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初九天日, 玉皇承恩。
祈福祭天的傩儀要将汴梁城四門走遍,百戲花燈,神鬼煙火, 街頭人山人海通明。
開封府的衙役通宵巡街,幸而有殿前司幫忙, 緊鑼密鼓巡着幾條禦道。
開封府掌事官員生平頭一遭擅離職守,抱着酒壇, 醉得險些一頭祭了大相國寺後院的古井。
雲琅也是生平第一次見人這麽願意往井裏跳,拍淨了袖口沾的煙花火藥,合上酒樓窗戶, 同商恪拱手:“閣下放心, 這裏信得過,又比大相國寺清淨些……”
“……”黑衣人拎着醉傻了的開封尹, 将人往榻上塞, 焦頭爛額:“雲大人。”
雲琅咳了一聲, 堪堪繃住笑意,過去搭了把手。
蕭小王爺出的好主意。
雲琅一覺睡到半夜,趕去大相國寺, 到了後院,正看見井邊坐了個酩酊大醉的布衣書生。
要跳井的人不好撈, 醉昏了又極沉。雲琅一時幾乎有些懷念撞柱子的禦史中丞,仁至義盡攔着勸時,身邊已無聲無息多了道人影。
衛準一介文人不通武藝, 反應竟比雲琅還快些, 瞬間撒手, 死死攔腰抱住了不知何處來的黑衣人。
……
大相國寺人多眼雜,拉扯不清, 只好換地方說話。
“事情緊急,只能铤而走險。”
雲琅上來搭着幫手,助他将開封尹安置在榻上:“下次再會不知要到什麽時候,兩次搭救,該謝商兄。”
商恪被拽着身上夜行衣,握住衛準手臂:“不必言謝。琰王出手搭救本就在先,況且――”
商恪慢慢松開了手,由衛準死扯着衣物不放,擡起視線。
栖身襄王府之後,他曾見雲琅兩次,兩次都在大理寺憲章獄。
初次,雲琅清醒着,雖然重傷虛弱,仍幾乎逼得他拿不住匕首。
第二次,雲琅力竭昏睡,倒在琰王身旁,眉宇間卻已再沒了那般引人心寒的死志。
“我始終擔心救錯了。”
商恪細看他良久,斂下視線:“今日見了雲大人,總算放心。”
雲琅一笑:“救人,哪裏會有錯。”
商恪知他不想多提,坐在榻前,單手拉過薄衾,覆在衛準身上。
凡京中為官的,多多少少,總都有些交集。
商恪自少年起師從參知政事,一朝登科順風順水,入了政事堂做到鸾臺侍郎,學得第一件規矩便是無事不可招惹雲少侯爺。
官員沖撞了少侯爺,是官員該反省。
世家沖撞了少侯爺,是世家該收斂。
……
雲少侯爺沖撞了律法條例,是律法太過僵化,該增删修訂。
商恪第一次見衛準,就是在先帝下旨改動一條“凡當街縱馬者,不問緣由、皆杖三十”的刑律法條,交由政事堂刊定着筆的那天
才入朝堂的寒門探花,官府下的麻葛中衣漿洗了不知多少遍,踩着雙黑布履,寒酸得人人側目。
愣頭青一般,硬邦邦頂着冷風戳在政事堂門前,半分不知進退。
“他那時見人便攔,将我扯住,劈頭蓋臉質問。”
商恪道:“國有二法,蒼生何辜。”
雲琅自己都不知道此事,心情有些複雜:“就因為我在街上騎馬,先帝說情有可原,不打屁股……便連蒼生也對不起了?”
“是。”商恪點頭,“我一向自诩讀書讀傻了,那天才知道,原來強中更有強中手。”
雲琅:“……”
“我便問他,知不知道少侯爺當街縱馬緣由為何,他說不知。”
商恪慢慢道:“我又問他,可知少侯爺縱馬是否傷及路人、毀及攤販,可知街邊行人是何說法。聽了朝堂之上的三言兩語,貿然便來質問,可曾探過半片街頭巷陌,查過一句民心民情。”
商恪垂下視線,看了看昏睡的衛準:“他叫我問住,面紅耳赤,站在門前說不出話。”
政事堂門前人來人往,當科探花初入朝堂,尚不通政事,叫他句句诘問,局促得幾無立身之地。
商恪出身世家,見多了朝堂內情,素來反感這些不問情由、不由分說的所謂剛正直臣。懶得多說,回去取了剛細查詳實的卷宗,抛進衛準懷裏。
大理寺卿私心昭彰,報上來的案卷只說雲琅當街縱馬、沖撞車隊,行徑放肆觸犯國法。
案卷之上,竟半句不說雲琅當街追攔的是意圖刺駕的貢車,不提為避路上行人,橫劍勒辔死攔驚馬,那日上朝肋下還掩着磕碰出的烏紫淤傷。
衛準捧着卷宗,從頭到尾看了整整三遍,啞口無言。
雲琅自己都已不大記得起當時情形,更想不到竟還害得參知政事高徒與當科探花郎吵了一架,不由啞然:“後來呢?衛大人便負氣去了,從此卧薪嘗膽誓要為民請命……”
商恪搖搖頭:“不曾。”
雲琅好奇:“那如何了?”
