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出宮不走官道, 過舊曹門過牛行街,景德寺與上清宮後身有條隐在的寬巷,只傩儀祈福才用來布鐘呂鼓樂。
人跡稀少、道路平整, 正好放開了惬意策馬。
雲琅少時坐不住,常拖着蕭小王爺跑馬解悶, 內外城繞遍,閉着眼睛也能找到這一條路。
“往前走些, 望京觀有通宵的素齋。”
雲琅暢暢快快跑出一段,勒缰回身,等着蕭朔趕上來:“你這馬行不行, 換我這匹?”
蕭朔與他并辔:“我騎術本就遜你一籌, 換過來也是一樣的。”
蕭朔的黑馬也是大宛良馬,生性溫馴, 善長途奔馳, 卻不如雲琅那一匹白馬靈動骁勇。
雲少将軍向來最喜烈馬, 若換過來,難免要嫌這一匹太過無聊乏味。
蕭朔催馬,叫黑馬跑得快了些:“慢些跑, 你手上的傷不疼?”
“這也算快?”
雲琅低頭看了一眼,不以為意:“你若準我去京郊, 再給你看什麽叫正經跑馬。”
城內的巷子再清淨寬敞,也比不上京郊自在。出了外城城門,撒開了只管策馬狂奔, 遠比這般小跑遛馬惬意暢快。
當初遇了戎狄探子, 雲琅險死還生, 京郊便成了先帝太傅與蕭朔連手盯着的禁地,不帶足了侍衛随從, 等閑不可輕去。
雲琅不服氣,偷着溜出去過幾次。守城門的禁軍奉了聖旨,每日光是圍堵雲小侯爺,便愁得恨不得将城門封死,再将城牆壘高三尺、加厚一寸。
蕭朔記得往事,看了雲琅一眼:“你叫禁軍勸回去七次,氣得不行,于是含恨發誓,決心将城牆挖個窟窿。”
“你從哪兒知道的?”
雲琅詫異勒馬:“我記得當初合謀,我們怕你太老實,大義滅親跑去同太傅告密,還特意沒告訴你……”
“景王同太傅告密時,我在邊上。”
蕭朔道:“他沒背下來《尚書》,為了不被太傅用戒尺打手心,招出了你挖的洞。”
雲琅:“……”
“城西,宜秋門側五丈,挖了三尺,挖錯了方向。”
蕭朔:“我本想去看,可惜去晚一步,已叫人連夜緊急填補上了。”
雲琅:“……”
“背信棄義。”
蕭朔替雲少将軍出謀劃策:“該拿石頭砸他。”
雲琅眼睜睜看着自己挖的那個洞一夜間憑空消失,納悶了半年,至今才知道罪魁禍首,頗覺心情複雜,擡手按了按胸口。
他氣結半晌,擡頭看見這時候竟還出言撺攏的蕭小王爺,先沒忍住氣樂了:“誰說你規矩古板?分明比誰都看熱鬧不嫌事大……你老跟景王不對付幹什麽?”
蕭朔看他半晌,收回視線,一言不發打馬向前。
雲琅難得見着小王爺也有了脾氣,一時莫名,催馬趕上去:“就因為我要挖牆,瞞着你找了他?找你你還能幫我不成?”
“再說了,你那時候的脾氣,不拽着我去找太傅投案自首都是好的。”
雲琅滿懷餘悸:“真叫你知道了,多半還要将我扯去,數清楚挖壞了幾塊磚。叫我按數目賠,半塊算一塊,二一添作五……”
蕭朔擡眸:“你後來是如何出去的?”
“後來端王叔教了我飛虎爪啊。”
雲琅道:“軍中攻城,誰從城下挖洞?都是以飛虎勾住城頭,翻上去的。”
“起初是跟着朔方軍連勝大哥他們練,步驟繁瑣些,容易被察覺。後來我輕功練得差不多,不用飛虎爪也行,便不謀劃地下,改飛出去了……”
雲琅說到一半,忽然醒悟,愕然勒馬:“這主意是你給王叔出的?!”
“那時京城內外的戎狄探子盡數剿清,京郊已沒了風險。”
蕭朔淡淡望了他一眼:“長輩們約好了一齊瞞着你,是想看你憋得轉圈。”
雲琅今日才知真相,痛心疾首,攥着缰繩停在原地。
“你若早來找我。”蕭朔道,“早就能出城。”
“話是這麽說……”
雲琅心情有些複雜,讷讷道:“還不是你老管着我,把我管怕了?這種事哪敢同你說,你也少來同我翻舊賬――”
雲琅話說到一半,腦子裏靈光一閃,忽然回過神:“不對,你今日忽然翻這個舊賬幹什麽?”
蕭朔叫他問住,抿起唇角握了缰繩,掃他一眼。
“說話啊。”
雲琅輕磕馬腹,叫白馬追上去,看着耳根莫名泛紅的蕭小王爺:“當了我帳前先鋒官,知道我一定不會抛下你自己跑去北疆了,陳年舊醋總算放心開壇了?”
“雲琅!”
