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松陰居內外, 皆跟着靜了靜。
衛準撐着門沿,面紅耳赤寸步不讓。暗衛卡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面面相觑,一時沒了主意。
商恪耳力比旁人強些, 隐約聽見屋內榻上,雲将軍咔嚓一聲捏碎了個茶杯。
……
一片靜默裏, 金鐵交鳴嘩啦一聲響,蕭朔自榻前起身,走到門前。
侍衛司暗衛來得蓄意, 難掩心虛, 紛紛低頭恭聲:“琰王。”
蕭朔随口免禮,看向為首的都尉:“何事?”
都尉心頭寒了寒, 向後讓了兩步, 小心道:“王爺, 我等的确是奉旨巡查……例行公事罷了。”
叛軍圍城時,蕭朔在文德殿逼出聖旨,在右承天門城樓上, 又親手誅殺了暗兵營都尉,說不叫人膽寒是假的。
如今對上, 哪怕暗衛人數分明勢衆,竟也隐約覺得頸後發涼。
“今日只奉聖命排查逆黨,查酒樓來往夜宿, 絕無他意。”
都尉不敢擡頭:“只是……若有了不認得的生人, 說不定便是襄賊逆黨。”
都尉攥了攥拳, 低聲道:“我等雖職微言輕,遇上此事, 也不敢不細加盤查……”
“襄賊逆黨。”
參知政事撣撣袍袖,淡聲冷嘲:“左侍禁的意思,老夫也是襄賊逆黨,來此私會,暗謀大事的?”
“不敢!”都尉吓了一跳,忙躬身賠禮,“相爺前來尋人,豈容攀賴?”
“只是……倘若有些大人一時不察,叫人蒙蔽了,與逆黨攪在一處。”
都尉掃了一眼衛準,壓下眼色,陰恻恻道:“甚至假作僞證,編造實情,只怕要至大理寺細加勘察,依罪論處……”
商恪神色微沉,上前半步,叫衛準擡袖死死攔住。
商恪眼底利芒一掀,攪起分明冷色。
衛準阻着他,将他一寸寸攔回身後,上前一步,神色反倒恢複了往日的淡漠:“本官所言,皆出自本心,并未受他人蒙蔽。”
衛準束手,平靜道:“若諸位不信,本官願往大理寺一行。”
都尉眼底爆開精光,上來便要拿衛準,才走一步,卻被商恪與琰王府的玄鐵衛同時出手阻住。
“衛大人不明兇險,最好不去。”
蕭朔倚了門,淡淡道:“大理寺絕非什麽好地方。”
都尉眼角一跳,終歸壓不住,沉聲道:“王爺!凡事不可妄言――”
他話頭一頓,迎上蕭朔眼底冷色,卻有一股寒意分明襲上來,逼到喉頭,再說不出話。
“何為妄言。”蕭朔問,“水牢,憲章獄,還是碾骨、斷筋、碎肺腑、貼加官?”
都尉心底一沉,忽然明白了蕭朔在借題發作哪一樁舊日因果,四肢百骸瞬間冷透,牢牢閉上嘴。
蕭朔眼底斂着凜寒霜雪,凝他一刻,漠然道:“大理寺。”
都尉聽着他這三個字,竟像是聽了句宣判,立在滅頂殺意裏,手腳冰涼,背後透出層層冷汗。
蕭朔不再多說,摸了袖中玉牒,随手抛在開封尹懷裏,轉回了松陰居。
衛準将玉牒打開,掃過一遍,神色微愕。
此事朝野不知,衛準壓下心底念頭,不着痕跡,與商恪對視一眼。
“琰王殿下!”
都尉堪堪掙回心神,急道:“我等絕無他意!就只來奉旨巡守,盤查生人……若有說法,随便給一個便是了!”
都尉追了幾步,被開封尹擋了路,擡手便要排開:“王爺!今日絕非有意為難――”
“确有說法。”
衛準道:“并非随口攀扯。”
都尉叫他攔着,皺緊了眉:“什麽?”
