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深宮難測。
酒是好酒, 香氣濃郁盈透,流溢出皎皎的琥珀光澤,火辣辣灼出燙來。
雲琅叫熱意撩着, 要低頭又覺膽戰心驚, 索性牢牢閉了眼。
第一式是口對口喂酒,才到第二式,其中一個竟然就已手軟腳軟動彈不得……這《良宵傳》的編者果然用心險惡。
……
說不定宮裏就藏了叫人不能動彈的迷藥。
雲琅越想越駭然, 未雨綢缪扯住蕭小王爺:“出征前,你萬不可再進宮……”
蕭朔蹙了下眉,擡眸攏住他:“自然。”
兩人在一處,素來是蕭朔煞風景更多些。雲琅一向嫌他動辄說正事,每每都要挑理,嫌小王爺實在嚴肅無聊。
如今已到了這一步, 雲琅竟還惦着宮中情形。
“是朝局仍不穩妥, 害你擔憂。”
蕭朔道:“此戰回來, 我會設法敦促景王,逼他開始接手朝中政務。”
雲琅:“?”
雲琅良心有些虛弱:“也不是……”
“早晚的事。”蕭朔輕聲, “預先練手。”
雲琅一怔, 想了半晌:“……也是。”
景王并非當真頑劣不堪,只是心思實在不在朝政,叫他安安分分讀書習武難如登天,琢磨起木工漆活卻廢寝忘食, 從來樂在其中。
先帝朝時, 景王不肯修文武藝, 沒少叫德高望重的禦史彈劾。
先帝接了奏折,只是一笑,說文武韬略既已有兄長操心, 景王生性靈動跳脫,不受拘束,如何不能挑些自己中意的事來做。
“太傅那時還說,景王命好,生來逍遙。”
雲琅扯扯嘴角,低呼了口氣:“生來清正的入了朝局,生來剛直的結了私黨,如今生來逍遙的也……唔!”
他話未說完,叫耳畔熱意一拂,沒忍住出聲,睜大了眼睛。
蕭朔含了第三口酒,微冷的酒漿透出微燙唇齒,攙着冰涼月色,在他耳廓間染開一片薄紅。
雲琅眼前淌過些薄薄霧氣,徹底忘了自己要說什麽,張了口低低喘氣,下意識攥緊了蕭朔的披風。
“生來意氣飛揚、灑脫風流的。”
蕭朔攬着他,靜了片刻,又在雲少将軍叫潮氣沁着的睫間吻了吻:“嘴上說要學下半冊,到了此時,竟還走神到這個地步。”
雲琅軟在他襟懷間,聽見這一句,硬生生氣得樂出來:“你到底多記仇——”
蕭朔收緊手臂,将雲琅抱過來,吻住他的聲音。
雲琅察覺到背後力道,下意識屏息,攥着披風的手慢慢摸索,摸到了一處叫箭風裂開的破損。
蕭朔不惜以身誘箭,為的是什麽,沒人會比在沙場上沖鋒陷陣的雲少将軍更清楚。
北疆游牧部族,生在馬上死在馬上,人人骁勇好戰,膂力箭術皆出衆的太多,每一代的射雕手卻至多三人。
不只是因為射雕手既要考量箭法身手、隐匿功夫,又要心性沉穩狠厲,能沉得住氣一擊必殺。更因為射雕弓只有三張,相傳上古後羿以三弓九箭落九日,被草原部落代代相傳奉為神物,不可輕授。
拿了落日弓的才叫射雕手,代代射雕手要受弓,都要拿九枚敵軍将軍的頭顱來換。
射雕手,落日弓。這些人手上攢了不知多少敵方将領的性命,兩軍對陣,是最不起眼也最兇險的奪命索。
雲琅閉了閉眼睛,由着蕭小王爺端莊嚴肅地照本宣科,熱意如沸,自胸底一路汩汩透出來。
蕭朔察覺到他的動靜,緩下力道,輕聲道:“不舒服?”
