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連勝在城上盯得仔細, 見雲琅戰時不肯開口多說話,便知不好,這才在帳外貿然出言打斷。看見那一口血, 心底跟着狠狠一沉,匆忙将雲琅攙住:“少将軍!”
“喊什麽。”雲琅垂眸, 聲音低緩,“扶我坐下。”
都虞侯不知雲琅具體情形, 興奮之意尚未退去,此時叫眼前情形駭得腦中嗡一聲響,慌忙伸手, 同連勝一道扶着雲琅坐在榻上。
雲琅胸口血氣湧動, 咳了兩聲,慢慢支撐着盤膝, 将失控的內力壓下去。
連勝在他脈間一探, 驚得手腳冰涼:“少将軍, 你用了多少碧水丹?!”
雲琅無暇答他的話,阖了眼盡力調息。
今日一戰,哪怕稍堕了半分氣勢, 也不能将叛軍驚走。若叫叛軍看出城內空虛實情,一舉攻城, 他和蕭朔縱然再生出三頭六臂,也護不住城中的軍民百姓。
雲琅自知情形不容疏忽,在梁太醫處軟磨硬泡, 要了一碗護持心肺的藥。
此時心肺有藥護着, 雖疼痛些, 卻只是拼殺之故,并無大礙。
只是力竭之下, 內勁被藥性所激失控,急需理順。
“你們誰手穩些。”
雲琅低聲道:“替我理一理內息,我體力不夠,壓制不住。”
連勝與都虞侯對視一眼,急要上前,已有人掀開帳簾進來。
連勝心中焦灼,正要呵斥,忽然瞪大了眼睛:“殿――”
來人扳過雲琅身子,利落卸了身上銀铠,擡手抵在雲琅被汗水浸透的脊背上,護持住後心,将人穩穩托住。
雲琅微怔,正要睜眼,一只手已遮在他眼前:“專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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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琅察覺到這只手也并不算暖,分神聽着身後氣息,蹙了蹙眉,低聲:“蕭朔。”
“專心些,你我都輕松。”
蕭朔按住他幾處穴位,手上拿捏分寸,攔在雲琅眼前的手動了動,替雲琅拭去額間淋漓汗意。
雲琅只得閉了眼,借助蕭朔的力道,屏息凝神,将逸散的內勁條條理順。
隔了一刻,蕭朔神色微松,撤開手。
連勝與都虞侯牢牢盯着情形,見狀一喜,上前要說話,被蕭朔以目光止住。
兩人反應都極快,忙閉緊了嘴,施了一禮,退出營帳忙碌去了。
帳內再無旁人,蕭朔擡手攔住雲琅脊背,緩聲道:“他們出去了,不必再忍。”
雲琅肩背一松,倉促扯過蕭朔的袖子,将喉嚨裏的血氣痛痛快快咳了個幹淨。
蕭朔:“……”
“不妨事。”雲琅抹了血痕,松了口氣,“陰差陽錯,內力太盛,反倒沖開了舊傷。”
他心脈與肺脈交彙那一處劍創,傷了太久,又半點不曾好好調養過,梁太醫想盡辦法,也只能慢慢調理。
此番誤打誤撞沖開了積淤,雖難免要咳些血,長遠來看,卻反倒更利于痊愈。
蕭朔凝神看他半晌,神色微松,斂了自己的袍袖:“我是說過一次,叫你不必放棄先機,不必以戰局相挾,可也沒讓你将先機搶到這個地步。”
“我那時應的,是你府上白衣護衛的打法。”
雲琅啞然:“今日是雲麾将軍的打法,改不了了,小王爺罰罷。”
蕭朔靜望他良久,輕嘆一聲,朝雲琅走過來。
雲少将軍铮铮鐵骨,閉了眼睛領罰。
蕭朔單手攬過他,擁住雲琅的胸肩,在額間落了個吻。
鐵甲冰涼,牢牢抵着胸膛心口。雲琅怔了怔,睜開眼睛,正迎上蕭朔眼底靜水流深。
“今日一戰。”蕭朔道,“我只聽喊殺聲,已心潮澎湃,恨不能與你并肩。”
雲琅啞然:“你如何沒與我并肩,莫非你在宮裏沒帶兵殺敵?”
侍衛司內定有倒戈的,蕭小王爺竟能這般從容過來,想來已将內城叛軍一舉剿淨了。
雲琅替他解了束铠絲縧,沒理會蕭朔些微的抗拒力道,将他衣服扒了,果然在左肩看見一處已被包紮妥當的箭傷。
“有铠甲攔着。”蕭朔低聲,“只擦破了些皮,并無大礙。”
“胡扯。”
雲琅叫他氣樂了:“你當我第一天打仗,分不清楚這箭是弓射的還是弩射的?”
蕭朔本就不擅胡扯,叫他一句話戳穿,靜了靜,沉默下來。
“弩有機栝,穿金裂石不算難事,铠甲攔不住。”
雲琅摸了摸他左肩處繃布,掌心覆上去,換着地方按了兩下:“疼麽?”
