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重啓
第二天吃早飯時,成天路把事情原委,一字一血淚地跟琦哥兒說明。琦哥兒只是滿不在乎地摸摸他的腦袋:“辛苦你了。”
成天路哭笑不得,琦哥兒壓根兒不需要他的解釋,只想找個理由上他。好在童一如不再糾纏,兩人又可以手牽手過太平日子。思來想去,至今撞上的各種驚險變故,都源于那部壓根兒啓動不了的電影。他非常認真地跟琦哥兒說:
“我們別摻乎那片子了,海叔想怎麽折騰怎麽折騰,反正有班伍兜着,我們退出吧!”
琦哥兒把牛奶一口喝幹,說:“我不想退出。海叔很看重這片,我打算做好它。”
“你對海叔真上心。”
“嗯。”
成天路放下筷子,“我吃醋啦!”
琦哥兒被他逗樂了,給他的咖啡加了兩勺糖,“吃點甜的,中和一下。有個事兒要求你,你跟班伍熟,他最近要是沒別的事,請他來片場坐坐?”
“呃?”
“我沒系統學過電影,好多事都是瞎摸出來的,技術也糙。班伍會不會願意指導我?”
“發奮圖強了!”成天路很意外,“你做慣了土皇帝,肯被招安?”
“我想把海叔這片子做好,最好拿個正經獎。這片要成了,算是報答了海叔,這是最後一次,完了我再不幫他幹活兒。”
成天路想了想:“海叔對這事那麽執着,他跟那村子有什麽瓜葛?”
“他跟礦下屠夫一樣,都記得小時候在一個村子生活過,長大後再回去看,村子還在,可裏面不一樣了,跟記憶有出入。”
“離開了幾十年,有變化很正常。”
“他說的不是發展的變化。小時候總有一些事情是不容易忘記的,他記得常常在河邊撿小螺蛳,可現在村子二十公裏以內根本沒有河。學校的樣子、街道的走向,完全不同了。除了村名之外,就不是同一個地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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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好解釋,土地行政管理的調整。村子合并、搬遷、改名,不是什麽稀罕事。”
“他原來也這麽想,小時候的事兒他忘了大半,或許撿螺蛳是他自個兒的想象。一直到今年初,屠夫案件終審,他讀了你寫的報道。”
“嗯,屠夫跟他一樣,腦子裏的記憶跟大部分人有出入,他不是唯一一個認為村子已經消失……這麽說不對,應該說是村子被冒名頂替了。”
“他和屠夫的家鄉都是同一個區域,兩人都記憶錯亂,哪有那麽巧?還有倒黴的畫家多米,海叔認為他們是同一個地兒出來的——這地兒不知道什麽原因,殼兒還在,裏面的東西全變了樣兒。”
“說得太玄乎了!這幾十年咱國家變化巨大,大浪淘沙,自然很多東西追溯不清。人的記憶跟感情和情緒相連,是感情就有偏差,所以我們寫新聞在個人敘述的基礎上,還要查證其他人的說法和物證,避免出現扭曲的傳說怪談。”“那你查了那個村,查出什麽了?”
“屠夫和海叔的說法跟大部分人不一樣,按照邏輯來說,當然是他們倆錯了。”
“人多一定對?”
“你這不是扛嗎?”成天路笑了:“集體記憶不一定對,可為什麽會不對呢?凡事都有緣由,一個偏僻的小地方,幾百人同時‘記錯’了,除非真有外星人莅臨指導,把他們全當做實驗對象,清洗了他們的記憶。”
“不是不可能……”
“行了行了,你的腦洞留給電影吧。現實事件的真相,通常特別沒勁,隔壁家從沒見人出門、每晚都有女人哭聲,大概率是傳銷窩點;小狗每次在同一個地兒亂叫,很可能是地板漏電;就是這麽無聊。”
“你找不到動機,不表示沒有。我相信海叔。”
“诶你!”
琦哥兒把三明治喂成天路嘴裏,“一個人不相信身邊的朋友,相信八杆子打不着的外人,很可能是看書太多,吃飯太少。
別吃醋了,吃面包吧。”
自那天起,琦哥兒不再八爪魚一樣同時紮幾個項目。他終止了正在談着的拍攝計劃,抓緊完成手裏的活兒,把心思移到海叔的片子裏。
另一邊兒,成天路要搬新辦公室,還要不間斷地出刊,也是忙得陀螺似的。等他再次前往影棚,班伍已經在那邊駐紮了兩個來月,腳上穿着白襪子趿拉板兒,手上拿着老人保溫杯,跟自己家似的。
成天路心下大慰。他開口邀請班伍來指導琦哥兒,班伍一開始挺不樂意的,含蓄地對成天路說:“你跟他關系……好是好,可沒必要把自己搭進去,感情是感情,事業是事業。他走的是野路子,對你沒好處。”
成天路思慮再三,決定不再遮遮掩掩:“我跟琦哥兒是一起了,但我幫他,不只是因為我倆感情好。您看看他的作品,”成天路把琦哥兒的漫畫和分鏡都打印出來了,堆在腳底,居然高及膝蓋。
見成天路把紙堆一摞摞搬到桌上,班伍吃了一驚:“這麽多?!”
“沒錯。您看過哪個年輕導演,會花那麽多時間和心思在畫面上?都忙着講套路的故事,把自己那點想法放得天大。琦哥兒沒文化,又不看書,就是單純想把腦子裏的畫面實現出來。他有自己的美學,不是亂搞的,您看看?”