雲琅搖搖頭,攢出力氣扯扯蕭朔,叫他傾下來,在小王爺唇上輕輕蹭。
蕭朔的氣息也帶了淡淡酒香,怡人微熱,拂在更加灼燙的頸間,反倒帶出來隐隐清涼。
雲琅不明章法,也懶得講章法,有一下沒一下輕輕咬着蕭朔唇角,含混嘟囔:“北疆……有燒刀子,比這個烈。”
“烈酒惑性,亂人心神。”
蕭朔叫他撩得阖了阖眼,低聲道:“若一時不慎失控,帳內沖撞了主将,該當如何?”
雲琅答得極爽快:“自然是按軍法處置。”
蕭朔:“……”
雲琅看他神色,自己先繃不住樂:“小王爺桀骜不馴,除了世間正道胸中公理,剩下的一概無法無天,竟也怕軍法?”
“等閑軍法,自然不足懼。”
蕭朔目光落在他身上,定了定,輕聲:“至于——你雲少将軍的法……”
他這一句念得緩慢,最後幾個字含在唇齒間,叫酒香沁了,釀出三分全不同于往日的溫存柔軟。襯着眉宇間剛硬的清冷凜冽,竟平白撩得人胸中狠狠一抖。
雲琅受不住這個,眼看就要叫色所惑禍軍亂法,強行動心忍性壓了:“我的法有何不同?”
“你的法便是家法。”
蕭朔望着他的眼睛,在雲琅眼尾一吻:“言出法定,自然認打認罰。”
不知哪家的新豐酒,沁得人處處滾熱,既灼又醇,釀進骨子裏,偏偏又化成纏絲軟柔。
蕭小王爺一個“認打認罰”說得輕緩,攙着熱辣辣的醺然酒香,懷中分明滾燙,連素來的清冷竟也叫酒隐約泡得酥暖了。
雲琅心知這次怕是真完了,眼看蕭朔将琥珀酒漿倒在掌心緩緩推開,絕望閉眼,蹬腿任人宰割:“嗚。”
蕭朔:“……”
蕭朔自覺已給夠了少将軍的威風,不知他為何在此時嗚,将人裹了披風仔細抱起來,親了親雲氏野兔的額頭:“只是給你舒筋活血,若要酒池肉林、三天三夜,酒遠比這個多。”
雲琅就知道自己這張嘴沒說過好話,軟綿綿躺在他臂間,奄奄一息:“舒哪裏的筋,活哪裏的血?”
蕭朔聽得莫名,看他半晌,竟在雲少将軍眼底看出些堪稱黃暴的念頭,按按額角:“……不是。”
少将軍好生警醒:“不是?”
“不是。”
蕭朔頓了頓,他盡力說得委婉,卻仍不自覺發熱:“酒雖能活血,卻性太烈……不同于脂膏,不很合适用在此處。”
雲琅盯着他,半信半疑挪了挪,抱緊了自己的小披風。
車內酒香氤氲,兩人熱滾滾對峙,身上叫酒浸得發酥,竟也僵持出了些說不清的旖旎意味。
“當真要行不軌,不必迂回。”
雲琅壯烈閉眼:“只管來。你我何等交情?一人做事一人當,你來做事我來當……”
蕭朔萬萬想不到“一人做事一人當”還有這等用法,靜坐片刻,往不可說處掃了一眼,作勢虛覆下去。
雲琅大驚失色擡腿就踹,想起不妥,堪堪收住力道,不及變招,已叫蕭朔輕握住腳踝。
“亂想什麽?”
蕭朔蹙眉:“還在馬車裏,豈能行此狎昵之事。”
雲琅已被蕭小王爺含着酒嘗了個遍,無一處不燙,心道小王爺這個狎昵的标準實在詭谲非常:“那你方才——”
蕭朔叫他反诘,耳根一熱,把雲将軍踹過來的腿放回去,以披風将他仔細裹嚴,密不透風抱起來。
雲琅眼看自己被裹成了個大號糖水糯米粽,動動胳膊,忽然明白了:“你不想叫人知道?”
