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強弩營箭在弦上, 混亂之下,屢屢有流矢驚弓。
文德殿內殿,皇上由內侍扶着落座, 聽着殿外一片喧嘩混亂,神色格外陰沉。
一刻前, 侍衛司暗衛禀報,琰王當街與人過從甚密, 又幾乎親口承認了那人的身份。
皇上這些天本就已有疑慮,聽過禀報,心中幾乎已認定了蕭朔私匿逃犯、勾結雲家餘孽, 更多半已知曉了過往之事。
倘若蕭朔已清楚當年真相, 偏偏趕在與襄王一黨生死博弈,難保不會叛向襄王, 與朝廷倒戈相向。
召蕭朔入宮, 本就是為了将其設法軟禁。若再無挽回餘地, 縱然多少要留些後患,也要當即誅殺。
可此時情形,竟又如昔日大理寺玉英閣一般, 硬生生撲朔迷離起來。
“是否可能……琰王其實已知當年真相?”
太師龐甘叫內侍扶着坐下,躬了身, 遲疑低聲道:“或是從一開始,琰王将雲家餘孽搶回府中,便是使了個障眼法。其實并非要将人帶回去折磨淩辱, 而是暗中相救……”
皇上皺緊了眉:“不會。”
“朕看着他長大, 若他有這般城府, 又豈會放心将雲琅交到他手裏。”
皇上阖了眼,用力按着眉心:“這些年來, 朕屢屢試探他,那般恨意戾氣是裝不出來的。”
“話雖如此。”龐甘小心道,“琰王這一番話,撇的也未免太過幹淨。”
太師府早同琰王水火不容,單是這些年的刺客暗殺,便已不知凡幾。
蕭朔若有一日得了勢,絕不會輕易翻過作罷。
龐甘不能坐視蕭朔這般蠱惑聖心,垂着眼皮,低聲勸道:“畢竟養虎為患,知人知面不知心,誰知他究竟藏了什麽打算?依臣說,皇上當年就該狠下心,斬草除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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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朕狠不下心麽?”皇上沉聲道,“當時的情形,朕莫非還能有別的辦法?”
昔日能扳倒端王府,大半都是借了襄王暗力,博弈之後,各方力竭神疲,已都無力再追擊半步。
毀了一個端王府,還能咬死了不認,盡數栽在襄王一派上。若是連蕭朔也不留,縱然先帝病得再重,再顧念社稷穩定,只怕也不會再忍他。
“還有雲家那個餘孽,死死護着他,竟還敢威脅朕――”
皇上壓了壓煩躁,斂去眼底寒意,重重按着額角:“罷了,過往之事,還提它做什麽?莫非現在後悔,還能回去将人殺幹淨了不成?”
皇上定定心神,眉頭緊皺:“只是那個雲琅……”
他的确不曾想到,雲琅竟會诓騙蕭朔,說昔日血案都是襄王一脈暗中謀劃。
倘若蕭朔并不知過往真相,或許尚可驅使……
“陛下不可!”龐甘急道,“琰王便也罷了,莫非皇上連雲琅也信得過?!”
龐甘隐約看出皇上動搖,再坐不住:“那雲氏小賊何等奸猾,又盡知當年真相,多留一日,便多一日的禍患!當初老臣便說,縱然是賞琰王人情,當初也不該将其交給琰王府,如今竟叫他尋了空脫逃,豈非放虎歸山……”
“句句當年,事事當初!”
皇上終于叫他徹底耗盡耐性,厲聲呵斥:“當年你太師府信誓旦旦,只說派的刺客盡皆精銳,定然能将琰王府一把火燒盡,可人才進了人家府裏,信號煙火就上了天!”
皇上寒聲道:“雲琅在刑場上叫琰王府劫走,你與高繼勳哪個敢攔了?眼睜睜看着琰王府将人搶回去,如今又在此處聒噪!”
龐甘面如土色,顫巍巍噤了聲,再不敢多話。
皇上心煩意亂,用力一拂袖:“如今侍衛司是忠是奸,竟也辨不清了!朕原本還指望着高繼勳,念他好歹也算是個能打仗的,如今竟連他也是襄王一派……朕身邊究竟還有幾人靠得住?!”
