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鐵騎壓城到第三日, 汴梁百姓仿佛重見了朔方軍。
厮殺聲震了整整一夜,從金水門一路喧沸進內城,戰火一路燒到沉默的深宮。
風鳴雷動, 天将明時,有人親眼在右承天門上見了雲字旗。
白虎星占西方七宿, 戰星铿然,通明整夜。
畢宿鎮守昴畢天街, 參為将,下三星伐,九州殊口, 五車破敵。
雲旗卷着徹夜明耀的白虎星, 與東方日出金光遙遙應和,所指之處, 無往不勝。
汴梁城遠離戰火實在太久, 久到早已忘了刀槍铮鳴的聲響。人人屏息守在窗前, 聽着人喊馬嘶,聽着厮殺拼命,聽到天色大亮, 終于看到禁軍隊伍從城中出來。
帶着熱騰騰的鮮血和凜冽殺意,飒白流雲旗上, 挑着西夏鐵鹞騎兵染血的黢黑頭盔。
此一戰,平叛定亂,盡殲西夏鐵騎。
汴梁已被戰火燒毀大半, 所幸有殿前司與雲少将軍提早防備, 應對及時, 只是毀了沿街的勾欄民宅,死傷不多。
兵力全彙聚到金水門, 開封府撐門拄戶,枕戈待旦守着外城,看見殿前司,高懸的一顆心終于重重墜回胸腔。
開封尹眼底盡是血絲,疾步上前,截住連勝:“連指揮使,琰王與雲将軍……”
連勝持槍拄地,臉上也帶着戰後的疲倦力竭,搖了搖頭:“先回府了,無大礙。”
開封尹心底一松,晃了晃,勉強站穩。
衙役快步上來,将熱米酒捧給徹夜激戰的将士。城中醫者早彙攏到一處,有傷者急治傷,力竭者扶去好生休息。
這一場仗本不在意料之外,只是戰局變幻,遠遠超出了所有人的預計。
“虔國公坐鎮,兵部尚書主持中饋,人手錢糧一應有景王府。”
開封尹低聲道:“城中安定,将軍放心。”
連勝将一碗滾燙米酒飲盡,喉嚨嘶啞得再說不出話,點了點頭。
鏖戰一夜,人人都已不剩半分心力。開封尹原本還想問宮中情形,終歸咽下,急吩咐衙役引衆人休養生息。
城外不知內城變故,只知道叛軍越打越多,從令人生寒的黑鐵騎,變成了更令人生寒的塞外騎兵。
兩日圍困,城內的情形,宮中的情形,一概不明。
往日暗弱的禁軍,要如何調度,竟能勝了西夏的鐵鹞騎兵?
此等大勝,宮中為何遲遲不見動靜?天将明時出城的那一隊侍衛司暗兵,又是去做什麽的?
琰王殿下如何得了禁軍虎符,又如何力排衆議,帶出了這面雲字旗?
開封尹壓下心中無數念頭,盡力定了心神,腳不沾地,又帶人去忙碌安置。
汴梁街頭人頭挨挨擠擠,百姓夾道拜謝,店家加緊熬粥煮茶犒軍。禁軍苦戰力疲,各府湊起來的私兵與衙役護衛,一應由兵部尚書調度,排查清掃,平鎮亂局。
琰王府書房內,靜得能聽見藥在爐上煎熬滾沸。
雲琅躺在暖榻上,氣息平緩,似在熟睡,臉上卻淡白得不見半分血色。
梁太醫收回診脈的手,面沉似水,冷哼一聲重重坐回去。
“究竟什麽情形,要不要緊?”
蔡太傅火急火燎:“少賣關子!叫你來是治傷的,不是出氣的!”
梁太醫埋頭挑選銀針,眼皮也不擡:“你若不把沉光給他們兩個,用得着我來治傷?”