只是尋常親熱,兩人都還壓得住,又有車廂隔着,外頭聽不見什麽動靜。
若是當真撩撥得過了頭,失了自制,只怕就當真要叫人知道琰王殿下英雄難過雲少爺關,叫人平白惑了心志了。
“先不論我。”
蕭朔抱着雲琅下車,聞言垂眸看他一眼:“若叫人知道了,我下次再要找你,怕要去翻沒人認得中原文字的地方。”
雲琅叫他戳穿,咳了一聲,不大自在:“也沒這麽……連大哥他們都是自家人。”
雲琅肩背繃了下,攥了攥掌心薄汗,将臉埋進蕭朔胸肩。
他叫蕭小王爺裹得嚴實,一點風也沒吹着,仍熱乎乎着小聲道:“自家人,這些事有什麽?先帝與先皇後也同進同出,先帝宿在延福宮,也準起居舍人往細了記啊……”
“雲琅。”
蕭朔淡聲道:“看你此時放得開的架勢,幾乎叫我懷疑,方才那一腳不是你親自踹的。”
雲琅:“……”
蕭小王爺有些日子沒這麽欠揍了,雲琅徹底抛了亂七八糟的心思,磨牙霍霍,只想給他咬個又大又圓的牙印。
“你平日再豁出去,也不會連這個都不顧慮。”
馬車一路進了王府,就停在書房外。蕭朔秉退了衆人,将雲琅抱進書房,凝眸望他一陣:“可是有什麽打算?”
雲琅心底一虛,不自覺咳了一聲:“我能有什麽打算?”
“不知。”蕭朔輕聲道,“我若知道,便直接将你鎖在榻上,你我捆在一處,彼此都省事。”
雲琅聽得駭然,仔細打量了半晌琰王殿下的神色,将手藏在背後。
酒後吐真言,蕭朔這念頭分明由來已久。
他今日确實還有謀劃,只怕也确實要多加小心,免得來日将琰王殿下惹惱了,真叫人做出來個能處處将兩人捆在一處的鐵鐐鎖铐。
雲琅心事重重走着神,想了一陣,察覺到蕭朔安靜得不同以往:“小王爺?”
“恰好。”
蕭朔擱下剩的半壇酒,拿過兩只玉盞,給雲琅倒了一杯:“坐,我有事與你商量。”
雲琅聽他語氣,不由皺了下眉。
兩人交心後,早沒了半分隔閡,凡事憑默契便足夠,幾乎用不着特意商量交代。
難得聽見蕭小王爺換回這個語氣,雲琅心裏莫名有些沒底,握了那一盞酒,在掌心攥了攥:“商量什麽?”
蕭朔垂眸:“先坐。”
“不用。”
雲琅瞄着還沒來得及拴上幾百個插銷的窗戶,隐蔽挪過去,同他客氣:“你說,我聽着……”
蕭朔擱下酒杯,擡眸靜靜看他。
雲琅叫鐵鏈鎖過一回,長了記性,當即從窗前原路退回來,一屁股坐在小王爺腿上:“你說。”
蕭朔:“……”
雲少将軍這一招三十六計倒數第六計,如今已然使得越發得心應手、全無滞礙了。
蕭朔伸手将他攬住,視線在雲琅勁窄俊拔的腰線栖了片刻,将微芒盡數斂回眼底:“我知你有自己的謀劃,有時情形緊要,你我雖心念相通,卻來不及互通有無交代盤算,只能應急機變。”
“還有些事,你執意一人去做……便是定了要獨自擔當這件事。”
蕭朔:“我知你心,不會攔你。”
雲琅叫蕭朔從背後攬着,看不見蕭朔神情,只能聽見低沉柔和的嗓音牽起微震,透過胸腔溫溫栖落在背上。
雲琅忽然有些後悔,撐了下,轉過來迎上蕭朔的眼睛。
蕭朔擡手,同他虛擡了下手中玉盞。
雲琅握着酒盞,澄透酒漿叫動作引得輕晃,涼涼潤潤貼在掌心。
“只一件事。”
漾着的琥珀酒光裏,雲琅聽見蕭朔的聲音:“你我今夜放開醉透,同榻酣眠,醒來時仍看得見你。”
雲琅迎着蕭朔視線,彎了彎眼睛,将酒與應允一并仰頭灌下去。
蕭朔将自己那一盞飲盡,要去添酒,被雲琅按住:“不夠痛快,換個喝法。”
蕭朔擡起視線。
