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盆地
從第二日起,琦哥兒每天一大早坐上直升飛機,去往邊境的大別墅畫畫。桑南獨來獨往,即沒随從也沒駕駛員,反倒像是琦哥兒的專職司機。畫三小時的畫,吃完午飯,專機又把他送回城裏。
小胡在他們周圍豎立了一張大網,不管是要監控錄像、還是問詢查人,全都拖延敷衍,一律不積極配合。成天路暗想,這小胡未免氣量太過狹小,防着他們幹嘛?
本來他們的目的地是海叔記憶中的家鄉缽子口,那個村子離縣城一百多公裏,驅車兩小時就到了。但童一如生死不明,這村子到底是克隆還是平行世界已沒人追問。
除了成天路。他認為症結一定是四十幾年前消失的村子。琦哥兒畫畫的時候,成天路便去圖書館、博物館等地查看文獻。
表面可能看不出端倪,但文獻記錄浩瀚如浮游生物,很可能會從網裏漏出來,帶着真相的蛛絲馬跡。
翻了幾天報紙、各機關的彙報、企業彙報等等,他越發肯定一件事,這是經過人為幹預的“消失”。那幾年的資料殘缺不全,非常稀少,問管理員,都是不耐煩地回答:“就這麽多,你去別的地方看看。”
成天路随手在紙上畫着線條。線條雜亂無章,帶着近乎憤怒的筆觸。他氣自己當年怎麽會草草放過這條線索?在他的理智中,始終認為村子的失蹤是無稽之談,常識讓他站在了社會秩序這邊,而不是相信殺人犯。
胡亂翻着手中的老雜志,他的目光停在了其中一頁。占據大半版面的是雪山照片,內容是他知道的關于磁鐵礦石的開采。
這一帶礦産豐富,除了磁鐵,還有銅礦和少量金銀。文裏寫到山地地形複雜,勘查成本很高,尋礦就像豪賭一樣,下錯了注損失巨大,押對了飛黃騰達。這裏最大的礦石勘查公司……
成天路放下鉛筆,盯住那行字。竟是桑南先生集團的子公司。
吃過午餐,成天路坐在門口的長凳,等着琦哥兒回來。班伍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笑道:“琦哥兒那麽大個人,還要接放學呢?”
成天路奇道:“班導您會開玩笑了?看來這裏風水真養人,大家夥都有了度假的心情。”
“哈哈,你這話語氣不對,是怪我們幫不上忙?”班伍坐在了成天路邊上。
成天路“嗳”了一聲,拍拍他的大腿:“沒有的事,現在我們戴着手铐腳鐐,什麽都幹不了,在這裏也是揮霍時間。
班伍看着驕陽耀眼的馬路:“人的際遇真奇妙,誰想到我們會困在這邊遠小城,政治、情色、犯罪、大商,全碰到一起,這要拍好了,可是一部有意思的片子。”
“導演腦子裏都是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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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笑了。人說電影是夢,可我這輩子沒別的,只愛一件事,只做一件事,其餘的都是浮雲朝露,對我來說電影之外才是夢。”班伍下垂的眼睛裏都是熾烈的陽光,成天路想起班導沒結婚沒緋聞,也不像其他名導喜歡接受采訪、出書或上電視。他的感情和人生,獻祭似的都傾注給了電影。看到童一如房間裏的斷手後,班導受到了巨大刺激,幾近崩潰,可現在一說到電影,他整個人又複活了。
成天路感嘆:“元素是豐富的,可是一直沒有戲劇化的碰撞,一盤散沙。我倒是希望節奏能快點,劇情的轉折能立即出現。”“別急,我們這行有個說法:故事盆地。每一條故事的線索像河水,有快有慢,有多有少,都會慢慢聚集在一個低窪的盆地。等盆地的水漲起來,你就會看見它們最終的流向。”班伍站起來,腳頓了頓地,像是發出什麽指示似的說:“這個時機很快會到,等着瞧吧。”
看着班伍輕快的背影,成天路想:這個故事的盆地在哪裏呢?很多事細想之下都非常不妥:童一如為什麽要來這兒,她鹹魚翻身,片約還是有的,耗這個時間為了什麽?除了他跟琦哥兒,其他人對童一如失蹤并不特別上心,零零九和徐夢絲就罷了,就連班伍、海叔都從不過問追查的進展。
班伍……故事盆地……
這些人和事以畫面的形式出現在腦子裏。成天路突然站了起來,喃喃自語:“對了,我怎麽看不見呢,那明明就是一盆地!”
成天路坐回長凳上,開始上網搜索。地圖定位、翻看圖片和新聞,不知不覺太陽慢慢西斜,等他回過神來,一看表,已經下午四點。比琦哥兒一般回到酒店的時間,已經晚了兩個小時。
成天路眯起眼,仰視無雲的藍天,哪有直升飛機的影子?他跟自己說:琦哥兒一定是畫得忘了時間,還待在桑南先生的家。可他雙手已經不聽話地給琦哥兒打了三四個電話,沒人接聽。
零零九聽說琦哥兒沒回來,反應比他還大:“不妙啊,這孩子第一次出遠門,不會被那緬甸人拐出國了吧?”
“想什麽呢,你說琦哥兒有什麽被拐的價值?”
