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老主簿守在窗下, 心驚膽戰看着小侯爺倒空了飛蝗石的存貨,悄悄繞回來,将書房門推開條細縫。
雲琅千慮一失, 叫琰王殿下嚴格按數目灌了酒, 此時已徹底叫酒泡透了。
帳下不幸,少将軍痛失了忠心耿耿的親兵,化悲痛為力氣, 昏沉沉一門心思往蕭朔懷裏鑽。
蕭朔也醉得不輕,他仍記着要照顧雲琅,将雲少将軍從懷間慢吞吞挖出來,拿了帕子投過熱水,替雲琅擦臉。偶爾少将軍不配合得厲害,還會将人攏住慢慢晃, 細細地吻輕輕打着顫的睫尖眼尾。
小侯爺沒防備, 叫王爺親得軟了, 十分沒面子。怒氣沖沖要離府出走,被蕭朔揉着頸後背脊哄得舒服, 團成一小團, 自帶着雪貂小絨毯回了王爺腿上。
……
老主簿凝神看了半晌,終于放心松了口氣,悄悄合了門。
次日一早,兩位小主人破天荒地都沒能起得來。
王爺與少将軍難得好眠, 阖府悄無聲息, 人銜草馬銜枚, 車輪都用稻草裹得嚴嚴實實。
整個琰王府齊心協力,叫王爺與少将軍一覺睡透,在榻上躺了一整足日。
蕭朔睜開眼時, 窗外天色竟已又盡數黑透了。
榻下零零散散扔着衣物,攪着亂在一處。雲琅裹着絨毯,無精打采萎靡成一小團,在床頭貼了份兩人随身親兵的名冊,一顆小石頭接一顆小石頭的砸。
屋內靜得不知今夕是何夕,月色溶溶透進來,安寧得恍如隔世。
蕭朔靜躺了一陣,伸手去摸榻前箭匣。
“幹什麽?!”
雲琅叫他吓了一跳,從半融化裏活過來,撲過去将蕭朔牢牢按住:“真醉傻了?”
雲琅酒量好,酒雖喝的多,醒得卻比琰王殿下還早出不少,原還切齒盼着蕭朔醒了,好同小王爺好好清算昨晚這筆賬。
此時眼看蕭小王爺這宿醉後癔癔症症的架勢,雲琅一腔脾氣已瞬時折騰沒了半腔,手腳并用将人牢牢箍住:“醒醒,又魇着了?”
蕭朔握了袖箭,箭尖抵着掌心皮肉,蹙了蹙眉。
不曾有什麽夢魇,這些年來,這是他睡得最好的一次。
禁軍歸位,朔方成行。
朝局亂勢已成,大亂大争,正可激濁揚清。
雲琅就在懷裏,安安穩穩,柔軟暖熱。
身心松透,經年累月死死壓進骨髓的疲憊忽然一齊不講道理地攻伐上來,将他淹透沒頂。幾乎不容蕭朔反應,便裹着人一頭紮進安穩深沉的睡意裏。
徹夜徹日,連半個夢也不曾做。
蕭朔此時回想,竟全然想不起自己是如何将一小團雲少将軍抱進內室、脫了兩人的衣物,插嚴封死了窗戶上的一百多個插銷,與雲琅一起倒頭睡實在榻上的。
“我記得。”
雲琅幽幽舉手:“我拖着你的腰,讓你先睡覺,你不聽,一定要把每個插銷都再檢查一遍。”
蕭朔:“……”
“還要将你我鎖到一處。”
雲琅:“我告訴你你拿的是硯臺,就算你把硯臺掰成兩半,也沒辦法把我扣在你手上。你聽了很是失落,不肯同我說話,自己去生悶氣。”
雲琅:“我好心安慰你,你竟還得寸進尺,要我幫你把硯臺咬個豁,方便你掰。”
蕭朔:“……”
雲琅放下手,嘆了口氣:“至于你醉酒後三兩下扒幹淨我的衣服,實在身手利落、幹淨果決。這種事我自然是樂意的,可你扒我的衣服,是為了用毛筆沾朱砂,給我畫一條麒麟尾巴出來,我就不懂了……”
蕭朔實在聽不下去,倉促起身要往外走,被雲琅堪堪伸手攔住:“等會兒,還有。”
蕭朔頭一次這般放開來大醉,半分想不到自己竟會做出這些荒唐事。此時叫雲琅一樣樣翻扯,只覺無地自容,定定神低聲道:“還有何事?”
