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朔風激起雪粉, 覆上斑斑新舊血色。
蕭朔慢慢放下手,握住已焐得微溫的錦囊。
布料之下,勒出玉麒麟頭尾輪廓, 清晰分明, 硬硬硌在掌心。
雲琅朝他走過來, 隔着铠甲,擡手覆上蕭朔傷過的左肩。
蕭小王爺不知輕重,傷還不曾收口, 便又出來亂跑,還在城上吹了這麽久的冷風。
铠甲之下,肩頭衣物浸了血色,又在寒風裏冷透。
濡濕冰涼。
蕭朔擡手, 握住雲琅手臂:“無礙。”
“無你伯父的礙。”
雲琅頭也不擡:“箭傷是拿來玩鬧的?”
蕭朔微怔了下,看向雲琅。
“再逞強不養傷,莫怪将你剝幹淨了衣物,鎖住手腳、捆在榻上。”
雲琅逐字逐句, 慢慢道:“吃些教訓,好長記性。”
蕭朔聽着他的話,眼底微芒彙聚, 迎上雲琅視線。
都虞候送走了參知政事, 才上城頭,便聽見了極盡虎狼的這一句, 心驚膽戰便要上前。
連勝及時擡手,将他扯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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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扯我做什麽?”
都虞候皺緊眉:“殿下生性端肅, 向來聽不得這些。萬一因此覺得不快, 惱了少将軍——”
連勝失笑:“這話原本就是王爺說的。”
都虞候一陣錯愕:“什麽時候?!”
連勝将人拉到角落, 望着琰王殿下叫雲少将軍一路拉拉扯扯拖下城樓, 把酒囊遞過去,給都虞候分了一口。
當初……端王府尚在。
雲琅随端王出征,但凡受了傷,最願意回來找蕭小王爺炫耀。
蕭朔人在書房,叫雲少将軍肩頭的分明血色在眼前刺了幾日,終于再忍不住,将人狠狠按翻在了榻上。
端王府的世子秉性端肅,溫良端方。惱到了極處,學着雲少将軍的措辭口吻生硬犯狠,也只是為了叫雲琅不再胡鬧,好好養傷。字字句句都的确只是面上的意思。
……
都虞候聽得心情複雜:“‘剝幹淨了衣物,鎖住手腳、捆在榻上’這句也是嗎?”
“是。”連勝親自幫蕭朔動的手,“捆了一整晚,王爺坐在榻邊,給少将軍念了一夜的《傷寒雜病論》。”
都虞候:“……”
連勝:“還當着少将軍的面,用了兩味酥酪、三樣點心。”
連勝:“整整一夜,一口也不曾給少将軍。”
都虞候:“……”
都虞候:“王爺那次帶了殿前司,滿城屋頂找少将軍,是因為此事嗎?”
“不只。”連勝道,“王爺還趁少将軍睡熟,在少将軍腦袋上摞棋子,摞了整整三十二顆。”
連勝:“少将軍醒來,王爺竟仍在摞,錯了一子,還不準少将軍動。”
都虞候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身心敬服,立在原地。
連勝念及往事,心頭唏噓。仰頭喝幹淨了酒,按照蕭朔方才調整的防務,巡視城樓去了。
雲琅将蕭朔拖回營帳,三兩下利落扒了铠甲,解開衣襟露出傷處。
在冷風裏站了半天,蕭小王爺身上倒是熱乎,往前胸後背摸一摸,還隐隐發燙。
雲琅知他又發了熱,忍不住嘆了口氣:“昨夜受的傷,不過兩個時辰,就敢去城樓上吹風,小王爺這分明是比我更不知——”
蕭朔擡眸:“什麽?”