兩人回到酒店房間,很快就在沙發空隙找到了琦哥兒的手機。“琦哥兒沒帶手機!我靠,這是正常發揮,丫不把身份證丢了才是靈異事件。”
成天路心裏七上八下。在桌上翻了翻,找到一沓亂七八糟的紙片,有琦哥兒拿回來的舊旅游冊子、用過的機票等,還有琦哥兒畫的速寫,孔雀、大象、蟒蛇、金碧輝煌的佛廟、酸角樹、各種精細雕琢的器具、俯瞰的香蕉園和樓宇等等,估計都是在桑南處看見的。生活直徑不超過20公裏的琦哥兒,現在一日飛行200公裏到國境邊陲,每天都見到了新鮮的事物。
回想琦哥兒的舉止,回來後能吃能睡,跟桑南相處融洽,沒露出任何不正常的跡象——可人心難測,何況桑南又是個文化背景全然不同的人?
成天路把紙張疊好,像在收拾胡亂發散的思緒。
天完全黑下來,成天路在停機坪等了兩個多小時,除了傍晚遛彎兒的人,誰都看不見。海叔和零零九在周圍踱步,沉默讓人更是煩躁。
海叔把指節捏得咔咔響:“一有名有姓的大名人,怎麽會找不到!天路,你真不該讓琦哥兒去給他畫畫。”
成天路也很是懊惱,桑南沒帶跟班助理,寥寥交談過幾次,也沒交換聯系方式,現在竟然不知道如何找到他。小胡自然是繼續打太極,成天路詢問這裏的媒體同行,給的都是宣傳公關的電話。公關用字正腔圓的英語說,請稍等,我會馬上給您答複。
“馬上”到現在,午夜降臨,琦哥兒肯定是出事了。如果是國內任何事情,成天路都有處理的辦法,可一涉及到外國大商、200公裏的距離甚至跨國界,他就束手無策。他甚至不确定琦哥兒還在不在國內。
“我去邊境找他,”成天路當機立斷,找了司機,當即啓程。
盤山路沒有路燈,車前燈照耀的前方,道路上的熒光條像不斷後退的破折號,成天路的思緒也不斷被新冒出來的想法打斷、偏離、質疑。腦子疲累地想:是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有因果邏輯?懸疑故事裏總有動機和布局,即使加了偶然的因素,也是為了增加戲劇性和哲思。可現實裏哪有那麽多運籌帷幄,哪有那麽清晰的因果?大部分都是莫名其妙的偶然。
這才是真正殘酷。
司機突然急剎車,有什麽東西撞上了車前窗,貼在了玻璃上。司機停下車,罵了聲:“我日你媽!”
是一只拳頭大小的山麻雀,直直沖向司機眼前的玻璃,撞成了一團肉泥。司機罵罵咧咧地拿了一塊髒布,一邊擦一邊抱怨:“要是對面或後面有快車,我們倆完球了。”
成天路看着稀爛的鳥羽,越發的憂心忡忡。這是征兆?還是他對于“偶然”的思考的反響?可他腦子裏只浮現了一個畫面,無數的鳥羽,蹲在地上驚慌的人。
原來一切早有端倪。當時他看見了,并不以為意,直到今夜才想起它說不定在故事裏有某種意義。因果和偶然的鳥屍,一團混沌地呈現在他面前,提醒他故事是由細節推進,而細節可能非常不起眼。
可現在他不能平靜思考,比起立時見到琦哥兒,所有的真相都不重要了。
手機響了好一陣,他才聽見。接起電話。
“你好,是成天路總編輯嗎?”
成天路差點喊了起來,“桑南先生,我是成天路!我找了您很久。”
“抱歉,我晚上在練拳,剛剛才從助理那邊知道你在找我。”
“打擾了,”成天路好不容易熬到客套話說完:“琦哥兒還在您那兒嗎?”
“琦哥兒?他今天沒有來。”
成天路渾身冰冷,握着手機的手微微顫抖:“他……早上我送他去廣場的,他沒有上您的直升飛機?”
“他上來了,”桑南不緊不慢說:“剛起飛,他說他要去一個地方,今天不能畫畫。這個事很重要,他說他的一個朋友失蹤了,他想到了她在哪裏。所以我們回去廣場,他自己走了。”
“他有說他會去哪裏嗎?”
“有。一個很近的地方,廣場後面有很多西洋老房子,還有一座教堂,是幾十年前比利時人留下來的,城裏人叫它‘廢城’。琦哥兒去了廢城找人。”
成天路心急火燎,原來琦哥兒近在眼前!那個地兒才多大?一天過去了,琦哥兒在裏面逛十圈都夠了。
靜默中,桑南笑了笑:“不用太擔心,琦哥兒不會有危險,他不是不懂保護自己的人。明天早上我六點過去,如果找不到,我跟你一起找。”
“謝謝……”成天路心情複雜,草草挂了電話。
作者有話說:
以下重口味。
上一章寫到人體标本,想起一個事。好幾年前了,在澳門參觀一個人體标本展,特別驚人,不是幹屍或木乃伊,而是用特殊處理把人體弄成類似塑料,做各種動作,還有切成幾百片(像牛排,對不起),或者只剩枝桠一樣的血管。屍體擺得幹淨漂亮,不惡心也不殘忍,可真的很難忍受。看完後沖擊很大,文裏寫過人死後變成“物”,就是我的心理陰影。
這展争議太大,聽說用的是無名屍或死刑犯,過後好像被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