龐甘對此事本就心有疑慮,只是高繼勳死得太快,不及辯駁便徹底沒了對證,說再多也已沒了用處。
他剛惹了雷霆之怒,此時更不敢多話,只低聲道:“陛下息怒,保重龍體……”
皇上已懶得多話,掃他一眼,聽得殿外喧嘩漸歇,便擡手推開殿門。不叫內侍相扶,徑自出了內殿。
常紀已将亂局平定,此時正帶了金吾衛清理外殿破窗而入的流矢。見到皇上出來,吓了一跳,忙叩首:“陛下,外殿尚未理順……”
“無妨。”
皇上蹙了眉,掃過梁柱上零零散散紮着的羽箭:“琰王呢?”
“事出突然,侍衛司一片慌亂,琰王殿下去穩定殿外情形了。”
常紀道:“末将審過,強弩營并不知情,只是聽令來文德殿捉拿逆犯罷了。”
常紀按照蕭朔吩咐,垂首禀道:“這些流矢都是不明情形時兩相沖突,不慎驚了弓,傷了些人,倒并非有意為之。只是驚擾了陛下聖體,罪該萬死。”
皇上在內殿平白惹了一肚子的氣,此時見常紀恭順,說得又是他心中最擔憂的一樁事,聽得臉色緩和了不少:“甚好,精幹利落,比只會說嘴的強上百倍。”
常紀忙叩首,口稱不敢,又道:“高大人竟叫流矢斃命,未免太過湊巧,可要詳查?”
“詳查什麽?”
皇上神色疲累,慢慢按着額角,坐在暖榻上:“朕自己都是證人,親眼看見了當時情形。莫非還能有人神通廣大到在窗外聽聲辨位,又預先猜中他會撲過來,隔着窗戶一箭射殺了他?”
皇上想起此事便覺心煩,不願多說,重重嘆了口氣:“罷了,所幸此事出在今晚……諸事未定,尚且來得及補救。”
這些年侍衛司一家做大,雖說暗兵營直受皇上調遣,可強弓勁弩、駿馬良兵,卻盡皆配給了侍衛司。
倘若高繼勳當真有異心,蟄伏至明日,與襄王裏應外合,一舉攻陷宮城也不算難。
到時候的情形,無疑遠要比蕭朔帶着一個小小的殿前司謀逆嚴峻得多。
“當此非常之時,寧可錯殺不可放過。縱然他不死,朕也不敢再用。”
皇上按着眉心:“況且……縱然不論這個,一支流矢都躲不開的将軍,朕要他有什麽用?”
常紀句句按着蕭朔的吩咐說,原本還心有不安,此時眼見皇上涼薄至此,竟不知是何滋味,只叩首低聲道:“是。”
“此事再議。”皇上道,“屍身斂了,明日過後收葬罷。”
常紀低聲道:“遵命。”
皇上仍頭疼得厲害,閉了眼,叫內侍慢慢揉着額角:“今日情形一律封鎖,半句不可外傳,密诏參知政事、樞密使、開封尹……”
皇上睜開眼睛:“開封尹這幾日,是否也與琰王府交從甚密?”
常紀怔了怔:“臣倒不曾察覺……就只是前陣子開封尹多去了琰王府幾趟。不也是皇上吩咐,叫開封尹施恩安撫,免得琰王心生怨怼麽?”
常紀有些遲疑,低聲道:“再說了,以衛大人那個脾氣,自商侍郎殁後,只怕也難和誰交從密些……”
“此事朕記得。”
皇上蹙眉:“罷了……叫上罷,一并看看。”
老龐甘雖然煩人,話卻未必說得都錯,蕭朔此番的确撇得太過幹淨了。
但凡蕭朔有一處解釋不通,他便能順勢提審雲琅,使些手段,總能逼問出真正情形。
可偏偏蕭朔處處都能自圓其說,尋不出半點破綻,叫宮中連個發作的機會也沒有。
“臣不懂。”常紀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皇上有話,叫琰王來問便是了,何必一定要尋出破綻?”
皇上掃他一眼:“如今侍衛司都指揮使空懸,明日便要與襄王一黨刀兵相見,朕将他惹惱了,你來領兵?”