蔡太傅叫他一言戳中,不由氣結:“老夫――”
“不關太傅的事。”
蕭朔解開雲琅衣襟,低聲道:“是我們兩個要搏生路,不得已兵行險着。”
梁太醫心中如何不清楚,只是與老對頭擡杠罷了,聞言掃了這兩個小輩一眼,嘆了口氣:“讓開,給他行針。”
沉光原本是宮中的禁藥,只配給軍中領兵大将。用來在戰局危急、生死關頭激發潛力,扭轉乾坤。
這些年關外沒有戰事,這種藥也不再制作,再要尋到已極不易。
梁太醫知道雲琅要去涉險,也盡力托人尋過沉光,只是終歸沒能探出端倪,卻不想這老豎儒竟還替學生偷偷藏了一劑。
雲琅原本躺得無聲無息,穴位牽扯,叫酸麻痛楚牽扯得本能一繃。
銀針依着經絡穴位,針針挑着雲琅體內的殘餘藥力。徹底力竭的身體給不出回應,卻仍盡力繃着,想要逼出最後一點力氣。
雲琅心神尚在戰場之上,意識叫疼痛從昏沉中激得隐約醒轉,下意識便要摸索身旁弓箭銀槍。
梁太醫紮不準,一陣頭疼:“你那繩索鐵铐呢?将他铐上算了。”
蕭朔将人攬住,握了雲琅摸索着要張弓搭箭的手,扣合上去。
雲琅意識混沌昏沉,察覺到束縛,呼吸滞了滞,本能便要反抗。
這些天精細養着終歸有成效,此時雲少将軍竟還有掙紮的餘力,握着蕭朔的手反倒更用勁,死死攥着,筋骨近于痙攣。
梁太醫吓了一跳:“不好,怎麽還這麽大力氣?”
蕭朔身上傷了不止一處,肩頭傷勢也在戰中牽扯,還未來得及仔細處理,只草草包紮過一遍。
此時掙動,又有新鮮血色洇透出來。
“你自己留神。”梁太醫皺緊了眉,“他不要緊,底子已養得能撐住了,你這傷藥還沒上……”
蕭朔搖搖頭,攏住雲琅的胸肩,輕聲道:“我在。”
雲琅肩背一顫,手上力道由掙紮轉為摸索,一點點攏住了蕭朔的手,試探着攥實。
蕭朔大略猜得到雲琅困在哪一段夢魇裏,阖了阖眼,回握住雲琅的手:“少将軍。”
雲琅喉嚨動了下,咳了兩聲,胸口急促起伏。
“我在。”
蕭朔握緊他的手:“我知道。”
“朔州城,雁門關。”蕭朔輕聲,“我陪你去打回來。”
雲琅胸肩狠狠一悸,滾熱水汽再攔不住,自濃深睫下透出來。
燕雲遮眼的風沙,寸草不生的荒蕪戈壁,從胸口冰到後心的铠甲,北疆冷透了的孤月。
出玉門關不見故人,至雁門關不歸故鄉。
一場接一場鏖戰,來自後方的支援越來越少。将士們親手埋下同伴的屍骨,連同送不出的家書一并裹上馬革,堆沙成墓,刻木作碑。
遍野星沉,穹低可探。
火星随風飄蕩,寂靜得足以噬人的沉默裏,有人低低應和着唱。
不知萬裏沙場苦,枯骨皆是長城卒,彎弓莫射雲中雁,歸雁如今不寄書。
……
蕭朔慢慢吻着他的眼睫,吻上雲琅冰冷的嘴唇,輕輕蹭着,将暖意分過去。
雲琅靜了靜,掙動的力道漸弱,漸漸安穩下來。
梁太醫眼疾手快,趁着這個空檔,将銀針飛快排下去。
“幸好這些天養得仔細……已好了大半,禁得住糟蹋。”
梁太醫專心下針,落到雲琅心口穴位,仍覺餘悸:“若是放在剛回京城時,這一劑沉光下去,定然要了他的小命。”
蔡太傅坐在榻尾,一言不發,死死攥了拳。
雲琅身上新舊傷痕交錯,胸口創痕刺眼,好在這些天精細進補,已不再像回來時那般單薄支離。
蕭朔護着雲琅,迎上太傅晦暗目光,放開雲琅肩頸,将他平托着仔細落回榻上,朝太傅行了一禮。
“做什麽?”