蕭朔搖了搖頭。
“還好,沒傷着骨頭。”雲琅留神查看着蕭朔神色,松了口氣,“下次留神些,宮中那般空蕩,又不怕傷着無辜。你在內城慢慢磨個三五日,将叛軍磨幹淨也就是了,不必仗仗都往死裏打。”
蕭朔靜了一刻,握了雲琅手掌,點了下頭。
雲琅由他拉着不放,單手将蕭小王爺的铠甲也利落扒了,連血跡斑斑的戰袍一并抛在一旁,仔細查看了一遍。
只這一處傷,再沒別的。
雲琅稍放了些心,扯着蕭朔一并坐在榻上,長舒一口氣仰下去,閉了眼睛。
蕭朔側過頭,看着攤開手腳倒在榻上的雲琅。
雲少将軍眉眼明朗,自有皎皎鋒銳。激戰沾了些血色,幾乎像是一柄染血神兵,寒光凜冽,隐隐出鞘。
蕭朔知他疲累,握了握他的手:“雲琅。”
雲琅勉強睜開眼皮:“又攻城了?”
“……”蕭朔:“不曾。”
“那你叫我做什麽。”
雲琅分辨了下,确認了自己拽的是蕭朔沒受傷那只手,扯了扯:“躺下,睡覺。”
“洗一洗再睡。”蕭朔道,“都是血。”
雲琅心說蕭小王爺可太講究了,想了想臉上沾的血,松了手張牙舞爪吓唬他一通,倒回去自顧自閉了眼。
蕭朔坐了一陣,起身要了些熱水,擰過布巾,替雲琅仔細拭了臉上血跡硝煙。
布巾溫熱舒适,雲琅不自覺貼了下,正埋進蕭朔掌心。
那雙手沒有平日的暖意,雲琅閉了眼睛,在蕭朔因為失血微涼的掌心裏埋了埋:“小王爺。”
蕭朔拾掇慣了雲琅,單手也仍有條不紊,将他扶在榻上,褪了戰袍戰靴,将雙手沾的血跡也仔細拭淨。
雲琅不想叫他費力,偏偏身上力氣已耗得涓滴不剩,此時心神一松,竟連動一動手指也極艱難。
“我知你累了。”
蕭朔握了握雲琅的手,将他冰涼的手指攏在掌心:“安心,有我。”
雲琅勉力扯了扯嘴角,攏了攏發眩的目光,朝他盡力笑了下。
城內叛軍盡數剿除,文武百官與皇上雖還在宮裏憋着,有金吾衛駐守,總歸出不了亂子。
整個汴梁城能戰的精銳都已被雲琅彙攏,帶進了金水門,合力拒敵,叛軍首戰便被狠狠挫了銳氣,一時也再難重整旗鼓。
“我也知你急着平定內亂,是為了來援我。”
雲琅由他搬來挪去,靜了一刻,低聲道:“若我好全了,你也不會這般擔心,可我如今偏偏還帶着傷。”
雲琅:“你關心則亂……才會挨這一箭。”
蕭朔覆上他發頂,揉了揉:“我只是少了戰場閱歷,不知防備,吃了暗虧。你這般胡思亂想,才是關心則亂。”
雲琅隐約覺得今日的蕭小王爺慈祥過了頭,莫名睜開眼睛:“你這什麽語氣?先帝上身了?”
“……”蕭朔就知不能同他好好說話,一陣氣結,順手撥亂了雲少将軍的額發,扯過薄裘将人牢牢裹上:“噤聲。”
雲琅舒坦了,松了口氣:“我要睡覺。”
“再等一刻。”蕭朔拿過一并送來的姜湯,“喝了再睡。”
雲琅別過頭:“不喝。”
蕭朔扶住雲琅頸後,攬着雲琅,将人正過來。
雲琅只想睡覺,快被他煩死了,硬生生逼出力氣,扯着薄裘蒙住頭:“不喝不喝不喝不喝……”
“你今日頂風奔襲,冒雪激戰,已有寒氣侵體。”
蕭朔吹了吹滾熱姜湯:“坐――”
雲少将軍把自己拿薄裘裹成了個小團,堵着氣骨碌碌滾到榻邊。
蕭朔眼看他滾錯了方向,伸手将人從榻下撈回來:“坐起來。”
雲琅:“……”
蕭朔見他抵死不配合,也不動怒,将雲琅裹着的薄裘剝開,單臂将人攬住,叫他靠在自己剛傷了的左肩上。
雲琅睜着眼睛,被蕭小王爺近在咫尺的傷處封印,一動也不敢動:“……”
蕭朔拿過姜湯,含了一口,貼上雲琅幾乎已淡白的嘴唇,慢慢度過去。
雲琅:“??”
“這是你的帥帳,你的舊部随時會進來。”
蕭朔垂眸:“你若不自己喝,我便一口一口這樣喂你。”
雲琅想不通:“他們不也是你的新部嗎?”
