有個朋友跟你們同村,說小時候常去河裏掏螺蛳。我老家那兒沒這玩意兒,第一次吃,真鮮啊。”
“可不嗎,老家河裏最多螺蛳,我們姐妹一個拿竹籮,一個撈螺蛳,一個起火煮水。撈到的螺蛳在水裏煮煮,比飯店好吃。”
“但是有一件怪事,我朋友前年回去探親,發現河沒了。整個村子從來沒有河,你說怪不怪?”成天路打開手機上的地圖給她看。
她一臉茫然,喃喃道:“沒有河嗎?那我記錯了,可能撈螺蛳是在姨姨家,放暑假我們常去四姨家住兩三周。沒錯,是在四姨家。”
“我沒去過你們村,不知道有沒有河。或者是地圖标錯了?”
她笑了起來:“地圖不會錯!地圖是國家測的,大公司做軟件,一定不會弄錯。幾十年前我還是個小孩子,雞毛蒜皮的事情嘛,小孩子哪裏記得清楚。”
成天路嘆了一聲:“雞毛蒜皮的記憶反而誠實。多謝您。叔叔,保重身體啊,再見。”成天路一邊告辭一邊心想,要是下次有人問起,她一定會回答是在四姨家撈的螺蛳,并且自己也深信不疑。
記憶篡改就是這麽簡單。
成天路坐上公交,漫無目的在縣城裏游蕩。膝上攤開琦哥兒從大堂拿來的旅游冊子,過時的印刷和排版,飽和度特別高,标題都用豔紅的字眼,看得人眼花。冊子怕是十幾年前的了,與現在的城市面貌對比,變化巨大,跟風建造的什麽鱷魚園、鳥禽公園、溶洞燈光秀、小苗寨之類的,大部分已經關門,茍延殘喘的也蕭條破落。大商場拔地而起,賣着字母做招牌、其實産自廣州的服裝,無數的奶茶店和炸雞店,馬路之寬、交通燈之多,首都都要望塵莫及。雖然不堵車,公車行走極慢。
一人坐在了成天路身邊。成天路擡眼,驚訝道:“大明星,出來體驗民生呢?”
童一如微笑:“很久沒跟男人坐公車約會了,想再體驗初戀的感覺。你反正一個人,不介意?”
“您臉皮真厚。”
童一如不理他的嘲諷:“還在找什麽真相?”
“聽您的語氣,認為我在做傻逼事兒?”
“沒有,”童一如語氣誠懇道,“找真相是記者本份,我敬佩都來不及。你看的是什麽?”
成天路大大地攤開地圖,“這是縣城十幾年前的游覽地圖。祖國變化真快,我上次來的時候是7年前,跟十幾年前差別很大,跟現在也很不一樣。不過有什麽始終沒變,根源的東西。”
“小胡?拿着旗子的人?”
成天路笑了起來。他的手指在地圖上劃了一圈:“反正沒事,我們去鳥禽公園拍拖吧。鳥禽,孔雀,鴿子,麻雀……這些信使捎來了那麽多信息,可惜我都沒讀懂。”
他們幾番周折,才抵達城郊一處荒涼地。公交車站牌周邊立着寥寥幾座破公寓和小店,連常見的挑攤賣水果的販子都沒有。童一如很吃驚:“這種地方怎麽會通公交?”
“這座鳥禽公園剛開業時,自吹是雲貴川第一,養着很多珍奇鳥類,可能當時游客不少。”
兩人沿着坑坑窪窪的瀝青路走了一段,又轉向一條綠意盎然的土路,來到一個氣派的鐵栅欄前。大門不見人影,招牌上的字體斑駁褪色,被一個大橫幅遮去了半邊。橫幅上寫着:建設美好家園,祝願祖國昌盛。橫幅顏色鮮豔,顯然剛挂上不久。毫無來由的一句話,成天路心想,建設雲雲的,這地兒莫不是要關閉拆除?