“我那時年輕氣盛,并不知道他是寒門出身不通政理,當衆給了他難堪。正要走時,又忽然被他扯住。”
商恪道:“本以為他惱羞成怒,要同我動手……誰知他死扯着我,不準我走,當衆同我行了問道禮。”
商恪那年不過才及冠,出身世家、自幼有名師教導護持,走了官薦蔭補入朝,未經科舉,對這些寒門子弟的禮數很是生疏。
政事堂門前,偏偏被年紀相仿的布衣探花不依不饒扯着,一揖及地。
“他行了禮,又對我說……謹守教誨,銘感不忘。”
商恪失笑:“我鬼使神差,也還了一禮,送他走了。”
“那之後,我在政事堂循規蹈矩,他受聖恩,代行開封府事。”
商恪握住衛準睡得昏松的手臂,塞回薄衾裏,掩了掩:“政事堂接到開封府公文時,我偶爾會想起此事……只是他執掌開封,大抵早已忘了有我這一號人了。”
雲琅抿着熱茶,沒繃住,咳了咳。
商恪微怔:“雲大人?”
“無事。”
雲琅扯着哭傻了的開封尹往大相國寺井外拽了半夜,無論如何也想不出這一句“早已忘了”是從何說起,想想終歸是人家私事,體貼地不多嘴:“只是想起往事……有些唏噓。”
“往事已矣,确不該提。”
商恪自覺說多了話,替榻上昏睡的開封尹滅了燭火,引雲琅走到桌前:“雲大人急傳信,約我見面,可是為了襄王下落?”
“原本是。”
雲琅點了點頭,坐在桌邊:“可惜你也不知道。”
商恪神色微動,擡頭看他。
“你若知道,定然是在襄王身旁護持,能抽空來一趟已經不易,沒時間與閑心替衛大人蓋被子。”
雲琅沉吟:“襄王老奸巨猾、狡兔三窟,不會束手待斃……你是一路疑兵?”
“是。”
商恪壓下眼底微愕,點了點頭:“我留在汴梁,替他牽制宮中殺機。”
雲琅幫忙拽衛準時,就已察覺到了商恪身上帶傷,心裏有數:“我聽人背過一遍,說襄王有九星八門黃道使,在各地潛藏蟄伏,替他做事……這些人的下落,我要盡可能詳盡地知道。”
商恪猜到他要問這個,取出份已寫好的薄絹,遞過去:“我所知不全,但天心傳令,今年中元節前,黃道使要齊聚朔州城。到時――”
雲琅一口茶險險嗆在喉嚨裏,咳了半天。
商恪停下話頭:“怎麽了?”
“……無事。”
雲琅咳得肺疼,按了兩下,平了平氣息:“我知道了。”
臨出門前,老主簿給小侯爺袖子裏揣銀子,還一路唠唠叨叨,說王爺如今竟也學得指鹿為馬、信口雌黃。為了同小侯爺一起去打仗,連襄王在朔州這種荒唐話也敢說。
如今看來,哪是指鹿為馬信口雌黃。
小王爺分明是終于得道,口含天憲,在夢中窺了天機了。
雲琅将薄絹細細看過幾遍,在心中記牢,挨着燭火引燃了一角:“中元節前,商兄一直留在汴梁,可是還有事要做?”
商恪看着他動作,苦笑了下,垂眼道:“是。”
“集賢閣被毀,楊閣老匿跡,前幾日宮中消息,三司使也換了人。”
雲琅道:“襄王在朝中勢力,三品以上的,如今已被剪除大半。商兄留在汴梁,大抵是要啓用當年試霜閣埋下的那些暗棋,重織成網。”
商恪靜聽着,輕輕攥拳:“當年補之先生曾說,少侯爺心有天地,當為我輩魁首,原來果非虛言。”
“蔡太傅說這話,是拿來氣你家老師的。”
雲琅聽着都覺害臊,想不出老太傅怎麽說得出口,耳根不由一熱:“我擔待不起,往後萬萬不必說了。”
“少侯爺這話……我也擔待不起。”
商恪道:“我如今滿手鮮血,一身罪孽,不敢再續師徒情分。”
雲琅若有所思,斂下眼底微芒,倒了杯茶:“你當初……為何投了襄王?”
“當初我在流放途中,遭人滅口,得琰王搭救險死還生。”
商恪低聲:“我忽然想通,這張暗網織得太深,這麽查下去,永遠查不淨。”
“我反複思量,終歸入了楊顯佑的集賢閣,以心灰意冷、對朝局無望為由,交了投名狀暗投襄王。”
商恪自嘲一般,扯扯嘴角:“到如今……已然走得太深,再不能回頭。”
雲琅問:“你的投名狀是什麽?”