“還有你醉了,閉嘴葫蘆一句話不肯說。問得急了,便只知道一股腦地給我拿你這些年藏的好東西,不要還不行。”
雲琅手上使力,将蕭小王爺扯回榻上:“我要三千顆大中小類別各異的飛蝗石有什麽用,閑來無事,給你書房窗外鋪條平坦寬闊又漂亮的小石子路嗎?”
……
蕭朔眼前一黑,堪堪坐穩。
飲酒誤事,端王自小教訓下屬,這些年耳濡目染,竟半分沒聽進心裏。
分明警世恒言。
蕭朔只想出去找老主簿要桶冰水,此時叫雲琅扯着,半句話說不出,咬了牙死死按下赧意:“是我失态,對不住——”
雲琅看他半晌,沒忍住樂出來:“對什麽不住?”
蕭朔微怔,擡眸看他。
“多大些事?我當初喝醉了酒,騎着你們家馬要上你們家房頂,你不也沒訓我?”
雲琅笑道:“還抱着我哄……說馬不安穩,你背我上去。”
蕭小王爺心裏藏的事太多,非得要醉透了,才能隐約透出來些許。
雲琅昨晚也醉得半傻不傻,同他費盡心思周旋,險些便當真被說服了幫忙咬硯臺一口。
玉麒麟的尾巴摔斷過,雲琅自己都早沒當回事了,還覺得鑲了金子很是精致漂亮,反倒比之前還要好看。
小王爺看着悶聲不吭,平日裏提也不提,人都醉沉了,還惦着給他補上半條尾巴。
“下回再想知道自己是醒了還是夢。”
雲琅笑了笑:“不用拿袖箭紮自己,也不用出去冰天雪地的澆冷水。”
雲琅翻夠了舊賬,伸出手,将蕭朔整個熱乎乎抱住:“我親你一口,比你自己胡亂折騰省事。”
蕭朔一頓,身體裏積沉的酒力竟又像是叫雲少将軍這一抱掀起來,湧成分明熱意。
雲琅湊上來,耗盡畢生所學,同蕭小王爺聚精會神親了個結實的,又在蕭朔唇畔不老實地胡亂蹭過一通,心滿意足向後退開。
蕭朔垂眸,伸手攬住雲琅脊背。
“睡了一天,起來吃些東西,有事同你商量。”
雲琅順着他的力道,舒舒服服倚了,貼了貼蕭朔額頭:“今晚幫我個忙。”
蕭朔心頭微動,輕聲道:“什麽?”
“我有一趟要緊事,昨晚叫你與咱們家親兵聯手灌沒了,今日還得去。”
雲琅道:“你今夜先去禁軍大營點兵,将你我要的盡數備齊,然後叫你們家黑馬跟着馬車,拉着你到處轉。”
“別轉太遠。”雲琅補充,“就在觀橋、宣泰橋、陳州門那一帶晃悠……”
蕭朔蹙眉:“你要去太師府做什麽?”
“我有個念頭,不知準不準……也是昨日宮中出事,我才忽然想到。”
雲琅道:“此事你不可出面,只有我來。”
雲琅握了握蕭朔的手:“我有分寸,放心。”
蕭朔沉吟一陣,反扣住雲琅的手,低聲道:“你是說,襄王可能已接觸了太師龐甘?”
雲琅不料他反應這般快,怔了下,啞然點頭:“我到得晚,是在那射雕手發出一箭後才盯上他的……當時我便在想,他第一箭無人幹擾,為何只傷了皇上的胳膊?”
縱然此時襄王也實力大損,無力在皇位空懸後出手搶奪,尚且不能直接要皇上的命,這一箭也本該能傷在些更要緊的地方。
能叫射雕手射偏,只會是因為殿內有必須要避開的人。
“那個時候,參知政事已經癱在地上了,殿內只有你們三人站着。”
雲琅道:“他也想要你的命,不會是為了避你。值得他留手的,就只有老龐甘……”
雲琅看着蕭朔:“你記不記得?我們當初還說,龐甘是當今皇後的父親、皇上的老丈人,皇後專擅後宮引得皇上不悅,已動了納妃的念頭?”