衛準回頭望了一眼屋內,又看了看手中玉牒。
“有話便說,不必在這裏糾纏!”
都尉心知招惹了天大的麻煩,心中焦灼,沉聲道:“裏面那一個――”
“先帝禦筆,明玺朱印。”
衛準捧了玉牒,再三确認過,仔細合攏:“裏面的那一個,的确是……琰王明媒正娶的禦賜王妃。”
暗衛碰了一鼻子灰,又不慎撞在釘板上,挑起了琰王對大理寺一脈的殺意。
昔日之事,有大理寺一樁,便有侍衛司暗衛一件,半分脫不開幹系。
都尉自知巢傾卵破,半句再不敢多說,失魂落魄匆匆走了。
雲琅坐起來,靠在榻上,看着來巡查的開封尹、來訪友的商恪、來尋人的參知政事,心情複雜:“今日之事,怪我疏忽……”
“與你何幹。”
參知政事不以為意,坐在桌前:“暗衛是皇上爪牙,如今視你們作眼中釘肉中刺,又不敢正面對上,尋釁滋事罷了。”
“今日不來,明日也要尋別的由頭。”
參知政事要拿茶杯,在桌上看了一圈,竟半個茶杯沒能見到,只好将手落回去:“琰王方才……可是動了殺機?”
蕭朔垂眸:“是。”
他答得平靜,此時坐在榻邊,深黑眸底山高水遠,竟連方才的冰寒殺意也不見了。
參知政事看他半晌,輕嘆一聲。
商恪明白老師這一聲嘆的是什麽,眼中透出慚色,垂首受教:“是學生沉不住氣,方才要緊處,進退險些失當……”
“你心有牽挂,關心則亂罷了。若今日侍衛司要拿的是雲将軍,琰王殿下也未必真能滴水不漏。”
參知政事擺了下手,并不教訓他,視線落在衛準身上,卻終歸一刻複雜:“老夫只是不曾想到……你當初不肯結親,原來是為這個。”
商恪一愕,匆忙起身:“老師,我――”
“有什麽好?不識時務,不知進退,鐵疙瘩一塊。”
參知政事皺了皺眉:“喝醉了耍賴,哭得倒是很響亮。”
衛準:“……”
商恪:“……”
雲琅坐不住,咳了一聲:“此事怪我,不該與小王爺合謀,騙衛大人灌酒。”
好好一位鐵面無私開封尹,攤上這一群人,命數實在坎坷。
雲琅有意幫忙,一片好心道:“衛大人這些年來,心中始終牽挂商兄,念茲在茲,幾乎便要投井。”
“……”衛準面上薄紅,咬牙沉聲:“雲将軍!”