常紀吓了一跳,忙用力搖頭:“臣只會護衛陛下,不會領兵。”
“那還問什麽。”
皇上神色陰沉,一陣心煩:“朕何嘗想指望他?無人可用罷了。”
當年那些能征善戰的将領,一半死保端王,死的死貶的貶,流放的流放,都早已離中樞朝堂遠得不能再遠。
剩下的一半,都被雲琅有一個算一個,在雙方勢力拉鋸的那一年裏連塞帶拽地藏進了朔方軍。
北疆遙遠,樞密院鞭長莫及,尚且來不及規整,如今更半分指望不上。
皇上壓了壓心思,不再做無用念頭,說完口谕:“密诏參知政事、樞密使、開封尹入宮,派暖轎去接,不可驚動四鄰。侍衛司強弩營不知情由,非常時刻,暫不做處置,回營候命。”
常紀叩首,依言記了,正要出去傳信,又聽皇上在身後道:“對了。”
常紀忙回身跪下。
“當年……琰王與雲琅交情如何。”
皇上若有所思:“你可知道?”
常紀還要替琰王找修房頂的匠人,有些心虛,垂首伏在地上:“末将不大清楚。”
皇上也是忽然生出的這般念頭。他接侍衛司密奏時,那暗衛曾說兩人“默契非常”,又說近來琰王常與一個白衣人同進同出,聽傳聞說,還曾在酒樓雅室內待了足足兩個時辰。
傳言雖有失真誇大處,卻并非空穴來風。倘若此人便是雲琅,諸多蹊跷便盡數有了驗證。
皇上起身踱了兩步,沉吟道:“朕尚是皇子時,伴駕先帝身側,曾聽端王說笑間提過……他那兒子想讨雲琅作世子妃,叫先帝笑罵一頓,岔過去了。”
“朕當時只覺荒唐至極,并未放在心上。”
皇上道:“今日回頭看,他對雲琅只怕當真有些情分,只是叫家仇血恨蓋過去了,自己也不曾察覺。”
常紀心底一懸,留神看着皇上神色:“陛下如何……會這般作想?”
“若非如此,他追到玉英閣,聽雲琅說了些當年的所謂真相,又叫雲琅救了一次,竟就這般疑也不疑死心塌地信了?”
皇上眼裏帶了淡淡冷嘲:“朕還當他多在乎血仇……腦子一熱,原來也能這般輕信抛舍。”
“皇上是說,琰王殿下本就對雲――”
常紀頓了下,遲疑道:“對雲氏遺孤……早已傾心,只是叫血仇逼了回去。故而終于聽了個解釋,不論真假,便一股腦信了他并非仇人?”
常紀有些猶豫:“可這便怪了,琰王不知道也罷了,那雲氏遺孤又不是第一天知道這些,為何拖到現在才肯解釋?”
“朕曾發誓。”皇上淡聲道,“他若能死守當年事不提,他守一日,朕便留蕭朔一日性命。”
此事皇上遠比旁人更清楚,再想起當年事,更覺處處皆能印證:“怪不得雲家那餘孽死死護着蕭朔,寧可親手燒了豁罪明诏,也要換朕不對琰王府動手……”
常紀從不知此事,心神微震,愕然擡頭。
“他若拿了那封诏書,朕還真不知該如何下手對付他。”
皇上冷嘲:“若非高繼勳廢物,再三失手,朕早能要了他的命,永絕後患。”
常紀心下寒涼,埋頭低聲道:“雲……雲琅帶兵,素來義薄雲天,末将也是聽說過的。”
常紀懸着心,生怕哪句說的不對洩露實情,字字謹慎:“琰王殿下性情冷戾刻薄,不似重情之人,臣實在看不出……”
“你不知他當年性情,若非家變,并非這般不堪造就。”
皇上擺擺手,忽然想起件事:“那日小朝會,琰王回楊顯佑時,是否說了同榻之人?”
常紀脊梁骨一顫,隐隐焦灼,硬撐着:“臣不記得了。”
皇上對這些金吾衛本就期許不高,不耐地皺了皺眉,并未斥責,只沉聲教訓了一句:“日後多用些心,讓你做護衛,你就只知做護衛了?”
常紀忙恭聲道:“是。”
“玉英閣內,他與雲琅見面。”
皇上慢慢道:“不過三日,小朝會上,竟就已成了同榻之人……太快了些。”
常紀攥了攥拳:“大,大抵生死之際,性命攸關,最易叫人勘破情劫,再不受世俗束縛……”
皇上聽得莫名,皺緊了眉:“什麽亂七八糟的?”
