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雲琅一時大意, 被從親手挖好的坑裏扛出來,趴在琰王殿下肩上,心情複雜地朝商恪揮了揮手。
商恪坐在桌前, 愣愣不知道躲, 迎着恩師高舉的巴掌恍惚無話。
下頭的情形,已被合攏的門攔了結實。
……
暗門關死,徹底再聽不見臨間半分動靜。
雲琅被放在榻上, 背後添了個座靠,懷裏多了個暖爐。
松陰居一向冷清,只有琰王府的人來,今日連隔壁的雅室也叫雲将軍要了,更無人攪擾。
雲琅咽了下,看着桌前平淡泡茶的琰王殿下。
他今日約了商恪, 本就存有成人之美的心思。一事兩辦, 這邊同商恪打機鋒, 另一邊已派親兵暗中參知政事送了信,若能得出空, 亥時往醉仙樓松陰居一行。
參知政事來時, 雲琅其實聽出了還有陪客。只是他那時與商恪忙于勸醉昏了的開封尹不哭,無暇分神細聽,只當是護衛随侍,不曾在意。
……萬萬想不到。
雲琅自知理虧, 打量着蕭朔神色:“小王爺……”
蕭朔棄了頭道茶, 複泡出茶香燙洗茶具, 聞言擡眸。
雲琅閉嘴,抱着暖爐坐回去。
該聽的不知聽了多少,不該聽見的總歸全聽見了。
眼前情形, 越是風平浪靜,反倒越叫人忐忑。
“殿下好涵養。”
雲琅叫蕭小王爺平靜看着,心道不妙,掃了一圈搶先誇他:“參知政事尚且捏碎了三個茶杯,殿下卻能收斂心神,沉穩持重,喜怒不形于色……”
蕭朔淡淡道:“你當我為何在泡茶?”
雲琅:“……”
蕭朔撥開舊壺殘骸,将新換的茶壺擱在一旁,複蓋上蓋子,斂住袅袅熱氣。
雲琅當即起身,一把扒拉開窗戶,扭頭拔腿便往外跑。
才邁出條腿,叫腰帶追上來的力道一拽,身不由己,結結實實仰在了身後摞着的厚實軟裘上。
……
這些年來,小王爺身手究竟長進多少,尚不盡然清楚。從窗戶往回撈人的本事,卻只怕已練得爐火純青了。
雲琅虎落平陽,陷在暖融融的軟裘厚衾裏,終歸壯烈一閉眼:“……罷了。”
蕭朔伸出手,攬住雲琅肩背,要扶他坐起來。
雲琅已徹底棄了頑抗,拆了骨頭賴在蕭小王爺胳膊上,一動不動,怏怏等着秋後算賬。
蕭朔扶着他,視線觸及臂間阖了眼綿軟安靜的人,心頭倏地叫只手用力一攥,用力收攏手臂。
雲琅察覺到不對,怔了下,睜開眼睛:“蕭朔?”
攬在背後的力道幾乎将他勒實,雲琅微微吃痛,卻顧不上,伸手将蕭朔扳住:“吓着了?無妨,我在,從頭到腳好好的,能跑能跳還能氣得你睡不着覺……”
蕭朔叫他最後一句敲進心底,默然無話,良久慢慢釋開力道,将雲琅放在榻上。
雲琅看他臉色,猶豫一陣,挪着蹭過去。
蕭朔靜立在榻邊,看不清神情,卻仍伸手攏住雲琅肩頸,慢慢揉了揉。
掌心護着頸後,力道不輕不重,一點點分過來暖融溫度。
雲琅舒服得呼了口氣,向後靠了靠,輕聲:“蕭朔。”
他知哪些話最能誅蕭小王爺的心,所以有些事能瞞便瞞着,瞞不住了,便設法含糊過去。
偏偏今天為了套商恪的話,一不留神,給自己也設了個出不來的坑。
“一樣話兩樣說……我跟商恪不一樣。”
雲琅扯扯嘴角,低聲道:“他與參知政事雖是師徒,畢竟這麽多年不曾見,彼此心裏多有愧疚……愧疚積攢久了,便成了張不開口的隔閡。”
“長輩處沒有晚輩的錯,找個由頭,叫心裏疼一疼,什麽話都能說開。”
雲琅:“可你心疼我幹什麽?你我那麽多好日子,手頭事盤妥了,來日享不盡的逍遙。”
蕭朔垂眸靜聽着,點了下頭。
雲琅沒想到他竟能聽得進去,暗暗詫異小王爺進步簡直斐然,心頭一喜:“至于……你問過我好幾次大理寺獄裏的事。我那時回答你,說在水裏泡了泡,洗了個澡,在牢裏躺了躺,睡了一覺……”
雲琅咳了一聲,硬着頭皮:“也……八九不離十。”
蕭朔攏住他不帶溫度的手掌,焐在掌心,點了點頭。
雲琅眼看他不生氣,幾乎有些不敢置信,喜出望外:“至于——”
蕭朔問:“至于什麽?”