雲琅在那個字上一咬,皺了皺眉,“呸呸”兩聲,扯住蕭朔:“快,去晦氣。”
蕭朔微啞,未受傷的右臂圈住雲琅,溫溫一攬,在他唇上碰了碰。
如今心有牽挂,當初從不知忌諱、不避險地,一箭紮碎了半邊肩胛還全不當回事的雲少将軍,竟連句“不知死活”都嫌不吉利,不肯說了。
“并非有意叫你擔憂。”
蕭朔任雲琅扯着,坐在榻上:“今日朝臣來的蹊跷,我不放心。”
雲琅自然知道,只是看着蕭朔拿傷不當傷,到底來氣。也不說話,自顧自解開他叫血色浸透了大半的繃布,拿過止血藥粉。
蕭朔不見他回應,靜坐一陣,擡手覆上雲琅臂間。
雲琅繃了半晌,終歸洩氣:“當年你硬要我靜卧養傷,嫌你煩,藏了你的褲子……是我不對。”
蕭朔頓了下,緩聲道:“此事揭過。”
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雲琅如今親眼見了蕭朔受箭傷,将心比心,才知當年蕭小王爺何等頭疼:“也不該趁你睡着,給你紮了一頭小辮子。”
“……”蕭朔:“此事也揭過。”
雲琅有些詫異,他不曾想到蕭小王爺心胸寬廣至此,頓了頓:“也不該弄了兩條雪兔裘,做成兔子耳朵,別在了你頭上……”
蕭朔實在不想回首往事,阖了阖眼,深吸口氣:“雲琅。”
雲琅幹咳一聲,及時閉嚴了嘴。趁他不注意,手上利落清創拭血灑勻藥粉,将幹淨的白布覆上去。
蕭朔被他分神,痛楚尚未來得及返上來,傷處已叫雲琅重新處理妥當。
雲琅留神查看蕭朔神色,見他眉宇間已稍和緩,心中才松下來,将繃布細細打了結,幫蕭朔将半邊衣物扯正。
蕭朔擡手:“我自己來。”
雲琅充耳不聞,認認真真替蕭朔理順衣物,系妥衣襟,坐回床上。
蕭朔坐了一陣,将箭傷痛楚盡數壓下去,側過目光。
雲琅昨夜陣前激戰,以碧水丹強催內勁,雖早服了藥護持心脈肺腑,卻仍難免震蕩,無疑仍不舒服。
方才有意調侃,是為引他分心。此時雲琅替他理妥了傷勢,雖還盡力坐着,眉宇間已透出些疲倦的力不從心。
蕭朔靜看了一陣,伸出右手,攬住雲琅脊背。
“做什麽?”
雲琅回神,朝他笑了笑,眼底仍清明:“知道你有正事,沒打算同你算賬。”
朝臣來探兵時,雲琅尚未醒透,卻也知道此時來人總歸蹊跷。
他體力消耗過甚,有蕭朔在,心防卸開本就安穩,想要暗中跟出去,撐了幾次竟都沒能坐起來,只得眼睜睜看着蕭朔披挂出了營帳。
再蓄足力氣坐起來,一路尋過去,已來不及攔下參知政事說起那些無關緊要的陳年舊事。
蕭朔單手攏着雲琅,将他輕放在榻上:“無關緊要?”
“都過去了,有什麽要緊的。”
雲琅有些冷,搓了搓手:“我若早知道找個玉麒麟要牽扯這麽多事,都不叫你去找。”
比起那些事,雲琅倒是對參知政事的學生更留意,細想了想:“如此說來……當初商侍郎叫大理寺誣陷,獲罪流放,其實還是受了你我連累。”
營帳畢竟不比暖閣,帳中攏了數個火盆,仍難免透風,有寒意緩慢滲進來。
蕭朔拿過裘皮,替他覆上:“你受我連累。”
雲琅就聽不慣這個,煩得皺了皺眉,一口叼住了蕭小王爺在眼前晃來晃去的手腕。
蕭朔腕間結結實實一疼,輕嘆一聲,拿過塊新鮮的點心,換出了自己的手腕。
雲琅當時便想去打斷參知政事,偏偏不便出面,就知蕭朔難免又受當年事牽扯心神。
那些亂七八糟的煩心事,雲琅極力瞞着蕭朔,如今竟全叫這些知情故人抖落了出來。
雲琅想想都愁,飛快叼走了點心,扯着裘皮蒙了頭,轉身背過去:“你若又要說什麽對不住、虧欠之類,不如自去城牆根掏個洞,對着裏頭把這些廢話說完了,再回來見我。”
蕭朔看他悶悶不樂地折騰,眼底一寸寸浸過溫色,輕輕扳住雲琅胸肩。
雲琅蒙着裘皮,甕聲甕氣:“為何不去?”
