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琰王府。
老主簿閉眼攔在書房門口, 顫巍巍抱着少将軍的腿,愁得白發橫生。
雲琅扶了門,看着眼前的金吾衛:“琰王殿下吩咐, 叫把這些東西給我。”
金吾衛硬着頭皮:“是……”
“給我,讓我燒了。”
雲琅深吸口氣:“我若不燒, 你們便替我燒。”
金吾衛無從辯駁:“是。”
雲琅用力按了按額頭:“一樣一樣燒,不能落下。”
金吾衛懾于雲琅身上殺氣, 攥着手裏的火折子,戰兢兢打了個哆嗦。
老主簿眼疾手快,一把将雲琅牢牢拖住:“小侯爺!息怒!定然有什麽誤會!王爺絕不會做這等事……”
“他還什麽做不出來!”
雲琅咬牙:“就一句話, 值得他耿耿于懷到現在!拿個扇子說我不行, 寫篇檄文說我不行,如今幹脆叫人來我面前燒春宮圖了!”
若非雲琅目力了得, 一眼察覺不對, 叫人立時将火撲滅, 此時只怕早已燒得幹幹淨淨。縱然下手果決,其中一卷也已燒了大半,飄了滿院子的灰燼火星。
“小王爺什麽意思?”
雲琅氣得丹田疼:“還特意叫人給我送來!”
“看到這箱春宮圖了嗎?”雲琅:“燒了也不給你, 反正你不行?!”
Advertisement
老主簿眼前一黑:“定然不是!”
這些東西本該是常紀親自來送,偏偏常紀走到門口, 叫趕過來的虔國公扣下了問宮中情形。只好叫部下先将東西送進來,到現在還沒能脫身。
老主簿愁得滿腔苦水,盡力攔着雲琅:“國公爺問完了沒有?快請常将軍進來……”
玄鐵衛噤了聲, 蹑手蹑腳去打手勢催, 跑了一半, 忽然聽見身後風響。
常紀堪堪應付了虔國公,緊趕慢趕沖進院子:“小侯爺呢?!”
老主簿抱了個空, 對着院子裏随風招搖的紙灰,神思恍惚,立在書房門口。
老主簿擡頭,望了望書房房頂上的窟窿。
宮內,文德殿燈火未歇。
朝臣不擺車架,深夜奉密诏入宮。不是事關社稷的大事,便是聽了要掉腦袋的機密。
內侍上了熱茶暖爐,半句話不敢多說,快步出了內殿,埋頭候在廊下。
“今夜伺候,務必盡心。”
今夜要緊,內供奉官年事已高,本不必親自伺候,仍特意來挨個教訓:“閉緊了耳朵眼睛,不該聽的不聽,不該知道的便不知道。”
衆人不敢頂撞,戰兢兢立着,紛紛點頭。
“洪公公。”
一個內侍再忍不住,壯着膽子道:“不該知道的,咱們自然不敢多問。可這幾日究竟要出什麽事?到處亂成一團,今日竟還有人朝文德殿裏射箭,宮中幾時竟也有了賊人……”
洪公公垂着視線,聞言掃他一眼:“宮中有何不同,如何就不會有賊人了?”
內侍一愣,嗫嚅了下,沒能出聲。
“入宮太晚,眼皮子也淺成這樣。”
洪公公嘆了一聲:“當年賊人霍亂宮中,已殺到了寝宮,就在福寧殿前大肆屠戮……也就在眼前。才過幾年,竟已沒人知道了。”
幾個內侍聞言皆愕然,面面相觑,臉色愈白了一層。
其中一個攥了攥拳,悄聲道:“那當年……”
“禁軍還未趕到,先皇後率內侍宮人死戰,又知賊人要放火,早備了水等着。”洪公公慢吞吞道,“凡當時動手的,活着接賞,死了受封,無非豁出性命拼殺罷了。”
“先帝抱劍,先皇後守宮。”洪公公道,“搏命而已,有什麽可怕的?”
他所說實在太過慘烈,宮中內侍宦官的大都只日日侍奉,最多只見過杖斃一兩個犯了錯的太監宮女,如何還知竟有這般場面,一時竟都懾得噤若寒蟬。
有人已抖得站不住,顫巍巍道:“侍衛司呢?皇上不是說,只要侍衛司在,定能保宮中不失嗎?”