“投井……一片冰心,化清風明月。”
雲琅收了調侃,視線落在商恪身上,慢慢道:“清君袖,慰君懷,蕩君心。”
商恪滞住,臉色隐隐泛白。
蕭朔伸出手,按上雲琅手臂,眼底至深處輕輕一攪。
雲琅叫他一牽,扯回心神,朝蕭小王爺笑了笑:“這話不說給你,我若投井,化成怨鬼,天天在你榻下睡覺。”
蕭朔看着雲琅,眸底映着他,沉靜清明。
雲琅叫他看得微虛,心道就不該多嘴幫忙,飛快扯開視線看了看呆若兩只木雞的開封尹與商恪,右手摸了顆飛蝗石,見機行事瞄準了輕輕一彈。
衛準膝彎一麻,腿上瞬間沒了力氣,一頭險些栽倒,被商恪擡手倉促扶住。
衛準是文人,不明就裏,只當自己沒能站穩,匆匆借力站直:“多謝商兄……”
臂間力道仍在,沒有要順勢松手的意思,衛準怔了片刻,遲疑擡頭。
商恪靜垂着視線,一只手扶着他的手臂,眼底看不出半分神色,骨節繃得泛白。
參知政事找了半晌,沒看見半只茶杯,只得接了蕭朔倒的一碗茶,抿過兩口,嘆一聲擱在了桌邊。
……
雲琅仁至義盡,不再多管,向背後攏着的手臂靠了靠,又瞄了一眼蕭小王爺。
多說多錯,今日怕是來戳小王爺心的。
雲琅咳了下,握住蕭朔的手,挨個手指慢慢捏遍,在他手心慢慢寫着個“鬼”字。
蕭朔垂眸,将他那只手攏在掌心,溫聲道:“求之不得。”
雲琅不想讓他知道的事,他都可以不知道。少将軍将這一片心留給他,他珍之重之,不受無益之事糾纏煩攪。
不化清風,不慕明月。
雲琅願意化作冤魂,那也很好。
做個厲鬼朝夕相伴,少将軍想吓唬誰,便一起将腦袋藏了,扯出舌頭渾身是血地倒挂在人家的門口。
“大理寺之事,我意已決。”
蕭朔握着雲琅微涼的手,看向參知政事:“我二人臨走前,會将大理寺明暗枝蔓鏟除幹淨,至于後來人,勞大人師徒費心。”
參知政事看着他,眼底一瞬複雜,沒有立時應聲。
襄王兵敗當晚,大理寺卿便已被侍衛司暗兵營處置幹淨,再掀不起風浪。
可這些年來,大理寺仗着皇上縱容,官員吏衙盤根錯節,與朝中勾連無數,人人徇私個個舞弊,亟待處置的又豈止一個替襄王賣命多年的大理寺卿。
琰王如今有力挽狂瀾、平叛定國的大功,在朝中沒有親故,不受掣肘。要剿淨烏煙瘴氣連根爛透的大理寺,無疑是最合适的人選。
只是……雷霆手段,兩面皆是透血利刃。
“要剿除大理寺枝蔓勾連,大半個朝堂都要動蕩,樹敵無數。”
參知政事握了茶碗,看向蕭朔:“今日一問,你果真無意――”
“無意。”蕭朔道,“整肅朝堂,清明社稷,我會做完再去賣酒。”
參知政事已經聽了一遍雲琅的宏願,眼看如今琰王竟也能将這些東西坦然混在一起說,一陣頭疼,按了按額角:“……罷了。”
變法定規,裁撤冗政,雲琅與商恪說得已很清楚。
倘若能叫朝堂秩序完備、律法周全,由上至下自會運轉,治不聽君,民不從官,處處依法而行,不需代代明君。
“老夫原本只想換個幹淨些的朝堂,沒有結黨營私、烏煙瘴氣。”
參知政事苦笑:“你們兩個……弄出來了多大個差事。”
“是難些,為後世計,相爺與商兄只管放手施為。”
雲琅笑了笑:“山河社稷,我們兩個來鎮。”
參知政事心底一震,迎上雲琅眼底朗淨明徹,終歸無話。
當年與先帝君臣對飲,席間酒酣處,蔡補之拍案眉飛,興致勃勃說起自己的兩個學生。
可定家國,可鎮河山。
參知政事壓下無數念頭,起身一禮,扯着學生與送上門的開封尹匆匆出門,離了酒樓,一路備車回了相府。
雲琅送人出門,呼了口氣,扯扯嘴角,心力松下來。
今日事大,他始終凝神應對,此時一口氣松了,才察覺到體內壓不住泛上來的倦意。
腕間骨節仍隐隐酸疼,卻已比起初好了太多,不必再費心強忍。
雲琅叮叮當當晃了晃鐵鏈,總算有了閑暇,同蕭朔翻舊賬:“琰王妃?”
蕭朔一頓,伸手去解他腕間鐵铐。
雲琅揚起兩只手,不叫他打岔:“玉牒是怎麽回事,輩分怎麽差出來的?”