商恪頓了頓,肩背不自覺輕顫了下,沒說話。
“當初他們将我扔在水牢裏泡了三天,又在憲章獄裏鎖了五日。”
雲琅慢慢道:“水牢裏灌的是冰鹽水,沒到胸口,我若站不住,自然跌進水中溺亡。憲章獄內空無一人,狹窄逼仄,日夜死寂……襄王馴服手下,用得都是這些手段。”
雲琅擱了茶杯,看着商恪:“你這般半路轉投,定然更要受些苦,才能叫襄王信任罷?”
商恪苦笑:“說這些還有什麽用?”
“閑聊罷了。”
雲琅不緊不慢道:“看在我自扒傷口抛磚引玉的份上,商兄說說,給我解個悶。”
商恪摸不透雲琅意圖,靜坐半晌,終歸落下視線:“釘板,脊杖,杏花雨。”
雲琅看着他:“三百釘,炭火灼、落英熾,要人命的杏花雨?”
商恪虛攥了拳,勉強笑了下,低聲:“少侯爺放心,這些刑具太過非人。如今汴梁這張網由我來織,自然不會叫這些東西再現人世……”
“我要的不是這個。”
雲琅打斷:“我要這張網。”
商恪一頓,呼吸窒了窒,手指慢慢曲起。
“我知道你擔憂。”
雲琅慢慢道:“你原本只覺得今上沒有明君之象,可你越行越深,親眼看了襄王,卻也并沒好到哪裏去。”
雲琅收回視線,拿過茶盞:“你出身世家,原本滿腔抱負為國為民,終歸磋磨冷透……走到今日,你已不敢再信人心。”
“雲大人……是來替琰王做說客。”
商恪輕聲:“我知琰王有明君之象,可琰王與雲大人糾葛太深。”
“并非我不信人心。”
商恪垂下視線:“如今朝局,我自然清楚,琰王是最好的。可琰王當真有此意麽?雲大人該比我更清楚,這張網一旦織成,網得不只是朝堂,更是君主,從此困于廟堂之高,不見歸處,不見故人……”
雲琅失笑:“誰說我是來替琰王做說客的?”
商恪愕然擡頭,盯住雲琅。
“明君。”
雲琅念着這兩個字,撥弄了下茶盞:“明君無非一代,再生個不肖子,一己之力,又能攪回一片烏煙瘴氣。”
商恪隐約聽出他話音,心神微凝,看着雲琅。
不知為何,他在此時的雲琅身上,竟隐隐看見了當年學宮內端王世子的影子。
“如今朝堂,一片冗兵冗政,處處掣肘,法不盡事。”
雲琅慢慢道:“我只懂治軍,不懂治國。若這樣一支兵交到我手裏,領兵的将軍換得再好,也只治标不治本。”
“要整肅軍紀,就要連根先變。”
雲琅擡眼,黑眸朗利分明:“裁撤冗政,制衡權力,重理職分……定規變法。”
商恪叫他最後四個字重重敲在胸口,怔坐在桌前,說不出話。
“我不是替琰王殿下做說客來的。”
雲琅笑笑:“小王爺要陪我去賣酒,還要開客棧。我們商量好了,地方我挑,朔州城就很不錯。”
“我來替天下做說客。”
雲琅:“你要織的這一張網,都是試霜堂的寒門子弟,都是苦讀十年,科舉入的朝堂。見過民生民情,清楚民心民願……這裏有許多人,雖受楊顯佑以恩義脅迫,卻仍有棟梁之才,有報國之心。”
雲琅起身,走到一扇極不起眼的暗門前:“你一個人來織網,不夠。我擅做主張,替你找了幫手。”
商恪怔坐着,忽然想明白了雲琅方才不惜率先自剖過往、執意要叫自己說出受刑的緣由,心頭忽震:“雲大人!你今日――”
“你越行越深,是為了外面幹淨清白的人,又不是沒有牽挂歸處。”
雲琅道:“如何便不能有退路了?”
商恪臉色慘白,一時竟動彈不得,定定坐在桌前。
“受了這麽大的罪,忍也忍了,熬也熬了。”
雲琅拉開門,輕聲:“有人心疼,便該大大方方說出來……”
雲琅:“……”
雲琅拉開與鄰座雅間相通的暗門,讓過臉黑得如同鍋底的參知政事,探出頭,看着後面的蕭小王爺:“……”
蕭朔已見完了朝臣,從景王口中拷出地方,一路尋來,靜聽了雲琅的水牢與憲章獄:“不錯。”
雲琅:“……”
參知政事聽了半個時辰,捏碎了三個茶杯,心疼得雙目通紅。
老宰相顫得站不住,氣勢洶洶繞過雲琅,徑直過去扯起吃了苦不知道說的不肖學生,哆嗦着揚手便要教訓。
蕭朔同參知政事一拱手,過去将受了罪自己熬的小王妃連根扛起,回到鄰座雅間,關嚴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