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琰王分明已經燒得谵妄、胡言亂語, 被兩位長輩不由分說扯走,一劑蒙汗藥放倒在了榻上。
老主簿攢出全然不遜于六年前的心力,封了琰王府, 挂了先帝親賜鎏金槊, 謝客還禮、裹傷熬藥,團團轉忙得馬不停蹄。
玄鐵衛盡數随殿下厮殺拒敵,一番血戰, 此時都已精疲力竭,已無力再護衛王府。正束手時,虔國公府的私兵已開過來,真刀實槍将琰王府圍了個密不透風。
布防才交接妥當,開封府帶了淨街令,以追捕西夏逃兵為由, 又在外圍嚴嚴實實裹了一層。
琰王府成了水潑不透的金湯, 不知多少雙窺伺的眼睛徘徊一日, 一無所獲。到了深夜,終于不甘不願退去。
府外情形安定, 不論如何, 這幾日已徹底沒了外憂。
老主簿終于松了一口氣,捧着王爺吩咐的折梅香轉進書房,才推開門,便愕然瞪圓了眼睛。
雲琅已起了身, 披着外袍, 自己尋了桌上茶水喝過兩盞, 坐在桌前。
烏漆木的禁軍虎符放在桌上,已被仔仔細細拭淨了染的血色,下面襯着幹淨的素白麻布。
沉光藥力兇猛, 老主簿聽梁太醫詳細說過,知道雲琅無論如何不該這時候醒:“小侯爺……”
“有勞您了。”雲琅擱下茶盞,笑了笑,“他呢?”
“暖閣。”
老主簿自然清楚雲琅問的是誰,稍一猶豫,如實道:“剛裹了傷,服過藥,才叫蔡太傅押着睡下了。”
雲琅點點頭,起身道:“我過去。”
“小侯爺。”老主簿走到燈下,看見雲琅叫人心憂的臉色,低聲勸,“好生歇息……”
雲琅睡不實才起了身,叫老主簿滿腔擔憂攔着,有些啞然:“我這不就是去好生歇息?”
老主簿叫他問住,怔了怔,勸攔力道稍緩。
“他不見我,也睡不着。”
雲琅道:“主殿光明匾下,有個紫金木的錦盒,四面锲刻了獬豸卷雲紋……虎符該放在那,還要勞您一趟。”
老主簿看着虎符下襯着的白麻布,心底一絞,雙手恭敬接過。
當年端王回京接掌禁軍,受封親王,賜黃金槊,在大慶殿前受了禁軍虎符。
雲琅在燕雲打仗,沒能趕上熱鬧,回京後追了蕭小王爺整整三日,問出了虎符藏在府上什麽地方。
老主簿攔之不及,叫玄鐵衛牢牢抱住了腰捂着嘴,眼睜睜看着小侯爺扯着世子跑進了主殿,愁得捶胸頓足痛心疾首。
雲琅踩在梯子頂上,興沖沖踮高了腳,舉着雪弓的弓弰一點一點往外扒拉紫金木盒子。
蕭朔半夜被他扯起來,困得晃晃當當。一邊規勸雲琅當知進退、守禮儀,一邊半閉了眼扶着竹梯,拿虎頭亮銀槍顫巍巍幫忙支着自家禦賜的嵌金匾額。
……
這些東西,如今終于都被一件件好好的收回來了。
老主簿說不出話,緊閉了嘴默默點頭,朝雲琅深深一禮,捧着虎符快步出去了。
雲琅阖了眼,扶着桌沿歇過一陣,攢足力氣,轉出書房去了暖閣。
暖閣內,蕭朔躺在榻上,肩背幾處傷勢已包紮妥當。
“睡覺。”蔡太傅沉着臉,“老夫替你守着王府,你也放不下心?”
蕭朔低聲道:“放心。”
蔡太傅當年親自看護重傷的雲琅,便被磨得焦頭爛額,如今又來盯着蕭朔睡覺,想不通這是哪輩子的債:“那為何還不合眼?”