“皇後所出的兩個嫡皇子,也因為辦事不力,近來屢屢受到皇上斥責。”
蕭朔靜想一陣,點點頭:“龐甘以國本為由,再三上奏請立儲君,皇上卻都置若罔聞。後來皇上又與太傅談過一次,立儲一事再不準提,甚至已與閣老議過,是否要将兩個嫡皇子送出京封王。”
“老龐甘是顆随風倒的牆頭草,刮東風便随東風,刮西風便随西風。”
雲琅道:“如今情形不妙,若襄王主動招攬,他只怕已動了心思。”
兩人已沒什麽可瞞的,雲琅不同蕭朔打機鋒,索性徑直道:“他手裏能當投名狀的,就只有咱們家那顆大印。”
蕭朔正要開口,叫雲少将軍這一句堵得結結實實,擡眸看他。
“看我幹什麽?”
雲琅扒着他,從桌上摸了塊酥餅,咬了一口:“我好歹也是明媒正娶、入了玉牒的琰王妃,莫非這大印沒有我的一半?”
“胡鬧。”蕭朔蹙眉,“這兩件事,如何能混為一談?”
“這兩件事,就是一談。”
雲琅看着蕭朔神色,存心氣他,索性一口氣數:“咱們家大印,咱們家王府,咱們家親兵,咱們家毛筆,咱們家硯臺,咱們家酥餅不好吃……”
“……”蕭朔接過來,放在一旁:“隔夜了,我去叫他們換些新鮮的。”
如今朝堂勢力混亂,今非昔比。當初本是皇上為了牽制蕭朔,逼他押出去的那一枚王府大印,竟成了局勢中最關鍵的一樣東西。
襄王若也盯上了這枚印,雲琅去探太師府,只怕兇險非常。
“兇險歸兇險,這東西拿回來,你我徹底再無後顧之憂。”
雲琅笑道:“再說了,我這不是提前拽了你,叫你替我放哨接應麽?”
“你要誘那個射雕手,我可都出手幫忙了。”
雲琅在這裏等着他,看着蕭朔回到榻前,伸手搭了蕭朔的肩:“小王爺,你給了我三千顆飛蝗石,我不去太師府砸幾個人,真的用不完了……”
蕭朔:“……”
雲琅苦哈哈砸了一早上石頭,如今還剩兩千八百八十八顆大小各異的存貨,看着難得吃癟的琰王殿下,身心舒暢,坐回蕭朔腿上等親。
蕭朔看他高高興興閉着眼睛,靜坐良久,終歸将雲琅輕輕一攬,在唇畔落了個吻。
雲琅心滿意足,也在小王爺唇邊叨了一口:“對了,你為什麽還給我攢了一摞紙?我覺得裏面像是有字,昨晚太黑了,也沒來得及看……”
“……”蕭朔心底一沉,耳後熱了熱:“我将那摞紙給你了?”
“給了啊。”雲琅點頭,“我放書架上了,回頭看。”
下人送了新做的點心進來,蕭朔拿了一塊,陪雲少将軍吃夜宵,不着痕跡下定決心,臨走前定然要托付老主簿連夜将《雲公子夜探琰王府》的手稿銷毀幹淨。
雲琅還被他強塞了不少東西,吃着點心,想了想:“對了,還有你那個天天動手揍、夜夜抱着睡的寶貝枕頭,我摸着也像是繡了字,也沒來得及看。”
雲琅好奇:“繡的什麽字?”
蕭朔:“……”
“針腳細密,我摸着還是王妃娘娘的手藝。”
雲琅當時沒摸出來,此時懶得起身看,興致勃勃:“究竟繡的什麽啊?”
蕭朔:“戒酒。”
雲琅:“?”
蕭朔端起腿上的雲少将軍,在榻上放穩。沉穩起身,拿了繡着少将軍名字的枕頭和将少将軍綁在榻上打屁股的手稿,踉跄出了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