蕭朔耳根微熱,神色卻仍鎮定:“先帝給我留了封手書……教會我了些東西。”
雲琅還被方才小王爺那一口喂得意亂神迷,此時聽見他說這個,心裏更愁:“完了完了,我就說有先帝的事……”
蕭朔深吸口氣,阖了阖眼:“少将軍。”
雲琅愁雲慘淡:“少将軍夫人。”
蕭朔:“……”
“喂吧。”雲琅橫了心,決心激将,“有人進來,就說這是少将軍新扛回來的夫人,來省親的,兼喂姜湯……”
蕭朔靜了一刻:“好。”
“……”雲琅:“啊?”
蕭朔含了第二口姜湯,慢慢度給雲琅,又去含第三口。
唇齒厮磨,熱意從姜湯點染到唇畔耳後。雲琅面紅耳赤,堪堪守着一線清明,勉強避開:“慢着……将軍夫人你也肯做?”
蕭朔道:“有何不好?”
雲琅一時也說不出有何不好,張口結舌,看着半點不知自矜身份的琰王殿下。
“你我心意相通。”
蕭朔道:“誰歸于誰,并無分別,總歸攜手百年,來世仍做眷侶。”
雲琅受不了蕭小王爺這般直白,心底怦然,紅着臉埋在姜湯裏咕嘟咕嘟吐泡泡。
蕭朔看不慣他拿吃的尋開心,嘆了一聲,将參湯放在一旁:“罷了。”
雲琅愣愣道:“不喝了?”
“不願喝便不喝了。”蕭朔道,“躺下,我替你暖。”
雲琅心說完了完了将軍夫人如今要侍寝了,話到嘴邊,瞄見蕭朔沉靜眸色,胸口熱意一蕩,終歸沒能說得出。
他素來喜歡開玩笑,嘴上占些便宜,心裏從來不曾當真。蕭朔自然清楚,卻從來都句句回得認真,沒有一句應付了事。
這些年,就在這般玩笑鬥嘴裏,也不知诓了蕭小王爺多少的真心話。
雲琅喉嚨輕動了下,由着蕭朔攬住肩背,仔細避開了蕭朔的傷處,讓他擁着躺在榻上。
拼殺一夜,此時夜色将盡晨光微明,風雪竟也暫歇下來,天開雲霁。
帳外井然有序,正安排防務,人人走動間經過帥帳,都會留意壓低聲音,不驚動了戰後歇息的少将軍與琰王殿下。
“小王爺。”雲琅閉了眼睛,埋進他肩頭衣物,“将軍夫人不好,不威風。”
蕭朔攬着他,聲音低柔輕緩:“想要什麽?”
“小王妃多厲害。”
雲琅含混道:“回頭你自己給我弄一個,就王府正妃那個印,你記得嗎?上面還帶着同心結的……”
蕭朔微怔,慢慢撫上雲琅脊背,沒說話。
雲琅皺了皺眉,怕蕭朔又犯了敗興的毛病,事先賭他嘴:“你若要說不合規制――”
“不是。”蕭朔道,“我只當你不喜歡。”
雲琅茫然:“為什麽?”
蕭朔撫了撫雲琅額頂,将雲琅攬近,将身上熱意分過去,慢慢替他推撚背上穴位。
雲琅是上馬能戰的良将,待到改天換日,只憑身上這些戰功,也早該封候拜将。他原本覺得先帝處置不妥,那一封玉牒,也并沒打算給雲琅再看。
但今日叫雲琅無意點破,才忽然想透。
誰歸于誰,雲琅都是只憑一人一馬就能重振士氣,單人獨騎便能力挽狂瀾的少将軍。
他的少将軍。
蕭朔攏着他,輕聲道:“母妃那枚印随葬了,待此間事了,給你重做一個。”
雲琅此時已極困倦,叫蕭朔身上暖意裹着,輕易便被拐走了念頭,打了個呵欠:“要羊脂玉的。”
蕭朔點了點頭:“好。”
雲琅奇思妙想:“再刻個兔子。”
蕭朔:“……”
“還能刻別的嗎?”雲琅埋在他胸口,念念叨叨,“就刻個‘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月同日都不死’……”
蕭朔實在聽不下去,停了推穴,低頭吻住了雲少将軍,将人護進懷間。
雲琅滿意了,舒舒服服讓小王爺親着,沒了動靜。
蕭朔眼看着雲琅沒心沒肺立地睡熟,按了按額頭,将袖中玉牒拿出來,稍一沉吟,還是重新仔細收好,避開傷處将人攬實。
按雲少将軍的打法,只怕不會拖得太久,至多三五日,就會設下誘餌引敵入甕,一戰定鼎勝局。
接下來的幾日,想必都再閑不下來。
大戰間隙,好生休養精神,才能應對之後的局面。
既然雲琅睡得這般安穩……這封玉牒,便也不急着交給禦筆用印、明媒正娶的琰王府正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