蕭朔聽見他“陳年舊醋”四個字,熱意轟的一聲沖上來:“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不過是約着景王一起去挖個牆,還是他動手我站着,他挖錯我看着,就值得你記這麽久。”
雲琅搖頭感嘆:“位置都記準了,字字句句記着,只等翻出來同我算賬……”
雲琅壓着嘴角笑意,追他不放:“小王爺,誰欺人太甚?”
蕭朔說不出話,避開雲琅視線。
雲琅扯了下缰繩,白馬通曉人意,随牽引去有意輕撞黑馬肩胛:“去不去挖牆?明晚三更,宜秋門見。”
蕭朔咬牙:“雲琅,你不要――”
話音未落,已不自控地往邊上讓了讓。
黑馬生性溫馴,被撞了也不計較,給橫行霸道的白馬讓出地方,又親昵地叨了一口白馬銀緞子似的鬃毛。
雲琅大奇:“你這兩匹馬一起養的?好乖,物似主人形……”
蕭朔忍無可忍閉牢了嘴,耳畔滾熱,打馬便走。黑馬尚有些猶豫,頻頻回頭,叫主人再三催促,只得四蹄生風,向前飙射出去。
雲琅滿心暢快,揚了聲淨鞭,風馳電掣趕上去。
兩匹馬都是蕭朔千挑萬選親自養的,矯健神駿,飛掠生風,踏着青石街道清脆有聲。
蕭朔這些年也已将騎術練得精湛,卻終歸比雲琅稍遜些,跑到巷尾,已叫身後雪影牢牢追上。
雲琅将自己的缰繩交到左手,探出右手,去拉蕭朔的馬缰。
蕭朔餘光掃見雲琅動作,心頭一懸,只怕兩匹馬跑的快慢不一,交錯間扯得雲琅墜下去跌傷:“放手!留神――”
雲琅笑道:“不放。”
蕭朔微怔,勒缰擡眸看他。
白馬跑得酣暢,一路追上來,興高采烈便去咬黑馬的尾巴。兩匹馬膩在一處,皆漸漸停了步子。
“當初挖牆掏窟窿,帶了景王沒帶你,是我不對。”
雲琅好脾氣道:“我知錯了,回頭就去拿石頭砸景王。”
“此事揭過,不必再提。”蕭朔皺緊眉,“我只是――”
雲琅好奇:“只是什麽?”
蕭朔肩背繃了下,沒有出聲。
只是……看景王很是不順眼,動辄便想在景王府門口叫人挖個陷坑。
“他與你相約,卻懾于太傅威嚴,和盤托出。雖有緣由苦衷,終歸不義。”
蕭朔握了握缰繩,垂下視線道:“你今後……”
“絕不同他厮混。”雲琅痛快答應,“凡事只找小王爺,與小王爺喝酒,同小王爺睡覺。”
蕭朔:“……”
“胡說什麽?”
蕭朔下了馬,沉聲:“你要領兵出征,我是要勸你,今後該有識人之明。若所托非人――”
雲琅眼看蕭小王爺腦袋頂上的醋壇子,停在街頭月下,笑吟吟輕聲:“蕭朔。”
蕭朔心頭輕滞,再說不出一個字。
雲琅朝着他一笑,抛了缰繩,也縱身下馬。
今夜三番兩地折騰,雲琅在酒樓時就已隐約覺出疲累。方才在宮殿頂耗盡心神追射雕手,此時徹底榨幹了最後一點力氣,落地才覺腳軟,晃了晃便往地上坐下去。
蕭朔撲過去,在他摔在地上前伸出手,将人牢牢接住:“胡鬧!”
蕭朔攬着雲琅就地盤膝坐下,往他脈間一探,眼底灼出沉色:“沒力氣為何不喊我?若是從馬上跌下來傷了――”
雲琅靠在他臂間,伸出手,拽了拽蕭小王爺的袖子。
蕭朔話頭一頓,蹙緊了眉沉默下來,扶住雲琅背後,要替他調息理氣。
“不急。”雲琅笑了笑,“我很久沒這麽痛快了。”
蕭朔微怔,手上動作停頓,迎上雲琅視線。
雲琅枕着他的手臂,臉色隐約是耗力過度的蒼白,眉睫都叫汗意濕透,眼裏卻盡是一片明淨朗徹的笑影。
他的手覆在雲琅後心,能察覺到胸腔裏砰聲激烈,一下接一下砸着掌心。
蕭朔靜默半晌,握了衣袖,慢慢替雲琅碾去額間汗水。
“你知道我為什麽……”
雲琅本來不想告訴他,就想讓蕭小王爺醋着這件事一輩子,此時懶洋洋枕在蕭朔懷裏,沒忍住笑:“為什麽那時不找你,偏去找了景王?”
蕭朔蹙眉:“不是因為我總管着你,叫你心煩?”
“自然也是,不過不是最要緊的。”
雲琅側了側頭,點點小王爺胸口:“你還來同我算賬……我問你,我養傷不能去學宮那些天,你是不是跟景王坐同桌了?”
