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雪霁天明,京城仍靜得不同往常。
汴梁城繁華,今日除夕,本該有送災祈福的傩儀回返,滿街新酒香,千家爆竹聲。百姓夾道縱情歡呼,大相國寺的晨鐘會響到最偏僻的城郭。
到了此時,雞鳴過三次,城中卻只見遍地焦骸、舉目血色。
金水門緊閉,城樓之下,沉默着圍滿了數不清的黑鐵騎。
“城牆還要加固,各家有水缸的,一律擡上城,越大越好。”
連勝巡城一夜,到天亮仍未解甲,逐個督守城上防衛“盡數裝滿火油,以蠟紙封口,再用麻布交疊着覆上三層……”
他話說到一半,看見不遠處來人,目光一亮“殿下!”
蕭朔深夜才趕過來,此時竟已醒了,甲胄披挂妥當,帶了些人走過來。
都虞侯在一旁,沒看見雲琅,心頭隐憂“少将軍――”
“無礙。”蕭朔道,“只是累了,多歇一刻。”
兩人這才放下心,對視一眼,松了口氣。
交戰只管拼殺,守城要兼顧各方,更耗精力心神。連勝懸了一夜的心,聽見雲琅不要緊,心頭驟然一松,不由坐在了城邊滾木上。
蕭朔看了看連勝熬得泛青的眼底,接過親兵手中酒囊,朝他遞過去。
連勝愣了愣,低頭一樂,雙手接過來,極珍惜地喝了一小口。
“殿下連這個都記得。”
都虞侯看見了,不由笑道“當初在軍中,連将軍就老是因為喝酒挨先王的訓……可到了要打硬仗的時候,好酒都是先王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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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虞侯太久沒這麽痛痛快快打過仗,雖在昨日的拼殺裏受了幾處傷,卻比平日更精神“能再這麽過幾天日子,簡直暢快,倒像是在北疆了。”
“哪來這麽多話?”
連勝叫他揭了底,面上一赧,擡腿便踹“當初在北疆,酒你們少喝了?還不是算起賬來,将我一個推出去,硬說我海量飲了一缸!”
都虞侯護着腿上的傷,吸着冷氣,一瘸一拐地躲。
身後殿前司校尉立時上來,盡力攔着連将軍,好聲好氣不住賠禮。一旁搬砂石滾木的兵士插不上手,只能興致勃勃撺掇,偶爾看到熱鬧處,還有人笑着叫一聲好。
駐守外圍的禁軍不常入宮,認不得蕭朔身後那些生面孔。只知道琰王與雲将軍一個鐵腕鎮亂、平定了內城叛軍,一個扭轉乾坤,帶着大家起死回生。但凡有兩人在,便有了主心骨。
生死經過一趟,都早沒了生疏忌諱,不論殿前司侍衛司,當着琰王殿下鬧成了一團。
蕭朔身後,換了便服出來的樞密使忍不住皺了皺眉,低聲道“成何體統……”
“大人的兵成體統。”參知政事冷然道,“險些沖破了右承天門,一把火燒了文德殿,好生勇猛。”
樞密使叫他一刺,臉色瞬間難看“你――”
“是諸位大人一早尋來,說輾轉難眠,硬要本王帶着各處看看。”
蕭朔淡聲道“若來是為了吵架,還請回宮吵。大敵當前,免得亂了士氣。”
樞密使話未出口,叫他結結實實堵了回去,咬了牙關臉色愈沉。
參知政事不以為意,看了蕭朔一眼,登上城樓。
金水門不是修建來禦敵的城樓,氣派恢弘,光華奪目,卻遠不如北疆邊境條石沾着米漿壘成的要塞堅固。
昨夜一場激戰,城上已有諸多破損豁口,此時兵士忙忙碌碌搬着砂石,正設法修補填塞。
城下黑鐵騎層疊包圍,平坦官道與門前空場,一直碾到坊市民居。在城樓上向下看,竟黑壓壓一眼望不到頭。
“大人。”随行的政事堂官員看得心驚膽戰,低聲勸道,“若叛軍異動,此處只怕兇險……”
“怕什麽兇險?”