常紀口拙,最不會指黑道白、硬作分說。他心中越發焦灼,只盼着琰王殿下快些回來應對,讷讷低了頭。
皇上叫他攪了念頭,按按額角:“朕是說,既然這幾日便已同榻,想來在那大理寺憲章獄內,他便已忍不住下了手。”
常紀:“……”
常紀:“?”
皇上慢慢敲着桌面:“朕還聽聞,他這幾日……在找什麽春宮圖?”
常紀張口結舌,想起竟然當真在找春宮圖的琰王殿下,一時竟不知該從何說起。
“朕還道他向來孤戾難馴,這幾日如何這般恭順,往日那些脾氣竟也散了大半。”
皇上輕嘲:“原來也是個色令智昏的……并非不能拿捏。”
常紀心情複雜:“是……”
皇上心中煩躁,無非今日未能尋到破綻,不知該從何處下手、如何拿捏蕭朔。此時終于揣摩出蕭朔軟肋,心頭微松:“今日琰王受驚,又臨危不亂,忠介耿直,本該撫慰賞賜。”
皇上道:“他既喜歡這個,便叫宮中留神,在賞賜裏悄悄摻上一箱。”
常紀遲疑:“陛下――”
“記住,朕是施恩,不是折辱于他。”
皇上清楚宮中對琰王向來陽奉陰違,只是此時不得不倚仗蕭朔,更不願平白與其交惡:“不必聲張,叫他知道朕關懷體察便是了,不可叫人嚼口舌。”
常紀不敢多說,匆匆磕了個頭,下去吩咐了。
侍衛司今日險些謀逆,又無人主持中饋,自上至下驚亂不已,一直亂到了天色黑透。
蕭朔并未急着回宮,帶人安撫下各營,諸事穩妥回宮複命,已過了三更。
月上中天,文德殿內仍燈火通明。
常紀守在門口,見他過來,忙上前一步:“殿下,皇上在見群臣。特意說了殿下今日辛勞,不必複命,在偏殿歇下便是了。”
蕭朔今日兵行險着,便猜得到皇上不會放自己出宮,點了點頭:“有勞。”
常紀忙道不敢,引着蕭朔朝偏殿過去:“皇上說今日委屈了殿下,賞賜了些東西……送去偏殿嗎?”
蕭朔淡淡道:“不必。”
“皇上好意。”常紀低聲,“殿下辭了,反倒顯得生疏冷淡。”
蕭朔本就極膩歪留宿宮中,更不想見什麽賞賜,沉聲道:“擡去府裏,代我謝陛下恩。”
常紀愣了下,看看左右無人,悄聲道:“小侯爺……在府裏嗎?”
蕭朔不知他為何忽然問起這個,蹙了蹙眉:“在又如何?”
“小侯爺若在。”
常紀攥了攥拳,想了想內廷監翻箱倒櫃、精心準備的那一箱子宮廷秘傳春宮圖:“只怕不合适……”
“我與他彼此托付,沒什麽不合适的。”
蕭朔不耐道:“他知我心,叫他替我一把火燒了就是。”
常紀:“……”
蕭朔看他欲言又止:“不妥?”
常紀咽了下:“不――”
“不妥便不妥。”蕭朔道,“他今日生了我的氣……總歸也要毀些東西,若能不掀房頂、不拆睡榻,将這些送去給他發洩一番也好。”
蕭朔撚了撚袖中那一顆飛蝗石,壓了壓念頭,道:“他若懶得動手,你便替他一樣樣燒了,叫他解一解氣。”
常紀:“……”
常紀盡力:“殿下聽一聽賞賜――”
蕭朔今日周旋,已耗盡耐性,此時再不想聽半句有關宮中的話,進了偏殿重重合上門。
常紀追了半步,被殿門拍在臉上:“……”
偏殿清淨,夜色寧寂。
蕭朔進了殿內,要了一次熱水,便再不見動靜。
常紀進退兩難,立在門口僵了一陣,橫了橫心,吩咐內侍由琰王靜歇不可打攪。
帶了金吾衛,扛着林林總總的賞賜,去不知為何據說正惱火的雲小侯爺面前燒春宮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