蔡太傅緊皺着眉,伸手要扶他,叫蕭朔身上血色一刺,更心疼得要去連撅十根戒尺出氣:“好端端的跪什麽,哪來這些虛禮?你身上這些傷,還不快去裹了。”
蕭朔搖了搖頭,緩聲道:“學生與雲琅,謝師長牽挂護持。”
蔡太傅眼底一凝,斂了袍袖,沉默着轉過頭。
梁老匹夫只管醫病治傷,有什麽說什麽,心疼雲家小子罷了,并沒有更多念頭。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蔡補之當年暗中藏下最後一劑沉光,是為了給學生一條路可選。倘若雲琅執意,當先生的便也豁出去陪着,痛痛快快地戰死在大漠沙場。
暗中把商恪的事告知參知政事,也給了這兩個學生一條路。
只是這條路一旦走上,便再不剩半分反悔的機會。
“你可知兵圍禁宮,形同嘩變。”
蔡太傅盯住蕭朔:“你帶親兵直闖文德殿,以戰局相挾,從皇上那裏逼來了禁軍虎符,逼出了雲麾将軍複職的明诏……只憑這個,已足以成宮中腹心之患。”
蕭朔渾身是傷,蔡太傅原本原本不想立即與他說這些,此時蕭朔沉默着跪在眼前,便知他胸中清明,心念已決。
蔡太傅沉聲道:“你可想過,若事敗了――”
蕭朔靜跪着,搖了搖頭。
蔡太傅蹙緊眉:“怎麽?”
“能與他并肩,一朝一暮皆是賺來的,前路如何,都談不上敗。”
蕭朔垂眸:“只剩百年,若百年不可得,來世賠他。”
蕭朔:“再不可得,生生世世。”
蔡太傅心神叫一線清明劈開,錯愕怔住。
一旁梁太醫總共只聽懂了這一句,提拉撚轉銀針,啧了一聲:“別的不清楚,這說情話的本事,定然不是你教出來的。”
蔡太傅沒工夫理會他,狠狠瞪過去一眼,站起身,視線落在蕭朔身上。
蕭朔看着雲琅,眸底深靜通徹,像是早已将這些話在心裏過了無數次。
榻邊放着禁軍的虎符,漆木深黑,紋路赤紅,同雲琅的燦白雪弓并在一處。
蔡太傅立了良久:“他……也是這般心思?”
“他求百年,比我執念些。”
蕭朔笑了笑,目光攏過雲琅靜阖着的英挺眉眼:“可他自小照顧我,若我執意,他向來不與我争。”
蔡太傅正要開口,聽見他這一句,不由怔了怔,欲言又止。
梁太醫行完了針,正一針一針向外起,聞言忍不住:“這句話說的是雲琅嗎?”
蔡太傅本能地護着徒弟,按按額頭,勉強道:“閉嘴,你如何懂――”
“雲琅自小照顧他。”梁太醫複述道,“向來不和他争。”
蔡太傅:“……”
“情人眼裏出西施。”
梁太醫:“他這何止是西施,基本已快要烽火戲諸侯、君王不早朝了。”
蔡太傅:“……”
蕭朔平白受這兩位長輩指指點點,替雲琅掩了衣襟,蓋好薄被起身:“有何不妥?”
蔡太傅身心複雜,看着自己這個學生,扶了扶他沒受傷的右肩:“老夫當年的确同你說過,若想不通時,多開闊身心,将事情往好裏想。”
蕭朔聽得莫名:“是。”
蔡太傅:“可……凡事也不必太過。”
蕭朔蹙眉。
蔡太傅循循善誘,生生将“自欺欺人”咽回去:“去僞存真,修辭立誠。”
蕭朔:“……”
蔡太傅:“……”
雲琅躺在榻上,血氣叫針灸催動,咳了兩聲,唇邊溢出細細血色。
榻邊,梁太醫嘆了口氣,拿過布巾随手抹了,拍拍蕭朔:“走罷,你這等情形,八成是已經連腦子都燒糊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