雲琅正要再說,一眼瞄見蕭朔袖間引着的物事,話頭頓了頓,忽覺不對。
不生氣歸不生氣。
未免……太不生氣了蕭小王爺如今夢中得道,沉穩持重,喜怒皆不形于色。雲琅心知不好,窗戶又翻不出去,擰身便要從溫柔鄉裏掙脫出來:“商兄!開開門,我想起一件要事——”
話到半路已來不及,他肩臂被蕭朔扣住,力道一撞,坐回榻上。
不及反應,聽見嚓啷一聲,堅硬的鐵箍已铐上來,結結實實鎖在了右腕間。
雲琅愕然,匪夷擡頭瞪他。
“你說得不錯。”
蕭朔語氣仍平靜,将鐵鏈繞過榻前:“我不必心疼你。”
雲琅一陣崩潰:“就聽進去了這一句嗎?!”
“往事已矣,再去一味翻扯,徒增困擾。”
蕭朔不理會他,将另一只鐵箍引過來,铐住雲琅左手:“只是你若早同我說,你身上舊疾沉傷,能好得快出一半。”
雲琅剛要摸鐵絲拆鎖,聞言微怔,停下動作,才後知後覺查出腕間融融暖熱。
兩只鐵铐看似尋常,外頭硬邦邦的鐵疙瘩一塊,裏面卻是極服帖的細軟布料,做成布袋,內裏裝了藥材粗鹽。
擱在暖爐上烘了這一陣,裏面的大顆粗鹽已烤熱了,叫鐵箍擠着,暖洋洋貼在腕間。
雲琅晃了晃手腕,聽着鐵鏈铛啷啷響,皺了皺眉:“疼。”
“祛濕驅寒,起初是會疼些。”
蕭朔道:“一到雨雪天氣,你便難受得連手也擡不動。梁太醫挂心許久,不曾弄清楚緣由,始終不知該從何下手。”
雲琅一怔,心底跟着牽扯,擡頭看向蕭朔。
蕭朔伸出手,攬住他微涼胸肩,掌心撫上和緩力道,叫人慢慢躺平,歇在榻上。
“梁太醫挂心許久。”
雲琅嘟囔:“你挂心了更久罷?”
蕭朔并不答話,解了雲琅發帶,叫他躺得松快些,又攏過薄衾。
雲琅只覺腕間熱意烙着,那一會兒的舒服勁過去了,便像是有絲絲涼氣自骨頭縫裏向外鑽。
連酸帶疼,乏意伐上來,幾乎叫他以為外頭又要落一場暴雪。
雲琅低低吸着氣,盡力忍了一陣,實在忍不住:“差不多了罷?”
“等粗鹽不熱。”蕭朔道,“再烘幹替換,每日三次,反複三個月。”
“三個月——”
雲琅氣結:“就是平時發酸,使不上力些,用得着這般上刑?!”
雲琅連撬鎖的鐵絲都握不住,總算弄明白了小王爺做護腕便做護腕,為何還特意做成了鐵鐐手铐的架勢。
雲琅沒少受過傷,不怕刀砍劍刺,不怕鞭杖刑求,唯獨怕這不明不白的酸痛乏力,越發挨不住:“拆開,當真難受……”
蕭朔垂眸:“有水牢難受?”
雲琅一滞,話頭被結結實實堵回去,沒出聲。
蕭朔坐在榻前,握住雲琅的手。
憲章獄下的水牢,能将人活活凍僵蟄死的冰鹽水。
他曾聽過大理寺有這般酷刑,鹽水蟄着身上傷口,冰寒濕氣一絲絲滲進骨縫裏,盤踞紮根。
雲琅與他探大理寺玉英閣,落進憲章獄。雲琅陷在夢裏,發着抖蜷在他懷間,身體寸寸僵冷,只剩心口最後一點熱意。
蕭朔俯身,吻上雲琅幾乎失了血色的唇角。
雲琅七分心神都困在腕間煎熬裏,原本沒什麽心思,叫他輕柔覆着,氣息卻不由微滞。
蕭朔兩只手都要用來按着雲琅不亂掙,耳後微熱,蜻蜓點水一樣吻他的眉梢眼尾,向下至比少時越發清俊朗利的輪廓,細細溫融嘗遍。
雲琅意亂神迷,不由自主燙了一刻,忽然察覺到不對:“你也看了?!”
蕭小王爺吻上來的架勢分明不同,定然是看了春宮秘籍無疑。
雲琅險些便叫他勾引得忘了手腕疼,察覺到脖頸往下竟然還不停,一時駭然:“你幾時看的?後面不是燒了?怎麽還有……”
蕭朔氣息不比他更穩出多少,胸口微微起伏,沉默一陣:“方才。”
雲琅:“……”
雲琅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麽:“方才你和參知政事一起坐在這間松陰居裏……那個方才嗎?”
雲琅想不通:“他老人家就沒問問你,這般手不釋卷,看的是什麽名家典籍嗎?”