“還說侍衛司,今日射箭的不是侍衛司?險些驚了禦駕的不是侍衛司?”
立時有另一人忍不住,出言反駁:“那高大人何等神氣!不是天天自吹遠勝端王,如今怎麽樣?還不是叫流矢一刮就沒了命!”
“正是,今日不過虛驚一場,侍衛司都亂成了什麽樣子?”
又有人附和道:“若是來日――”
洪公公靜聽着,不輕不重咳了一聲。
一群人察覺失态,立時噤聲,牢牢閉嚴了嘴。
“皇上吩咐,自有皇上的用意。”
洪公公重新垂下視線:“你我侍奉宮中,無非該做什麽便做什麽,不可妄議。”
“自然不敢妄議。”其中一人咬了咬牙,“只是侍衛司這般靠不住,縱然禁軍八萬,又如何安心?”
“對了。”另一人忽然想起,“公公,當年那場宮變,最後是靠誰平定的?可否叫他出山……”
他興沖沖說到一半,看着洪公公神色,愣了愣,忽然醒悟,怔忡着停住話頭。
幾個內侍入宮再晚,當年那場驚動朝野的風波,也絕無可能沒聽說過。
如今朝堂混亂,禁軍統領位置空懸,當年禁軍虎符卻仍有歸處。
還能親率禁軍馳援救駕、力挽狂瀾的人,如今都死的死、走的走,早已不在朝中了。
“也……未必。”
一人定了定神,低聲道:“我去接開封尹衛大人時,走在路上便聽人說,琰王爺極有端王遺風。”
“正是!”另一人興沖沖道,“我也聽見了。好多人議論,說原來琰王殿下全然不似傳言那般,這幾日帶着殿前司進退有度威風凜凜,連盜賊潑漢都不敢出來了。”
那人有些赧然,咳了咳,壓低聲音道:“也不知流言究竟怎麽出來的。我當初都險些信了,還以為琰王專吃小孩,殺人如麻……”
內侍在宮中,日日聽着琰王兇惡傳言。今日出宮奉命接朝臣,才知不過些許日子過去,琰王在民間風評竟已扭轉大半。
往常汴梁每到年節,素來有狂歡風俗,熱鬧雖熱鬧,卻也每每有人趁亂生事,叫尋常店家百姓苦不堪言。
這些人都是撒潑慣了的潑皮無賴,趁機胡混厮鬧,事後卻又拿醉後失态搪塞過去。開封尹秉公執法,也拿這些鑽律法空子的混混束手無策,只能叱責罰銀了事。
偏偏今年有了殿前司雷厲風行,鐵面無情震懾之下,雖然逼瘋了一個開封尹,街頭坊間卻清淨了不止一層。
百姓親身感懷,便已對琰王頗有改觀。加上平日裏侍衛司巡城時,常有欺壓百姓、亂砸攤位的,如今白日巡城轉交殿前司,再無這般亂象,各安其所,反倒井然有序了不少。
一群內侍說起琰王,再念及宮中情形,心中便安定了許多。低聲議論着,竟不由惦念起了昔日有端王執掌的禁軍與殿前司。
洪公公立了一陣,待金吾衛巡邏到近前,才又不輕不重咳了一聲。
幾個內侍垂手閉嘴,鼻觀口口觀心靜默立着,規規矩矩侍奉回了廊下。
洪公公同為首的金吾衛見過禮,出了文德殿,在宮中慢慢巡過一圈,提了一碗寧神靜心的上好湯藥,悄悄入了琰王歇下的偏殿。
偏殿清淨,不見人聲。
侍奉的宦官得了吩咐,不敢輕易來打擾,偏殿內空蕩安靜,只在桌上點了一支飄搖短燭。
蕭朔并未解下盔甲,和衣靠在榻前。
聽見殿門響動,他便已擡頭看過去,見是洪公公進來,又阖了眼。
洪公公一怔,放下藥快步過去:“殿下又頭疼了?”
“無事。”蕭朔道,“勞煩您了。”
洪公公不放心,還要再細問,近了蕭朔身前,心中才倏而一沉:“皇上竟還用了降真香?!”