他的手覆在酒壇邊沿,雲琅的手覆在他手上,酒意由一個人分給兩個人,便多出一份酣然熱力,通肺透腑。
雲琅握了他的手,将酒壇拎起來,就着壇口飲得涓滴不剩。又從榻下摸了摸,撈起一壇連勝派人緊急買來的酒,單手拍開泥封。
蕭朔接過來,學着他的架勢,喝了小半壇。
雲琅很是灑脫,徑直将剩下的一飲而盡,長舒口氣,抛了酒壇。
蕭朔第一次這般豪飲,酒才喝下去,便化作熱意自耳後泛上來,頸側一片微熱淡紅。
雲琅尚未好全,酒灌得急,也叫酒力在眼中激起些朦胧霧色,湛亮笑意透出來:“小王爺本事見長,酒量卻不行,這就醉了。”
蕭朔笑了笑,攏過雲琅後頸,慢慢吻他。
雲琅學以致用,再拍開壇酒,含了滿滿一口。
小王爺這些年不曾放心休息過一刻,今日終于将局面大略定穩,幾乎是放縱一般想要一場醉透,對他全不曾設半分防備。
雲琅伸手抱住蕭朔,慢慢度給他酒,看着灌下去的酒漿化成紅暈返上來,在蕭朔唇畔親了親:“放心,有我。”
蕭朔已壓不住醉意,身上越發沉了,眼皮想要合攏進暖融的黑甜鄉裏,卻又本能撐着,握住雲琅手腕。
雲琅柔聲道:“睡罷。”
琰王府的大印還在太師龐甘府上,被當成跳梁小醜掙紮的籌碼,處心積慮,仍設法牽絆拖扯住蕭朔。
他的事,朔方軍的事,連朝堂情形,蕭朔都已安排妥當。唯有這一樁舊日裏親手給出的把柄,還需将尾巴掃幹淨。
出征前,這一顆印必須拿回來。
雲琅酒量比蕭朔好得多,有心拿出對付開封尹的辦法将小王爺徹底灌倒,自己喝一碗醒酒湯,趁夜再去太師府走一趟,已事先交代了親兵準備。
若蕭朔下馬車時不将他裹得那般嚴實,便還能打個迷魂陣,叫人以為他們兩個正酒酣情濃,此行能更容易些。
眼下這般……倒也很好。
他趁着蕭朔睡熟了出去,只要趕在小王爺醒過來前回來,也不算失約。
看時辰,刀疤大抵已同連勝交代過,該在窗外接應了。雲琅扯扯嘴角,正要好聲好氣哄着小王爺躺下睡覺,卻被蕭朔握了手:“還有一事。”
雲琅微怔:“什麽事?”
蕭朔攬着雲琅,拿起酒壇。
雲琅:“?”
“你酒量勝我三成。”
蕭朔道:“還該再飲兩壇,才能醉透。”
雲琅一陣愕然:“等——”
蕭小王爺不等,将酒壇穩穩端了,抵在雲少将軍唇邊。
兩人自小在一處,蕭朔常要給雲琅灌藥,手法極熟。他特意同梁太醫問過了雲琅的身體情形,雖然醉了,數偏偏又算得極好,不由雲琅抵抗,已将酒穩穩當當灌了下去。
雲琅措手不及,匆忙在噸噸噸噸噸咕嘟間搶出張嘴,伸手用力拍窗:“刀疤!快來救唔……”
窗外靜悄悄一片,竟不見半分回應。
雲琅盡力扒拉插銷,好容易将窗戶推開條縫,不等扒開,便被連勝在窗外關上:“少将軍,今日該好好歇歇。”
“來日再歇有什麽不一樣!”
雲琅咕嘟咕嘟咕嘟咚,一陣悲憤:“刀疤呢!是不是被你們綁起來了?将我的親兵還我……”
窗外頓了一刻,傳來刀疤滿是歉疚的聲音:“少将軍……的确該好好睡一覺。”
雲琅:“……”
雲琅:“?”
刀疤在窗外半個時辰,被連勝徹底說服,攥緊了拳,滿懷歉然:“少将軍與琰王殿下對飲,該好睡一夜,來日要罰,屬下認——”
雲琅:“嗝。”
刀疤:“……”
雲琅醉眼昏花衆叛親離,來了脾氣,摸出飛蝗石雷霆驟雨砸了一遍,暈乎乎一頭紮回蕭小王爺懷裏,咚的一聲拍上了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