“你留了門縫,參知政事聽你二人說話,全神貫注,并未察覺。”
蕭朔道:“我去了景王府,從他那裏借來一本,原想與你賠禮……”
雲琅躺在榻上,百感交集替他說完:“實在忍不住滿腔的求知若渴,便先看了。”
蕭朔一時還不能如雲少将軍這般放得開,沉默一陣,在他喉間慢慢一咬。
咬過了,卻并不立刻移開,仍貼着咬的那一處,溫融和軟,暖暖安撫。
雲琅脊後一麻,心道完了,悶哼一聲軟在榻上。
到這裏他就已沒看過,下頭會如何,心裏再沒半點數。
多半是……會春宮。
這樣這樣,那樣那樣。
雲琅氣息促得接不上,再想不起來手腕疼的事,仰在榻上,叫琰王殿下輾轉碾磨。
蕭小王爺人正經,做起這種事竟也一板一眼,連厮磨溫存竟也認真得如同習武切磋。
偏偏這一份正經,就連在這等狎昵到老宰相看了能厥過去的情形裏,依然捧出來了十成十的沛然真心雲琅叫他扣着雙手,阖了眼,認命繳械:“動手罷……”
蕭朔嗓音微啞:“什麽?”
“天時地利。”
雲琅壓着心底讨伐上來的無邊緊張,顫巍巍躺平,仰頭亮出頸間:“上。”
蕭朔:“……”
蕭朔看着他引頸待戮的架勢,伸手覆住雲琅頸間,正要說話,神色忽然微動。
雲琅還在等那傳說中的第一疼,忽然被蕭朔扯着薄被牢牢覆住,睜開眼睛:“怎麽了?”
“侍衛司暗衛巡查。”
蕭朔道:“應當是你我引來的……宮中已窮途末路,捉了我們的些許錯處,不分大小也要拿捏一番。”
雲琅微愕:“什麽錯處?”
“……朝中官員。”
蕭朔道:“凡成年者,有官職爵位,無緣由皆不準夜宿酒樓。”
雲琅:“???”
“當初你流連醉仙樓,尚未及冠,先帝便不曾改動這條律令。”
蕭朔就知道他定然沒背過這一條:“這酒樓是景王開的,景王自己夜裏來收賬,都被罰過十金、俸祿降了半爵。”
雲琅是當真不知這個,一着不慎坑進來了一串人,再躺不住,便要坐起來:“我出去——”
“不必。”
蕭朔按在他肩頭:“開封尹執掌開封,有權在各處坊市商鋪巡查,唯他不受這一條管,叫他出去應對。”
蕭朔看着雲琅:“你與商恪說話時,是不是暗中弄醒了開封尹?”
“是倒是……我點了他的膻中穴,再醉也疼醒了。”
雲琅晃了晃手腕,叮叮當當地鬧心:“可他能頂什麽用?叫開封尹去說謊?還不如叫我穿小姑娘衣裳跳個舞,你們趁亂趕緊跑……”
蕭朔眸底深了一瞬,看着腰身纖拔利落的雲少将軍,不着痕跡斂了,淡聲道:“他也要護住他的故人。”
雲琅微怔,迎着小王爺的視線,沒說出話。
侍衛司暗衛不常出動,卻也有巡查職權。今晚無疑是奔着他們這一處來的,一路聲勢極大,已排查到門口。
開封尹今夜微服私訪,巡查坊市商鋪,交出腰牌驗明了正身。
暗衛視線警惕,掃過兩間雅室:“那是什麽人,來做什麽的?”
“閑人罷了。”
衛準攔在門口,生平第一次編造實情,咬牙定神:“來酒樓訪友。”
暗衛皺眉:“參知政事大人是來做什麽的?”
“已至深夜,學生仍不知所蹤,家中擔憂。”
衛準道:“來酒樓尋人。”
官員不得無故夜宿酒樓,若緣由合情理,便拿不得。
暗衛縱然為得便是伺機找茬,也仍畏懼蕭朔,掃了一眼,草草道:“琰王殿下——”
“琰王殿下掌殿前司,巡守京城,此處交彙視野最好。”
衛準已詞窮,守在松陰居門口,盡力道:“來酒樓巡查……”
暗衛幾乎愕然,一眼掃見屋內榻上影影綽綽,竟像是還有一人,不由一喜:“那個呢!深更半夜來做什麽的?!”
衛準回頭,看了一眼:“……”
商恪看他被步步緊逼,再忍不住,要替衛準開口,上前一步看向屋內:“……”
商恪站在門前,看着散發披衣的雲将軍腕上的鎖铐,擡頭看了看深不可測的琰王。
暗衛看不清裏面是誰,看這幾人欲言又止,心知多半是問到了點上,按捺不住,當即便要強闖進去。
衛準上前一步,攔在門口。
“衛大人!”
暗衛沉聲:“我等奉命巡守京城,若是有閑雜人等深更半夜滞留,說不出身份、道不明來意——”
“琰王妃。”
衛準阖眼:“深更半夜,來酒樓……侍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