桌上放了梁太醫剛熬的三大碗蒙汗藥,老太傅抄起一碗,壓着火氣逼過去:“若再不睡,這一碗也喝了!”
蕭朔拿過來,問也不問便向下咽。
蔡太傅叫他一唬,皺緊了眉,匆忙收回來:“非要回書房去?”
雲琅尚在書房昏睡,蕭朔不放心,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蔡太傅知他心思,盡力和顏悅色:“你如今發着熱,在暖閣穩妥些。何況這傷才裹好,貿然動彈,又要出血——”
蕭朔心頭不知為何一牽扯,神色微動,撐了手臂坐起來。
蔡太傅:“……”
梁太醫在邊上,滿腔感慨撫掌:“天魔星,天煞星。”
蔡太傅一戒尺砸過去,耐心終于耗罄,面無表情掏出繩索,準備将蕭朔捆在榻上。
正要動手,蕭朔已下了榻,片刻不停,推門出了暖閣。
這下連梁太醫也坐不住,舉着繃布傷藥追出去,追到門口,不由怔住。
蔡太傅幾步趕上來,愣了愣,也停了腳步。
雲琅倚着牆,叫迎出來的蕭小王爺伸出手抱了個結實。他走這一段路已耗盡了力氣,面上不帶半分血色,在蕭朔頸間蹭了蹭冷汗,朝兩位老人家沒心沒肺一樂。
……
一刻後,雲琅被梁太醫捆在東邊暖榻上,看着西榻綁得結結實實、可望不可即的小王爺,不由唏噓:“咫尺天涯……”
“再說一句。”
蔡太傅牢牢系上最後一處繩結:“你二人每人三碗蒙汗藥,四面盯着,五個時辰不準動。”
雲琅本能便要接下聯,被蕭小王爺以目視提醒,堪堪緊閉了嘴憋住。
蔡太傅巡查一遍,看着再動彈不得的兩個學生,勉強滿意,拍拍手直起身。
梁太醫總覺得不對:“你我這樣,算不算棒打鴛鴛?”
“打就打。”蔡太傅沉了臉色,“一個兩個的不惜命,少時不知道小心,不知休憩不懂調養,還求什麽百年?”
梁太醫已盡力,朝兩人一拱手,施施然點了支倦神香。
夜色愈深,兩人都已老老實實閉了眼睛,不再動彈。
梁太醫收拾藥箱出了門,太傅又在袅袅香氣裏硬撐着守了一刻鐘,才終于再撐不住,呵欠連天地出了門。
房門嚴嚴實實合攏,老太傅的腳步聲漸遠,廊間重歸清淨。
雲琅睜開眼睛,側頭悄聲喊:“小王爺。”
叫了兩聲,蕭朔側過頭,朝他看過來。
雲琅在嚴嚴實實裹着的棉被裏折騰了一陣,解開繩結,扯着繩子團在一旁,舒了口氣。
兩位老人家都心疼晚輩,下手處處留情,生怕綁得太緊将人勒壞了,還特意厚厚裹了層被子,容易掙脫得很。
雲琅解了自己的,撐着翻了個身,想要下榻去替蕭朔解開捆縛。
蕭朔垂眸,反剪的雙臂舒開,将攥着的繩索擱在榻邊。
雲琅怔了下,沒忍住樂了:“士別三日,小王爺好身手……”
“太傅只是看不慣你我糟蹋身子,小懲大誡,教訓一番。”
蕭朔輕聲道:“睡罷。”
雲琅躺回榻上,枕着胳膊:“你睡得着?”
蕭朔一言不發,阖上眼躺回去。
雲琅微怔,撐起身看了看。
室內昏暗,蕭朔躺在另一頭的暖榻上,氣息寧緩不紊,竟真像是困倦已極睡得熟了。
雲琅向來最愛攪人清夢,小聲招呼:“起來,陪我說話。”
蕭朔靜躺着,一動不動。
“你那毛病好了?”
雲琅道:“事情越是遂願如意,便越要叫夢魇困着,合不上眼。”
這些年吵蕭小王爺吵了不知多少次,雲琅自說自話慣了,枕着胳膊:“今日宮內情形究竟如何,你帶兵逼宮,他是何反應?”