雖然殘舊破落,鳥禽公園的标志依然在——碩大無比的天羅地網。防止鳥禽逃逸的大網落了不少枯葉殘枝,顯得體積更是龐大。
“我們進去探險嗎?”童一如笑道:“真像回到高中。”
成天路搖搖頭,看着凄涼的大門,意興闌珊。他來這兒全憑直覺驅動,并沒有什麽目的,現在被天網擋之于門外,他一點都不想鑽進這壓抑的大鳥籠裏。
“我們在這裏拍照留念,然後回去。”
“诶?坐了一個多小時車,來看這破門口?!”
“是你自己要跟來的,”成天路看也不看她,喃喃自語道:“這條‘河’也在流向故事盆地嗎?”
“什麽河?什麽故事盆地?”
“班伍大導的理論。他說電影有很多條敘事線索,像一條條的暗河,都在流向同一個盆地。等到盆地的水漲起來,我們就知道故事最終聚合在哪裏。孔雀是其中一條‘河’,但這河太隐蔽,我連它在哪兒都找不到。”
童一如想了想,蹲了下來,随手拿起一根樹枝,橫掃出一片比較平坦的沙地。
“你小時候有玩過那種紙上迷宮吧,什麽小狗小魚走丢了,快找回來之類的。如果從起點出發,一定會遇到很多障礙,所有的孩子都會作弊,從終點往上走。這是起點,”她在沙地上畫了個圈,從這圈子向上延伸出一條線,寫着“海”,另一條線寫着“夢”,最後一條寫着“九”。
成天路被勾起了興趣,蹲下來道:“海是海叔,夢是徐夢絲,九是九哥。”
童一如點點頭。
成天路:“海叔确實是從村子來的,你在我家的時候,看到琦哥兒刮開多米的畫,知道海叔跟村子有牽連。夢絲和九哥有什麽可疑的?”
“零零九對找人最不熱衷,吃吃睡睡,裝得像一個沒有關系的旁觀者。如果他是演戲呢,看起來最不搭邊的人,通常都是兇手,故事不都這麽寫的嗎?”
成天路莞爾:“行,什麽都不幹都能成為被懷疑的理由,懶人的生活真不好過。夢絲呢?”
“夢絲更可疑!她第一天來到縣城就威脅我,讓我別騷擾琦哥兒。哼,你們把琦哥兒當寶,在我看來他就是個九流導演,我騷擾他幹嘛?”
“那真難為你了,你被整個圈唾棄的時候,只有這個九流導演肯收留你。”成天路用手指在“九”和“夢”下面畫了條線,“這兩人存疑,繼續吧。”
童一如又劃了一條線,寫上“畫”字,“這是那個自殺的畫家。他也是村子的?”
“對。”
“你為什麽會跟畫家有接觸?因為班伍對嗎?”她在線的旁邊寫上“班”。
“我是在一個導演協會的聚會見到畫家多米的畫。這個聚會是海叔邀請我去的,所以海叔一開始就知道,或至少是懷疑,多米跟他家鄉有關。”
“海叔用什麽理由邀請你?”
“給琦哥兒帶路,多認識圈裏人。”童一如畫上最後一條線,寫着“成”和“屠”,然後在“成”的上面鄭重寫上“盆地”倆字。“你是因為那個殺人屠夫的報道被拉進來的,屠夫也可能是村裏人。如果這些線條都是迷宮,沿着線往回看,所有的線都在這裏交集——”,童一如在原來的圈子裏寫了個“琦”字。
“琦哥兒?!”
“對,琦哥兒的片場是起點。海叔、徐夢絲、班伍、你和我,多米的畫、屠夫的事件,全都在這裏交集。如果有問題,問題早就隐藏在片場裏。你到處跑,為什麽不問問琦哥兒?他又不是傻子,肯定早就明白起源在哪裏,盆地又是在哪裏。”
“他知道怎麽會不告訴我?不可能!”
童一如冷笑:“現在有人失蹤了,還出現了斷手,如果我們這些人裏有所謂的‘兇手’呢?我們說起來都是他身邊的朋友,你說他該相信誰?”
成天路感到了冒犯,“胡扯,他不會不信我!”
“一廂情願。”
成天路站了起來,煩躁地跺跺腳。整個故事走向的沙盤被他踩得一塌糊塗,再也看不見因果邏輯,稀碎的爛尾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