一旁軍士聞言,插話道“昨晚都吓破膽了,借他們十個膽子,量他們也不敢打過來。”
官員出宮,都換了便服出行,此時看着只是尋常布衣士子。軍士無所忌諱,将手中沉重沙袋重重撂下“有少将軍在,城就丢不了。就算打過來,大不了便是一命換一命,還怕他們不成?”
樞密使不知昨夜情形,聽見“少将軍”幾個字,心頭便是一緊“昨夜誰領的兵?!可奉聖旨?可有兵符将令――”
參知政事出言打斷“大人。”
樞密使這段時日處處碰壁,幾乎已灰頭土臉,心中瞬時警惕“幹什麽?”
參知政事下了城樓,視線落在樞密使身上,“你我雖不相為謀……有句話,本相該勸谏你。”
樞密使皺緊了眉盯着他,提防道“勸什麽……你幾時有這般好心?”
“若你只是庸常廢物,他日到不可知時,無非給個閑缺,頤養天年。”
參知政事望着他,慢慢道“若仍不知死活,到了此時,還妄圖掙紮騰挪……便離本相遠些。”
參知政事一片好心“本相擔心,受你牽連。”
樞密使愣愣聽到最後,一時怒氣攻心,幾乎便要發作,掃見蕭朔身影,又死死咽回去。
朝臣畏懼蕭朔,不只是因為皇上縱容,更因為琰王行事的确有悖逆無度、無法無天的意思,若将其惹惱了,只怕當真什麽都做得出。
昨夜宮門平叛,除了幾個敢出去随琰王死戰的,衆人盡皆龜縮在文德殿內,聽着喊殺聲,幾乎吓破了膽。
蕭朔一身血色,盡斬叛軍回宮複命時,凜冽殺意血氣幾乎将幾個日日指點朝政的閣老沖得從座椅上跌下來。
樞密使未曾打過仗,此時在琰王身側,只怕琰王脾氣上來真敢砍人,氣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将沒頂怒火硬咽下去,氣沖沖拂袖下了城。
來的朝臣叫眼前近在咫尺的戰局懾得心底發慌,一時不知該走該留,束了手,懸心吊膽立在原地。
“下去罷。”
參知政事緩聲道“本相有些話,同琰王說了便走。”
衆人如逢大赦,一窩蜂與蕭朔告退,匆匆下了城。
蕭朔還要巡視城頭防務,并不相送,只稍作回禮,示意兵士讓開條通路。
參知政事直走到蕭朔身前“琰王殿下。”
蕭朔将手放下“大人有事?”
參知政事蹙了蹙眉“聽了方才的話,琰王沒有話要問老夫麽?”
“大人如何想,是大人的事。”
蕭朔平靜道“戰局要緊,本王守下汴梁,再來聽大人教誨。”
參知政事怔在原地,看見蕭朔竟當真半點不見猶疑,轉身便要帶人巡城,匆匆追上去“慢着!”
蕭朔并不理會,安排了幾處兵力調動,接過親兵手中披風。
參知政事追了數步,神色沉了沉,終歸橫下心“琰王殿下!雲将軍的玉麒麟,老夫知道在什麽地方。”
蕭朔腳步微頓,停在原地。
參知政事走到他面前“你可知樞密院為何到這一步,寧肯垂死掙紮,也要同雲将軍不死不休?”
蕭朔眼底薄光劃過,破開沉沉暗色,落在參知政事身上。
朝中情形,樞密院與政事堂分管兵政,勢同水火。本朝相位空懸,參知政事名為副相,其實已是百官之首。
此人左右逢源、城府極深,除開同樞密使不死不休,在官場中八面見光,頗受皇上倚重。
今日前來,難保是否為了試探套話。
“此物輾轉,現為證物,收在政事堂。”
參知政事攔在蕭朔身前“你若肯聽,老夫便将此物還給你。”
蕭朔倏而擡眸,眼中綻出凜冽冷色,擡手示意親兵退開,守住四周。
參知政事啞然“蔡補之果然說得不錯。”
蕭朔沉默相讓,慢慢走到背風處。
參知政事看着他,有些驚訝“老夫與蔡太傅是舊相識,琰王竟也不意外麽?”