“不妥。”
蕭朔道:“連将軍修了一夜,終于修好的城牆,你叫我去掏個洞。”
雲琅:“……”
“況且……我受少将軍教訓。”
蕭朔掀開裘皮,撫了撫雲琅頸後:“已知不可囿于過往。”
雲琅頗受他這一套,頸後溫熱,不自覺便貼了貼,不冷不熱道:“既受了教訓,還提這個幹什麽……”
蕭朔打開那枚錦囊,将玉麒麟取出來,擱在掌心。
極精致靈巧的小玉麒麟,顧盼神飛、虎虎生威,尾巴鑲了一點金子,系了條細細的紅線。
蕭朔輕聲道:“鑲金的地方,曾被摔斷過?”
雲琅一時愕然,撐坐起來瞪着他。
蕭朔撫了撫那一處,理順紅線,替雲琅将玉麒麟戴回頸間。
雲琅始終将此事瞞得他死死的,無論如何想不通:“此事不該還有人知道,這又是誰告訴你的?”
“先帝留下玉牒,還留了封手書,一并封存在宗正寺。”
蕭朔道:“少将軍瞞得好,這些年下來,我竟一樁都不知道。”
雲琅攥着玉麒麟,怔怔收了手。
溫潤玉質抵在掌心,往事同故人一并翻扯起來,化成冷冰冰的墳茔牌位,在胸口攪出一片澀然空茫。
先皇後将玉麒麟戴在他頸間,攏着他交在先帝懷裏,抱起來尋天上的那一顆白虎星。
歷歷可辨,宛在昨日。
雲琅硬不下心找先帝理論,肩背繃了繃,埋下頭,低聲嘟囔:“你自己難受還不夠,又來招我……”
蕭朔緩聲道:“我不招你,你重得了這玉麒麟,便不難過了?”
雲琅叫他一言戳破,惱羞成怒,撸袖子便要同蕭小王爺打一架。才坐直,卻忽然叫蕭朔攏住吻上來。
雲琅怔了怔,力道微緩。
蕭朔叫箭傷牽連,身上滾熱,透過薄薄衣料,烙在他胸口。
迎上來的吻也是熱的,蕭朔吻着雲琅,卻沒有立時挪開,完好的右臂暖暖裹着他,将兩人再度拉近。
雲琅叫他擁着,胸口叫熱意一沸,忽然再壓不住。
蕭朔阖眼,察覺到懷中力道漸漸激烈得仿佛搏鬥,雲琅伸出手,牢牢抱住他,胸肩貼在一處,再不留半分間隙。
雲琅避開蕭朔肩上傷勢,臂間力氣使到極處,幾乎發僵。
蕭朔護在他背後,輕輕拍撫,掌心力道穩得庇盡霜雪。
“帳外……”
雲琅緩了一陣,定了定神:“帳外情形,你交代妥當了沒有?”
“交代過了,不會有人打攪。”
蕭朔道:“有急事,會在帳外先報。宮中有參知政事,城中有開封尹,我方才出去,接了傳書,外祖父在城外,随時等你我消息。”
雲琅凝神,盡數想過一遍,放下心,慢慢點頭。
他體力終歸不支,方才盡全力那一擁,竟已隐約空耗,手臂微微發起了抖。
蕭朔将他攬住:“我并不想翻扯舊事,方才走神,只是在想……”
雲琅低聲:“想什麽?”