班伍飛快翻了幾頁,漸漸地翻動的手慢了下來。看完二十幾頁後,他嘆口氣道:“行吧。”
班伍這一年都沒戲可拍,在琦哥兒的片場重新找到掌舵的滿足感。一鏡頭拍完,班伍點點頭說,我們再來一次,換個拍法,你想想能怎麽拍?
攝影師和燈光師叫苦不疊:“這場戲拍了十幾個鏡頭,還來?”
琦哥兒想了想:“鏡頭再擺,也不過是兩個人在講話,怎麽拍有什麽關系?”
“電影就是鏡頭!鏡頭運動要有信息量,希治閣拍殺人,不拍細節,用上帝視角,俯視一個人用刀捅死另一人,幾秒的鏡頭,觀衆還沒反應過來就死了。從上往下看,人就是脆弱的生物,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人,所以這鏡頭是驚悚片經典。拍電影要學會用鏡頭來講事兒。”
琦哥兒像個好學生那樣應道:“知道了。”
成天路看了會兒熱鬧,暗想,琦哥兒的團隊真被折騰得夠嗆。他環目四望,在牆角找到了零零九。
零零九圓滾滾的臉不嬉笑,就顯得寶相莊嚴,成天路打趣道:“佛爺打坐呢。”
“哎,不修心養性,我還能幹啥?”他帶點抱怨的語氣說:“琦哥兒再把拍片當寫作業,我們的預算要爆了,進度也趕不上,只好祈求佛祖保佑。”
“預算和進度不是您制片人的責任嗎。”
“瞧您說的,我要有那麽大的權柄,二話不說,先去打琦哥兒屁股。他受啥刺激了?”
“人總是要成長的,琦哥兒不想做爛片王,是好事兒。哪天你們代表國家拿個金棕榈,光宗耀祖,多美!”
“別,金棕榈金斧頭啥的我都不想,只求把項目做好,投資方高興,齊活兒!”
成天路暗暗搖頭,倒也不方便再說什麽。
成天路一直等到收工,這個鏡頭依然沒過,這在琦哥兒的片場簡直不可思議。棚裏人人都疲憊不堪,空氣低迷,成天路請全體人員吃可愛多,都沒起到多少作用。這些人裏只有琦哥兒精神十足,專注地翻看拍攝過的鏡頭。
成天路把冰淇淋遞到班伍手中,“導演辛苦了!琦哥兒這個學生咋樣?”
“不咋樣。電影學院大一生都比他懂得多,這水平拍了二十多部片子,投資是怎麽找來的?演員、特效、劇本,沒一樣過關。”
“社會淺薄化呗,越是刺激粗淺的東西,越有人買單,”成天路迎合了他一下,接着又用戲谑的語氣道:“拍電影您是大師,找錢這方面,您該跟琦哥兒學學。”
班伍擡起頭,端着背:“天路你這說法不對,我跟琦哥兒從根上不是一個體系,他有他的渠道,我那邊是正經電影投資方,還有部分的國際資金。不一樣!”
成天路心中暗笑,嘴上說:“我外行人說外行話,別見怪。帶琦哥兒可不容易,您老費心。”
班伍:“費心是真。”
那邊琦哥兒喊了聲:“大導,您來看看!”班伍立即跟上了發條一樣,小跑着過去了。成天路看着他的背影,莫名想起刀子嘴豆腐心的老父親……
棚頂有什麽動了動,成天路全身一震,喊了聲:“大導小心頭上!”
班伍一聽這話,反而停下腳步,愣住了。剛擡起頭,琦哥兒已經飛奔過來,抱着他往旁邊躲避。噔一聲脆響,一大片寒光閃閃的鋼刃摔了下來,仰倒在地板上。
班伍出了身冷汗。這鋼刃是電影裏的一個殺人機關,按照劇本,鋼刃落下,受害人利落斷開兩截,一時死不了,朝前爬幾米才翹辮子。道具自然沒那麽鋒利,但重量不輕,砸人頭上也是開瓢之禍了。
成天路和琦哥兒:“導演沒事吧?”
班伍臉色煞白,抱怨道:“我早說過,片場不是游樂場,也不是鬼屋,不能裝這種危險的玩意兒!這裏人來人往,出了意外咋辦?”
琦哥兒也覺得不像話,喚來了道具師:“森哥,鋼刀為什麽自己掉落?”
森哥一臉驚慌,估計也吓壞了,連連道歉:“可能屋裏太熱,鋼絲或者鐵片有點變形。這個道具裝了四五天,本來那場戲早該拍完,拖了好幾天,承受不住很正常。”
“這什麽話!”班伍怒了,“拍片的進程到哪裏,道具師就得随時跟進,這是你的本責!”
琦哥兒嘴唇動了動,沒說話。成天路冷眼旁觀,森哥抿着冷硬的嘴,臉色鐵青。班伍繼續說:“琦哥兒,這種道具你趁早別用,又土效率又低,全世界都在用電腦特效了,你還在土法煉鋼。”
琦哥兒微微低頭,順從道:“好,我想想。”
影棚裏像焖爐一樣,安靜地燃燒着。直到零零九喝了一聲:“都別愣着,該收尾收尾,該回家回家。森哥,趕緊把爛攤子收拾好,以後小點心兒。”說完他誰也不理,拿起包離開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