右承天門前一場血戰,聽見侍衛司暗兵營的都尉下令調強弩,心底終歸寒到極處。
雲琅身在馬上,一瞬幾乎動過殺進宮去、索性就這麽改天換日的念頭。
只是宮中防衛何等固若金湯,雲琅心裏,也終歸遠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們這位皇上皇位來得不正,對朝堂的把控未必牢固,死死攥在手中的禦前護駕兵力卻絕不會少,也絕不是侍衛司擺在面上那般疲弱庸廢。
侍衛司的劍,與殿前司一同打造、險些要了他性命的那一柄無鋒劍,仍在禦前,只怕還隐着獠牙暗中蟄伏……
“那把劍。”蕭朔道,“叫我毀了。”
“……”雲琅:“啊?”
蕭朔知他定然不肯安心休息,索性撐坐起來,将事情說清:“我入宮求兵符聖旨,文德殿殿門緊閉,我等了一刻,劈開了殿門。”
承天門攔不住殺聲戰鼓,燭火映着寒月,風裏都帶着血氣。
殿內的閣老官員、宗室皇族,盡數驚破了膽,慌亂着瑟瑟抖成一團。
“于是。”雲琅心情有些複雜,“你便進得殿去,抄起那把劍,一用力撅折了嗎?”
“皇上強作鎮定,令暗衛将我拿下。”
蕭朔不與他鬥嘴,看了雲琅一眼,淡聲道:“我知玄鐵衛縱然出身朔方,遇上那些暗衛,卻尚且敵不過。”
縱然心念已決,要整肅社稷重振朝綱,兩人原本的計劃也絕不是在此時便涉險逼宮。
強敵虎視眈眈環伺,西夏的鐵騎險些踏破了汴梁城,國中卻在內鬥。
荒謬至極。
蕭朔斂了視線,望着床邊燭火:“我對他說,若不開城派兵增援,我與你都不會再管西夏鐵騎,先裏應外合破開宮城。”
“到時西夏鐵鹞騎兵無人攔阻,見城破,定然也直沖進來。”蕭朔道,“戰火肆虐之下,玉石俱焚,再無完卵。”
雲琅失笑:“這話他信?”
“不信。”蕭朔垂眸,“他說你迂直透頂,忠的非君非王,是家邦山河,不會坐視強敵外侮無動于衷。”
雲琅萬萬不曾想到,一時甚至有些詫異:“吐的象牙這般順耳嗎?”
蕭朔看他一眼,暗學了雲少将軍這一句不帶髒字的譏諷,又道:“兩相對峙,一時僵持住了……我知外面耽擱不起。”
蕭朔靠在榻前,看着燭影:“恰好想起袖中藏了枚煙花,便破開窗子點火放了。對他說,我與你約好以此暗號,他信便信,不信便罷,你我親手毀了這座城。”
雲琅皺皺眉,坐起來些,目光落在蕭朔叫陰影半攏着的身上。
蕭朔輕聲道:“他賭不起,終歸畏懼膽寒,交出了禁軍虎符。暗衛退去,那把劍投進了滾火煉爐,禦史中丞送來你的槍和旗,到城樓上,幸而趕得及……”
“小王爺。”雲琅探頭,“你這驚心動魄力挽狂瀾,扭轉乾坤,究竟不高興在哪兒了?”