洪公公不安道:“宮中如何竟還有這東西?當年分明已棄用了,先皇後也叫将剩下的盡數焚毀掩埋……”
“不算什麽降真香。”
蕭朔道:“安息香混了些草烏與蓖麻子,加曼陀羅,勉強湊出些效用罷了。”
洪公公皺緊了眉,又細看了看蕭朔臉色。
殿外傳言,高繼勳所以斃命,是失了神志,竟要劈殺蕭朔,反倒陰差陽錯受了窗外流矢,罪有應得。
洪公公原本還多少有所疑慮,想不通高繼勳好歹也統領侍衛司多年,如何一激再激便失了神志,此時終于想通:“殿下察覺了?縱然是仿制的香,也定然兇險得很,殿下竟能撐得過來……”
蕭朔蹙了蹙眉,睜開眼,撐了下榻坐起身。
他今日入文德殿時,見文德殿門窗緊閉,心中便已有了疑慮,察覺到離自己最近那一尊香爐有些異樣。
降真香本為海外夷人所供,號稱能辟邪氣,招仙鶴來儀。可宮中用之,卻漸發覺此物若不與它香混燒,便能叫人心神混沌,不覺失言,已可算入迷香之列。
先帝先後得內廷司報,知道此物若流傳宮中,日後定然叫人濫用,便盡數毀淨了。
他帶殿前司追蹤戎狄暗哨時,曾抄到過一份暗中流傳的香譜。雖不及降真香那般兇悍藥效,若配的得當,也能有惑亂人心、使人神思混沌,不覺暴露心底念頭的效用。再看殿中情形,心中便已有數大半。
想來這假降真香得來也并不易,他們這位皇上已到了這般關口,才終于沉不住氣,将這一手也用了出來。
“降真香本是用來助人冥想、天人交彙的,效用極強。”
洪公公皺着眉:“縱然是仿制的假貨,若要強行相抗,隐去心底念頭,只怕也極傷神……”
“我裝久了。”蕭朔平淡道,“不算什麽。”
洪公公心底一酸,将一扇窗戶輕輕推開,扶蕭朔靠在軟枕上。
蕭朔走這一步險棋,雖極兇險、稍有不慎即可致命,但所為的是什麽,其實稍一想便能看得出來。
若經此一搏,叫雲琅能正大光明重現人前,日後不論再出了何事、謀朝之舉是成是敗,雲琅都不必再有性命之憂。
“老奴帶了藥來,殿下喝一些,躺下歇歇。”
洪公公低聲道:“降真香效力兇猛,越是相抗,越損心神,并非熬過去便過去了。”
蕭朔此時并無胃口,阖了下眼:“不必。”
洪公公不急不緩,慢慢勸道:“殿下心志,老奴自然知道。可若再這般煎熬心神,殿下确保自己能撐得到明日麽?”
蕭朔垂在身側的手無聲握了握,不着痕跡撚去冷汗,低聲道:“不論如何,我也定然能撐過明日。”
“撐過之後呢?”洪公公道,“叫小侯爺知道了,傷得難道不是小侯爺的心?”
蕭朔蹙緊了眉,擡眸掃他一眼。
“小侯爺與殿下相知相惜,殿下心中分明知道。”
洪公公道:“射殺高大人那一箭,若是老奴不曾猜錯,可是小侯爺出手了?”
蕭朔阖眼:“是。”
“果然。”洪公公見他願意說這個,稍稍放心,笑了笑道,“若是沒親眼見過的,只怕無人會信,竟還當真有人能有隔着一扇窗戶聽聲辨位的本事。”
“小侯爺不惜涉險入宮,放出這一箭,不正是為了殿下?”
洪公公扶着蕭朔,緩聲道:“殿下入宮,可同小侯爺商量過了?”
蕭朔肩背微繃,靜了靜道:“不曾。”
“不曾商量過。”洪公公點了點頭,“可托人告訴小侯爺了?”
“……”蕭朔沉默一陣:“不曾。”
“竟也不曾托人告訴過小侯爺。”
洪公公點頭,想了一陣,又笑了笑:“不過還好,好歹您總歸還不曾吩咐過,叫人一定瞞着小侯爺……”
蕭朔:“……”
洪公公看他神色,有些好奇:“殿下?”