“誰與誰相識,都不意外。”蕭朔道,“世事颠沛,人各有志。原本相識的被迫分道,原本至交的成了陌路,也不意外。”
參知政事步伐微頓,看了他一陣,眼底複雜良久,輕嘆一聲。
蕭朔道“大人不必言謝。”
參知政事話未出口,不由怔住“你如何知道,老夫是來道謝的?”
蕭朔并無耐性同他打機鋒,蹙了蹙眉,不再開口。
參知政事看他半晌,終歸半分看不透,勉強一笑“罷了……你受不受,是你的事。”
參知政事拱手“老夫那個不肖的學生……有勞琰王,仗義搭救。”
蕭朔側身,避了他這一禮。
參知政事看他眼中幾乎鎮不住的無謂不耐,一陣啞然,不再繞圈子“樞密院謀兵,從先帝朝到如今,最大的阻力都不曾變過。一則端王府,二則雲将軍。”
“端王在時,朔方軍水潑不進風吹不透。三年一輪換,領了軍功戍邊歸鄉,便補充進禁軍,直入殿前司。樞密院空有掌兵職權,卻派不上半分用處。”
參知政事道“端王殁後,雲将軍又死守朔方軍一年,将士們悲怆抱團,更成鐵板一塊。”
參知政事“要破這一塊鐵板,便要從王爺與雲将軍下手。”
蕭朔眸底一片冷凝“如何下手的?”
“那枚玉麒麟,是先皇後賜給雲将軍的鎮命之物,宮中皆知。”
參知政事緩緩道“搜查鎮遠侯府時,大理寺報,在鎮遠侯府藏有巫蠱之物。政事堂依例派人監察,挖出了裝有玉麒麟的偶人魇陣。”
參知政事看了看蕭朔“那時琰王府閉門謝客,不見外人……此事王爺大概并不知曉。”
蕭朔靜聽着,眼底沉得不見波瀾。
參知政事道“事涉朝臣宗室,政事堂不敢輕斷,報到文德殿,最先來的卻是雲将軍。”
“此案原本極兇險。”
參知政事“尋跡而查,是琰王府的一個下人去同雲将軍要了玉麒麟。魇陣之內,有王爺親筆手書,有雲錦布片。若再有玉麒麟佐證,幾乎再難翻案,況且那時情形……王爺心中該當有數。先帝有心無力,能左右的已很少了。”
蕭朔問“他做了什麽?”
“那時鎮遠侯府尚未定罪,雲将軍品級仍在,入了政事堂,一言不發,奪了那證物便走。”
“那一案的主辦官員上前攔阻,雲将軍卻堅稱魇陣內藏的玉麒麟是假造冒充,琰王無辜受冤,有歹人別有用心。”
參知政事“争執之下,雲将軍将那證物奪了,抛進了金水河。”
蕭朔胸口一滞,慢慢阖了眼,盡數斂去神色。
“苦主不查,證物毀損,此案不了了之。”
參知政事道“主辦官員心中疑慮,與開封府合力,暗中追查數年,竟一路摸出條大理寺與樞密院的暗線。”
“琰王府的下人,是樞密院派人收買。那封手書,是在端王與王爺的數十封往來書信中截取單字,以水轉印描拓,拼湊成了一張天衣無縫的罪證。”
參知政事道“那些信……盡皆是樞密院借職務之便,以盤查為名,從京中與朔方的往來書信中暗截下來的。”
參知政事慢慢道“不止造假過這一封,朔方軍幾個叫得出名的将領被遠調貶谪,都用了這個辦法,若非那主辦官員設法查獲,只怕仍贻害無窮……”
參知政事頓了下,迎上蕭朔視線“怎麽,你不信老夫說的?”