蕭朔一頓,微蹙了下眉,迎上雲琅探究注視。
雲琅是真沒想清楚,只憑着本能聽出他語氣不對,探着身子,借了昏暗燭火仔細端詳他。
蕭朔安靜了一刻,慢慢道:“那煙花是給你的。”
雲琅:“……”
雲琅心說好家夥,看着锱铢必較的蕭小王爺,一時不知道該不該捧場:“那可……太可惜了。”
雲琅咳了咳:“多大一個煙花,什麽樣的?你跟我說,我買一百個回來,花你的銀子——”
“我放了煙花,對他說你什麽事都做得出。”
蕭朔道:“說你能抛了忠義,能棄了家國……能親手破開汴梁城。”
雲琅愣了下,總算隐約聽明白了,一陣啞然。
琰王殿下心事太重,事事皆往心裏去,四十歲怕是就要有白頭發。
雲琅在心裏給他定了三百斤何首烏,攢足力氣要坐起來,終歸力不從心,又側了側身:“小王爺,你我在謀朝,又不是在學宮答先生策論。”
蕭朔蹙緊眉,擡頭看他。
“謀朝手段,無所不用其極,真陰私透頂見不得光的也有,何止這幾句話。”
雲琅道:“你這一局快刀斬亂麻,搶了先機,鎮了宵小,何等暢快。”
蕭朔迎上他眼底清淨笑影,眉峰愈蹙,默然側過頭。
“你若實在過不去這個坎,回頭多吃幾顆糖,甜一甜就是了,算什麽大事。”
雲琅笑道:“可要我說,這就對了。”
蕭朔道:“如何對了?”
“端王叔當年受縛,我束手就擒,先帝飲憾傳位,朝堂亂到今日……樁樁件件。”
雲琅仰躺在榻上:“受制于他,都是因為豁不出去。”
雲琅輕聲:“若早豁得出去,或許早不至于此。”
蕭朔胸口一緊,壓了翻湧心緒,低聲道:“我明白了,睡覺。”
“你一味催我睡覺,無非怕我用了沉光,力竭耗弱卻強撐着不睡,傷損心神。”
雲琅枕了手臂:“可你也不想,我為何不睡,大半夜來找你。”
蕭朔躺下,背對着他蓋好棉被,面朝牆道:“我自尋煩惱,你放心不下。”
兩人走到今日,自有天鑒,再叫等閑世人評說束縛,反倒不該。
蕭朔叫雲琅點破,此時已徹底想透不再糾結,只後悔牽涉往事,再傷了雲琅心神:“睡罷,我——”
雲琅啧了一聲:“誰放心不下?”
蕭朔微怔,撐了下轉過來。
“虧我走三步歇一步,走這麽遠,特意來找你。”
雲琅挺不高興:“你就只知叫我睡覺。”
蕭朔眼看着雲少将軍嘟嘟囔囔的越發精神,一陣頭疼:“你該休息……沉光藥力莫非還未耗盡麽?”
梁太醫将他拉出來裹傷,便是因為雲琅必須沉睡靜養,半點也經不起擾動。
蕭朔身上有傷,血氣侵擾。雲琅打慣了仗,以為尚在戰場,縱然昏睡也本能留出三分心神,再怎麽都睡不踏實。
蕭朔不敢離他太近,看着雲琅在榻上翻來覆去烙餅,心中隐隐焦急:“若實在睡不着,我去尋梁太醫——”
“蕭朔。”雲琅字正腔圓,“不行。”
蕭朔:“……”
雲琅比他先看了半本春宮圖,手中無書心中有書,悠悠道:“那日白衣公子越牆而入,見世子端坐房內,幹柴烈火,火上澆油,煎得心胸滾燙。”
蕭朔愈發頭疼:“什麽——”
“白衣公子潛進去,将人攬在榻上。”
雲琅嘆息:“唇齒厮磨,舌尖滾燙,皆狂亂起來。再向內探,淋漓柔軟,輾轉碾磨。”
“……”蕭朔厲聲:“雲琅!”
雲琅叫沉光掏空了,此時心緒平靜連波瀾也無,搖搖晃晃舉起三根手指,屈下一根,仰面嘆道:“你親不親?”
蕭朔肩背繃緊,呼吸粗重,身形如鐵死死壓着:“不成體統。”
雲琅屈下第二根指頭,嘆了口氣:“親不親。”
蕭朔阖了眼,啞聲規勸他:“當知進退,守禮儀。”
雲琅屈指:“親——”
話音未落,蕭小王爺霍然掀了被子,下了咫尺天涯的西榻,一手扯了帷幔束繩,将雲少将軍狠狠親翻在了東側的暖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