蕭朔:“我到底欠你。”
雲琅胸口一郁,說不出話,閉了閉眼。
世上千萬句話,好聽的難聽的,中聽不中聽的,他最不想聽蕭朔說欠。
此時已沒了掰扯的力氣,雲琅松了手,要躺回去,卻叫蕭朔攔住:“你為何不問我?”
“問什麽。”雲琅道,“問你欠我什麽了,還是問你怎麽還?”
蕭朔攏着雲琅,慢慢放回榻上:“兩個都該問。”
雲琅一個也不想問,側過頭,想要不管不顧睡一覺,卻忽然覺出不對。
雲琅蹙了蹙眉,看了看本該又犯了囿于往事老毛病的琰王殿下,又看了看自己敞開的半片衣襟。
“欠得太多,我知還不清。”
蕭朔輕聲道:“還一樁算一樁,你來記賬。”
雲琅躺在榻上任人宰割,一時竟想不出這賬該怎麽記。眼睜睜叫蕭朔掀開另外半片衣襟,有些茫然,悄悄掐了一把大腿。
蕭朔覆下來,暖融體溫将他罩住,重新吻上雲琅眉心:“這一個,是賠給入宮那日,叫我碰壞了玉麒麟的雲小公子的。”
他聲音低緩柔和,叫箭傷引出的高熱叫嘴唇有些發幹,貼在雲琅眉心:“我從那日初見,眼中便只他一個,再容不得旁人。”
雲琅耳根唰地紅透,一時竟不知與蕭朔哪個更燙,暈暈乎乎:“別……別的也這麽還嗎?”
蕭朔心跳一樣微促,撫了撫雲琅額發:“你若不喜——”
雲琅當機立斷,壯烈阖眼:“喜。”
蕭朔頓了頓,看着躺得筆直筆直的雲琅,一陣啞然,吻了吻雲琅的眼睛:“這一個……賠給生死線上走過一遭,第一個便想來找我,卻叫我不解風情綁上了的少将軍。”
蕭朔輕聲道:“我中箭時,才知多想見你。”
雲琅肩背微微一繃,沒說話,濃深睫根在蕭朔的吻裏輕顫了顫。
蕭朔攬住雲琅肩頸,叫他枕在掌心,自眉心一路向下,細細吻到耳側。
琰王殿下賬算得清楚,從雲琅在金水河畔、咬碎牙和血吞親手扔了的那一枚玉麒麟,賠到了雲琅逃亡路上,連最劣等的茶葉也沒有,用樹葉勉強煮得那一碗水。
雲琅呼吸愈促,在他的吻裏微微打顫,不自覺握住了蕭朔手腕。
蕭朔掌心迎上來,攏住雲琅。
蕭朔擁住雲琅,将他藏進懷裏,藏的愈深,護住肩胛脊背,護住累累傷痕。
雲琅整個人叫他親軟了,熱乎乎化在榻上,尚在惋惜:“就……賠完了?”
蕭朔啞然:“若有未還清的,少将軍盡可讨債。”
雲琅心說這還不容易:“我逃到江南西路,滾落山崖時,将肩膀摔脫了,自己想辦法安回去的。”
蕭朔手臂微緊,斂了眼底沉色,在他肩頭吻了吻。
雲琅眼睛發亮:“我在湖北路江陵府,吃壞了肚子。”
蕭朔:“……”
雲琅不太好意思,耳後發熱,咳了咳:“我在廣南東路,不小心摔了一跤,擰了腰。”
蕭朔:“……”
雲琅高高興興:“我在潼關路捅了個馬蜂窩,叫馬蜂追了三裏路……”
……
先帝給的辦法,也未必樁樁件件都好用。
蕭朔親了雲将軍第一百三十三口,聽着雲将軍興致勃勃解開褲帶說起在荊湖南路被一只蚊子咬了六十七個包的故事,穩穩當當,将人放回榻上。
拿過老主簿苦心尋來的下冊話本,沉穩起身,出了營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