“藥。”蕭朔蹙緊眉,用力抵着額角,“有勞您了。”
洪公公松了口氣,快步過去将藥端來,看着蕭朔接過來一飲而盡,又拿過清水,叫他漱了漱口。
宮中上好的安神寧氣湯,藥材裏有不少養神安眠成份,靜卧一夜,多多少少能補足降真香消耗損毀的心神。
洪公公扶着蕭朔平躺,并不勸他解甲更衣,緩聲道:“殿下,好生睡一陣,老奴在外間守着。”
蕭朔向來不願在府外阖眼,只是此時心力的确都已耗到極處,蹙了蹙眉,沒有出聲。
“老奴守着,誰也不放進來。”
洪公公道:“您安心睡一刻,一夢醒過來,今夜便過去了。”
蕭朔低聲道:“有勞您了。”
洪公公連道不敢,替他稍蓋上了薄被,放輕腳步悄悄出了門。
蕭朔躺在榻上,藥力逐漸散發,倦意一絲一縷襲上來,慢慢壓制住了腦中翻絞着的悶痛。
四周靜谧,窗外聽見隐約風聲,風燈搖晃,嘎吱作響。
老內供奉寸步不離守在殿外,能聽得見金吾衛的巡邏聲,由遠及近,盤緩一陣,再慢慢遠入長廊。
蕭朔握了握掌心的那一枚飛蝗石,阖上眼,慢慢在心底念了幾遍雲琅的名字。
降真香并不難抵抗,他曾被綁在宮中,一次一次,死死向榻上撞,去苦熬那些罂粟汁在體內滋生出的惡魔,幾乎覺得自己已死過了不知多少次。
再活過來,已沒什麽能攝去他的心神。
皇上以為用假冒的降真香便能套出他心中念頭,卻反倒弄巧成拙,折了一個侍衛司的都指揮使。
下一次,就該同襄王的肱股之臣清算了。
蕭朔靜躺着,一寸寸被倦意拖入黑沉,心底緊繃一瞬,終歸再無以為繼。
窗外風動,一道人影飄進來,落在地上。
蕭朔太過疲倦,仍睡得沉,不見半分察覺。
人影身上殺氣騰騰,看了他半晌,摩拳擦掌将衣擺撩了塞進腰帶,一步步過來。
屋內太黑,一時不慎,碰着了個喝空的藥碗。
人影反應何等敏捷,擡手堪堪撈住,屏息雙手摸索着放在榻前,沒驚動門外守着的老供奉。
才松口氣,卻已迎上了蕭朔警惕睜開的眼睛。
雲琅:“……”
這人多半是藥石無效的沒救了。
雲琅半夜穿着夜行衣,蒙了臉來找蕭小王爺算賬,在窗外蹲了半天,本以為蕭朔這會兒總該睡熟了,誰知竟還一碰就醒。
若是蕭小王爺敢張嘴喊人,他還得提前設法堵上。
雲琅盤算得周全,磨刀霍霍,利落撸了袖子,準備撲上去給琰王殿下點厲害看看。
才一動,蕭朔躺在榻上,視線落在他身上,卻忽然微微笑了。
雲琅腳下險些踩空,堪堪站穩。
月色清淡,蕭朔臉色也并不好,眉宇間盡是疲倦。
這一笑卻分明溫朗柔和,暖融融的像是諸事已定、諸險已平的某個閑卧雪夜。
或是尚未家變、未經血案,還不及叫滔天的仇恨鋪面壓下來的許久之前。
久到蕭小王爺還是個日日刻苦、夜夜用功的小皇孫,書讀得太狠了,支撐不住睡去,又被來胡鬧的雲琅擾醒。
不止不生氣,還伸手拉他,将藏了的點心遞給他吃。
某個最尋常的、最不起眼的,誰都以為還會有無數個一模一樣的以後的晚上。
雲琅愣愣站着,叫他這個笑一刀紮在胸口,堪堪站了幾息才回神。
……
丢人。
雲琅是來同蕭小王爺打架的,自覺此番丢大發了人,咬牙切齒要動手,蕭朔卻已撐着手臂坐起來。
蕭朔笑意未斂,啞然輕聲:“這是做了什麽好夢了。”
雲琅蹙了蹙眉,看着大抵是尚未醒透的蕭小王爺,莫名其妙一心軟,沒舍得出聲叫醒他:“什麽夢?”
“我念着你睡着,竟就夢見了你。”
蕭朔笑了笑:“過來。”
雲琅腳下一頓。
蕭朔望着他,輕拍了下榻邊空處。
雲琅的腿有自己的念頭,沒管還堵着氣的上半身,不由自主過去哐當坐下。
蕭朔伸手,将雲琅抱住,解了他蒙面的黑布。
合着涼潤月色,吻上了雲少将軍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