蕭朔:“……”
蕭朔難得尋釁生事一次,已自覺夠不妥當,此時看着雲少将軍,一時竟有些複雜:“座位是太傅調的,說景王不學無術玩心太重,要我教他些。”
“不管。”
雲琅道:“景王來探我傷時,說你與他同坐五天,對他說了整整三句話。”
雲琅切齒:“我那時仔細一想,那五天裏,我都沒同你說上三句話!”
蕭朔無可辯駁,扶着在宮裏昏睡了整整五日的雲少将軍,替他順了順胸口的氣。
“我那幾日好容易好些了,想去學宮找你,先皇後前些天分明都應了,不知為什麽竟又忽然不準。”
雲琅想想就來氣:“想叫你來找我,娘娘又說你課業繁忙,不能打擾……”
雲琅傷得太重,躺在榻上一動不能動。日日想着蕭朔與景王同桌一處、把酒言歡,氣得咬斷了三根竹筷子,第七日便從榻上站了起來。
傷徹底好全後,第一件事便是約了景王出去,扔一把鏟子,唬着景王苦哈哈挖了大半宿的牆。
“……”
蕭朔無論如何想不出“坐在一處、把酒言歡”的臆想是少年雲琅如何咂摸出來的,摸了摸雲琅汗濕的額頭,以袍袖護着将人抱起:“我不曾與他……言歡過。”
雲琅很是警惕:“把酒呢?!”
“不曾。”蕭朔道,“學宮禁酒,違者罰戒尺五十,灑掃挑水二十日。”
雲琅半信半疑,勉強聽了他的解釋:“唔……”
琰王府的馬車始終在後面随着,此時尋了個空,已跟了上來。
蕭朔将兩匹仍在互叨馬鬃的馬交給連勝,抱着雲琅上了車,果然在車廂裏看見了連勝備好的酒。
雲少将軍自小練武,要以藥酒練經活血,是唯一不受學宮這條規矩約束的。雲琅不嗜酒,卻喜歡佳釀新醅,京城裏叫得出名的酒樓好酒,都送來給少侯爺過過口。
蕭朔攬他靠穩,拿過一小壇酒,拍開酒封,濃郁酒香便撲鼻漾出來。
“新豐酒?”
雲琅眼睛一亮:“我當初同你要的不就是這個?你信誓旦旦說好,定然給我買來,結果我傷都養好了也沒見酒影……”
“我當初的确買了,只是我才出宮你傷勢便反複,又吐了一夜的血,昏睡不醒。”
蕭朔道:“至于先皇後不準你來學宮,我也不能去找你……大抵也是因為這個。”
雲琅茫然:“這又有什麽關系?我傷勢反複,也怪不得你啊。”
蕭朔拭淨他額間潮氣,視線落在雲琅叫汗意沁得愈發濃深的俊秀眉睫間,輕聲道:“我那時帶了酒來,見你昏睡不醒,肝膽俱裂……做了些不妥當的事。”
雲琅:“?”
蕭小王爺那時言必稱《禮》,雲琅半夜跑去蹭他的床榻睡,都被小王爺的“七歲不同席、十三不同房”勸谏得啞口無言,悻悻往蕭朔的被子裏塞了幾十顆飛蝗石。
雲琅反思過往,實在想不出他還能不妥當到什麽地步:“你……十分不守禮數地摸了一下我的手指頭嗎?”
蕭朔凝他半晌,搖了搖頭,将雲琅攬着頭頸護起來。
雲琅迎上他視線,不由微怔,抿起唇角,喉嚨不自覺輕動了下。
“我那時聽聞你傷勢反複,趕到宮中,見你昏睡不醒氣息奄奄,榻邊盡是血跡,又聽太醫說你怕是當真不成了。”
蕭朔輕聲:“我不知道還能怎麽辦……血參都熬成湯給你喝了,梁太醫給你行了針,一群人圍着,說要看你造化、聽天由命。”
蕭朔道:“我想,我便同你一起聽這天命。”
雲琅隐約聽出他話中不祥之意,縱然早過去了,依然忍不住皺了皺眉:“聽這個幹什麽?你少信這些個……”
“如今不信了,天命要奪你,我便去奪天命。”
蕭朔道:“那時年紀小,不懂事。見你已在生死之間,我只是……想喂你一口酒。”
蕭朔垂眸:“你曾對我說,新豐美酒鬥十千。你喝了新豐酒,便能成頂天立地的少俠,系馬麒麟閣,佩印明光宮。”
雲琅胸口一燙,扯扯嘴角,低聲道:“你――”
蕭朔:“我不知道,它也是《春宮良宵傳》的下半冊第一式。”
雲琅:“……”
蕭朔含了一口酒,低頭吻住雲少将軍,将酒度過去。
酒香醇厚沁脾,在唇齒間散開,入心入脾,牽出酣然的透胸熱意。
雲琅沒繃住,跟着叫鼓蕩滾熱撞得悶哼一聲,心道完了完了:“慢着,我如今沒力氣,手軟腳軟都不能動――”
蕭朔點了點頭:“這便是第二式。”
雲琅:“……”
雲琅:“???”
蕭朔定了定神,又含住一口酒。将雲琅攬定,仔細換了個地方,阖眼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