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少年痣
成天路忐忑得很,又有細小的興奮感,可樂泡泡似的一串串兒地湧上心來,清涼涼的,輕盈地爆裂。他想抓起琦哥兒的手,想踏前一步,鼻端對着他的鼻端,腳趾抵着他的腳趾,想在他的眼睛上吹一口氣,看他連連眨眼的樣子,還想把手臂搭在他的肩背上,做一個擁有的姿勢。但他只是伸出手指,輕輕彈了彈琦哥兒耳廓上的痣。
琦哥兒觸電一樣全身一顫,護着耳垂道:“你又犯病了?”
成天路就是手賤,對着喜歡的人,總是要擾亂他才舒服。“耳朵有痣,主少年運程,通常左耳有痣的,聰明多智,喜歡幻想,而且容易生病。”
琦哥兒樂了:“大師很準啊,你到底會多少旁門左道的事兒,啥都張口就來。”
“博聞強記,而且專記得沒有用的東西。”成天路嘴裏說着,心思早不在話上。琦哥兒被摸了一下耳朵,臉居然紅了。
成天路心旌神馳,本來模模糊糊的想望,突然具體了起來。兩人幾乎一起開口:“你臉怎那麽紅呢?”他們不約而同退了一步,即吃驚又有點尴尬,原來那點心思都浮在臉上了。
成天路曉得,琦哥兒不會時時露出縫隙,這是表明心跡的好時機,錯過了不知道什麽時候再有勇氣。
他把心一狠,看向琦哥兒的眼睛,道:“我喜歡你。”
琦哥兒正常的那只瞳孔猛然擴大,跟殘疾的那只一樣大小,異色瞳沒了,他成了平平常常一男人,因為驟然的告白措手不及。幾千冊書,多少個驚心動魄的故事,無數的假設的人生,全都熔化成柔軟的背景,沒有一個比“我喜歡你”更巨大、更尖銳。
直到——
後面有一個聲音說:“小琦也有人喜歡了,真稀罕。”
兩人幾乎同時跳起來,熔化的書一冊冊挺直地回到櫃子,子虛幻景變回樸實的老房子。目光所及之處,一老太太趿着棉拖鞋,從廊道走了出來。
兩人尴尬得無以複加,老太太卻笑容可鞠地打招呼:“這是你朋友?”
琦哥兒:“呃,我……我朋友,成天路。”
成天路乖巧道:“阿姨好。吵醒您了?這時間上門,打擾了。”他的心髒還在噗噗亂跳,但社交本能自我複原,瞬即變回有教養懂禮貌的好青年。
和老太擺擺手,熱情道:“不打擾。你倆吃了嗎,給你們下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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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您別忙。”“媽您睡吧,天路今晚在這兒過夜,我們倆收拾收拾馬上睡了。”
“好好。”和老太笑眯眯地打量成天路。成天路差點心虛地低下頭來,和老太看着他的目光,親切又帶着掂量的意味,讓他聯想到初入社會面試的窘迫感。
琦哥兒已經陪着媽媽走到房門口。和老太說:“難得早回來,今兒早點休息,別熬了啊小子。瞧你這小臉,使了勁都捏不出一兩肉。”
琦哥兒無奈:“老太,您菜市場挑豬頭呢。我明兒指定使勁吃,争取早日出欄,放寬心吧您,快回去睡覺。”
老太太回了房間,兩人順着廊道走到最後一間房。亮燈,關門,牆壁圍成了一個封閉的空間。
琦哥兒的卧室跟外頭是兩個風格,藍綠黃紅,色彩飽滿,牆上拉着一條線,吊着許多畫稿,白色書桌上擺着各種異形和怪物手辦,幾本《Metal Hurlant》漫畫雜志疊成一摞,櫃子裏放着畫具、畫集和影集,以致床和衣櫥像被包圍的小島一樣,孤立其中。
這房間跟成天路想象的幾乎一模一樣,只是他萬萬沒料到,琦哥兒出身在這麽平常的書香之家——功成名就的爹,溫和唠叨的媽,再加一外向可人的妹,簡直就是能上春晚的模範家庭。
被老太太這一打岔,表白的暧昧氣氛消散一空,現在兩人獨處,空氣又變得濃稠起來。他們一時沒了話題。為了驅散尴尬,成天路看着琦哥兒笑:“你人緣也不差啊,在片場裏衆星拱月,海叔把你當甜心寶貝,老太太怎麽擔心沒人喜歡你?”
琦哥兒懶懶靠在床上,“我孤僻呗,打小他們就認為我會跟那堆玩具過一輩子。”
成天路随手拿起肌肉發達的怪獸玩偶,掂了掂道:“老一輩的文化人,看不上通俗文化很正常,王朔當年就把金庸罵得一無是處。他們生長環境不同,把這些統統都看成是消費主義弄出來的垃圾。尤其你爹是大作家,對你期望很高吧?”
“他對我沒什麽期望,”琦哥兒悶悶地笑了起來,“只不過我表現太爛了。來我床上!”