蕭朔搖了搖頭“只是大人身為百官之首,日理萬機,對此案未免所知太過詳細了些。”
參知政事怔了下,竟苦笑起來,蒼老身形頹了一瞬,回身慢慢走到城牆邊。
黑鐵騎兵伫立在城下,看不清面目,分不清厚重盔甲下掩着的都是些什麽人。
“日理萬機。”
參知政事緩緩道“老夫只恨,為何到他被判罪流放,竟才想起去弄清此案詳情。”
蕭朔心念微動,蹙了下眉。
參知政事轉回身,從袖中取出了個錦囊,遞給他“此物逐水流,沿宮內水脈,原本該散落在延福宮地下。政事堂遍翻三次,收回物證,藏至今日。”
“後來雲将軍來尋過幾次,以為丢了,只得作罷。”
參知政事道“政事堂仍在查案,雖看在眼中,卻不便交還。”
蕭朔雙手接過“晚輩出言冒犯,來日登府賠罪。”
參知政事看着他“你看本相,心中如何作評?”
蕭朔垂眸“我并不懂朝中事,豈敢置評。”
“蔡補之教的好學生。”
參知政事冷嘲“有何不敢說?無非左右逢源、見風使舵,是與不是?”
蕭朔搖了搖頭,并不答話。
參知政事看他半晌,輕嗤一聲,嘲道“我與蔡補之,同鄉同年,我晚他三年進士。他做太傅時,老夫只是個侍郎,待到老夫做到了百官之首,他卻仍守着那個破學宮,日日只知炫耀幾個學生。”
“蔡太傅為人剛正,不知變通。”
蕭朔道“不該入朝涉政。”
“不錯……老夫鑽研為官之道,他卻嗤之以鼻。”
參知政事淡聲“故而我與他日漸疏離,最終再無話可說,陌路分道。”
蕭朔已得了玉麒麟,不願再多說這些,并不答話。
“老夫向來看不慣他。”
參知政事冷嘲“為官不就該朝高處走,不就該位極人臣、尊榮無限?教了一兩個拿得出手的學生,難道便能算作是他的本事?”
蕭朔蹙了蹙眉,朝他身後望了一眼,虛拱了下手“此物有勞大人轉交,來日登府,今日告辭――”
參知政事忽然伸手,死死扯住他。
此時的副相已不剩半分百官之首的樣子,蕭朔神色沉了沉,要開口時,卻又微頓了下。
參知政事胸口激烈起伏,用力咬了牙,手抖的厲害。
“老夫圓滑,滴水不漏,深谙官場權術。”
參知政事啞聲“幾經風波,仍能自保,忝列要職……”
參知政事牢牢盯着蕭朔“可老夫的學生不是這樣!”
“老夫的學生生性凜冽,嫉惡如仇,行事缜密素有內明。若能報效朝堂激濁揚清,縱然比不上你二人,卻也絕不會遜色那開封尹!”
參知政事胸口起伏,蒼老面龐上激起些從未見過的波瀾“若非奸人所害,朝堂蠅營狗茍,君王醉心權術,他該在青史留名!”
親兵早已将閑雜人等清盡,四周寂靜,空蕩蕩城頭凜風嗚咽,卷盡經冬的敗葉殘枝。
須發蒼白的老宰相,叫寒風卷着,眼底竟是一片再無掩飾的激烈怆恨。
“老夫圓滑了一輩子,如今不想圓滑了!”
參知政事凜聲道“你二人若要掃除凋敝、清肅朝綱,老夫助你。如今這個朝堂,砸了也罷!”
蕭朔握了那個裝着玉麒麟的錦囊,擡起視線,看向不遠處多出的人影。
雲琅也已醒了,親兵知道不攔,悄悄放少将軍上了城樓。
他已聽了一陣,目光卻仍清明朗澈得如同新雪,迎上蕭朔沉得化不開的視線,穩穩攏住,歸于一處。
蕭朔沉默良久,再不開口,擡手一禮。
參知政事不閃不避,受了他這一禮,再不多說,拂袖下了城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