“先帝那時唬我,說我是先皇後養子,竟還說得有鼻子有眼!”
雲琅想起當時情形,便覺來氣:“朔方軍營校往上的将領,都知道你是我大侄子!如今平白降了一輩,回去怎麽分說……”
“先帝說。”
蕭朔聽這幾個字便頭痛,握住雲琅手臂,引着他放下來:“你我心中都清明,不會叫這件事困死,早晚――”
雲琅聽到一半,見他忽然不往下說,忍不住追問:“早晚什麽?”
蕭朔細想了方才聽見的話:“朔方軍營校往上的将領,都知道我是你的侄子。”
雲琅:“……”
蕭朔:“營校向下呢?”
雲琅:“……”
營校向下,景谏回北疆坐鎮時,曾帶了刀疤等人群策群力湊盡所有字拼成的一封信。
如今只怕……十之八九都知道,蕭小王爺與他是父子之情,難舍難分了。
蕭朔靜坐一刻,自榻前起身。
雲琅一急:“你幹什麽去?”
“去找參知政事變法。”
蕭朔:“你去北疆,我在城樓相望迎候。”
雲琅一陣頭疼:“我去解釋!定然解釋清楚!”
蕭朔搖搖頭:“傳謠易,辟謠難。”
雲琅愁得不行:“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一個一個解釋,拉着他們說到信為止……”
“逐個解釋,他們更覺你受我脅迫。”
蕭朔道:“到時我不僅亂了輩分,還涉嫌強媒硬保、巧取豪奪。”
雲琅被他說得啞口無言,呆坐半晌,竟覺十分有可能,一陣駭然。
蕭朔看他一刻,解了被雲琅扯着的外袍,覆在即将出征的雲少将軍身上,朝外便走。
走出兩步,聽見身後鐵鏈咣當作響,勁風自背後襲過來。
蕭朔早有防備,堪堪回身擡臂,卻仍晚了一步。雲少将軍身法利落,掠過他腕間相錯回攬,冰冷鐵鏈繞過蕭朔胸膛,橫在身前。
蕭朔立在原地,察覺到身後幾乎沒能收住的力道,微微蹙了下眉。
他并非當真不陪雲琅去北疆,只是有意氣少将軍幾句,管一管雲琅這沒事非要同他父王拜把子的毛病。
此時雲琅幾乎不能自控的力道,卻叫他忽然醒悟,這玩笑絕不該開。
他的少将軍,一個人在北疆打了那麽多場仗,金戈的冷氣寒進骨子裏,将命往沙場上活祭一般地填。
此時終于有人共赴,過命的情分,綿延百年,該勒刻在最後一座被收複的城池界碑上。
蕭朔叫雲琅近于挾持地鎖着,扶上微繃着的手臂,稍稍施力:“我――”
雲琅從他身後抱上來,胸口貼着他的肩背:“小王爺。”
“是我不對。”
蕭朔輕聲道:“放開,同你好好說……”
“不放。”雲琅悶聲,“你……同我一起去。我罩着你,有人議論你,我替你撐腰。”
蕭朔點了點頭,盡力從少将軍與鐵鏈的空隙中轉了個身,攬住雲琅仍有些瘦削的勁拔腰身,收緊手臂:“好。”
雲琅叫他安撫似的慢慢揉捏着頸後肩背,閉上眼睛,埋在蕭朔領間。
“議論也無妨。”蕭朔道,“他們是你的袍澤,便是你的自家人。”
雲琅耳後慢慢熱了,囫囵着點了下頭,卻又固執搖頭:“自家人,更要給你名分。”
“好。”蕭朔啞然,撫了撫他的發頂,“如何給?”
雲琅沉吟良久,靈機一動,拽住蕭小王爺袍袖:“打下朔州城那天,我在城樓上舉着帥旗,給你放一千挂鞭,親個響的。”
蕭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