成天路輕飄飄地走到床邊,被琦哥兒一把拉上床。琦哥兒的床并不軟,成天路卻覺得沒了兜底的安全線,心裏軟呼呼酥麻麻的。這是張老式雙人床,寬只有135厘米,兩個成人難免施展不開手腳,琦哥兒一翻身就碰到成天路的手臂。
成天路的心跳又上了發條一樣自己飙起來,管都管不住。琦哥兒卻毫無形象地跪在了床墊上,上身趨向床頭,手用巧勁一掀,把早有裂縫的牆紙掀開一大片。
成天路暗想:難怪琦哥兒能發現孔雀畫,這班畫圈的人都有暗藏玄機的癖好?牆紙開出,露出很多褪色的塗鴉,都是筆法稚嫩的兒童畫,可以看出曾經的色彩斑瀾,天馬行空,古怪的物種、場景和淩亂的文字連成一大片壁畫。成天路看得仔細,一開始只當作品欣賞,到後來笑意凝住了。
他應該早就猜到。
琦哥兒:“我畫得怎樣?”
“挺好,”成天路摸着牆上的一個字,“從來沒見過你寫字,原來是這麽回事。”牆上的“手”字是反過來的,所謂的鏡面字。整幅塗鴉裏出現的幾個字,幾乎都不正确,不是少了筆畫,就是倒反過來;以畫畫的技法和控制來說,琦哥兒當時至少八歲九歲了,不應該連“手”都寫不明白。
這是失讀症患者的特征。成天路心生恻隐:“你爹媽一直不知道?”
“十四歲那年才确診的。之前他們認為我腦子差、貪玩不學好,找了一堆名師來教不管用,後來幹脆不理我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事,從小學開始,因為成績太差,上課不專心,老師給我安排特別座位,四個角落都坐遍了,就差在我四周立個玻璃罩子,免得我帶壞別人。”
牆壁上畫着各種奇異的生物,在不該長角的地方長角,在應該有眼睛的地兒一片空白。應該。偏偏很多人都不是按着“應該”長的。失讀症的人數其實非常多,但很難被發現,患者通常心智健康,甚至非常聰明,除了無法正确辨認文字和數字順序之外,跟常人無異。這樣的孩子只會被誤以為蠢笨或不愛學習。哪個父母能認同孩子的不幸是因為基因不良呢?所以最後總是歸咎為懶惰,變本加厲地逼迫孩子用功。
琦哥兒繼續說:“總編老師,你寫事件、寫人,那心裏一定有個準則,認為‘人’應該是怎樣的吧?如果他的行為不在準則裏、如果出軌了,就會成為新聞。”
成天路想了想,笑道:“這話還蠻有道理,大導演的概括能力挺強。”
“這是零零九說的,丫就愛琢磨這些。”
成天路笑而不語。琦哥兒:“但我打小就發現,人和人根本不一樣,你眼裏看到的,和我眼裏看到的完全不同。那時候我在玻璃罩裏,樣樣事都很難理解,也沒有同學願意跟我玩,只好自己跟自己玩,一天到晚埋頭亂畫,結果老師跟我爹媽投訴,說我因為不專心聽課才學得像屎一樣。我爸沒收了我的紙和筆,本子、顏料,全都沒了。沒了就沒了,哪裏不能畫?”琦哥兒
看着牆壁,“哪裏都能畫,我爹的書、地板、衣服……”
成天路不忍之極:“後來他們怎麽發現的?”
“我爹費了大勁把我弄進一中學。我的成績還是很爛,運動也不行——協調性太差,綁個鞋帶都會左右手打架。”
“啊!”成天路心裏一酸。失讀症是大腦左外側裂周圍皮層的功能失調,造成語音缺陷和運動缺陷,有一部分人因此掌握不了距離和方向,不能準确把球扔到人手上、系扣子動作緩慢等等。原來琦哥兒生活不能自理,除了懶以外,還有這層緣由。
琦哥兒:“我脾氣也不好,入學沒到半年就跟人幹了一架,那孫子掉了四顆牙,我傷了眼睛,括約肌永久受損,在家修養了幾個月。這之後爸媽不逼我學習了,帶我四處找醫生,怕我真變成神經病。有個醫生确診了我是天生閱讀障礙症,腦殘,怎麽用功都沒用。過後我再也沒去學校,天天跟畫室裏混。”琦哥兒的聲音變得更輕更淡,像是電影裏逐漸褪色的畫面:“一直到十七八歲,畫漫畫,開始有人認識之前,我都是自個兒一個。小時候我沒有朋友,對別人也沒有興趣,我跟誰都不一樣,跟父親不一樣,跟你更不……”
一句話沒說完,琦哥兒突生一種奇異的預感,住了嘴,幾乎是同一個時候,身體一暖,成天路的手臂從身後環着他的肩膀和腰腹,把他擁在懷裏。
琦哥兒嘴巴僵住了,腦子也無法轉動,任由成天路的聲音鑽進那帶着“少年痣”的耳朵裏:“不用說了,你是個奇葩,我在認識你的時候就知道了。唉,可憐見的,從腦子到眼睛到手腳,沒一處好的,你這樣的誰肯要你?要不我為人民服務,接收你好了。你看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