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宮中, 內廷。
老太師龐甘坐在旁側,參知政事垂首不語,樞密使左看右看, 坐立不安。
金吾衛守在暖閣外, 常紀進來,俯身道:“陛下,侍衛司騎兵都指揮使跪在殿外,求見皇上。”
皇上靠在暖榻上,一陣心煩:“叫他跪着。”
“是。”常紀忙應了聲, 遲疑了下,“高大人說,有事要同皇上說,十分緊要……”
“什麽要事, 又是琰王疑似同襄王一派勾結, 還是琰王意圖謀反, 有不軌之心?”
皇上沉聲道:“不過是給出去了個殿前司, 就值得他整日追咬着一個琰王不放!”
若非前幾日高繼勳信誓旦旦, 說已掌握了蕭朔有心謀逆的證據, 皇上也不會不理蕭朔所請, 令其在殿上分說。
卻不想這般篤定的情形, 竟叫蕭朔理據分明地翻了案。
皇上已壓了半日的怒意,寒聲道:“若能咬出個名堂來也罷了!如今竟反被人家诘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朕要他何用, 給朕添堵麽?!”
常紀不敢多話, 低了頭半跪在地上。
“依臣所見。”一旁參知政事忽然出聲,“此事只怕未必這般簡單。”
皇上倏而轉過視線,皺緊了眉。
參知政事坐正, 慢慢道:“依琰王所供,當時情形,是侍衛司一路追捕琰王與護衛,那賊人反倒趁亂沒了蹤跡。至于是死是活,是否拿到了那東西,則并不清楚。”
“各執一詞罷了。”樞密使皺緊眉,“當時玉英閣內情形,就只有閣內之人清楚,琰王自然能這麽說……”
“不錯,當時閣內情形,外人皆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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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知政事垂着視線:“故而,琰王可能說謊,侍衛司也可能說了謊。”
樞密使心下微沉,跟着坐正了,還要再開口辯駁,皇上已沉聲道:“一個一個說!”
這幾日朝堂紛亂,已擾得人心神不寧,只覺事事蹊跷處處可疑。如今只剩了這幾個心腹,竟還吵個不休。
皇上壓着煩躁,掃了一眼參知政事:“依你所說,侍衛司竟也有可能不幹淨?”
參知政事靜了片刻,低聲道:“皇上切莫忘了大理寺之事。”
皇上被他戳中心頭痛處,臉色驟沉,“大理寺卿跟了皇上這些年,看不出半步錯處。論才平庸,論德爾爾,無非斷案勉強不出錯罷了,任誰也不會生出懷疑。若非景王那日無心一句,我們竟仍一無所查。”
“如今再回頭看,這些年大理寺卿所報對諸禦史的監察、對朝中官員的彈劾,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
參知政事道:“以此反推,便更叫人不由得想,這些年來,又有多少其實忠于陛下的,卻被或發配或流放,或是斷送在了暗衛手中——”
“好了!”皇上厲聲打斷,用力按了按眉心,“此事……不必再提。”
皇上神色晦暗,眼底變換了半晌,低聲喃喃:“侍衛司……”
樞密使坐在邊上,眼看皇上竟有所動搖,再忍不住:“副相今日翻扯此事,無非是記恨你那學生當年被大理寺卿彈劾,在發配路上一病不起,與侍衛司何幹?”
高繼勳執掌侍衛司,是軍中一脈。如今軍中權力分屬本就動搖,經不起再生變故。
樞密使不能坐視,急道:“侍衛司忠心皇上,無非辦事不力罷了,值得副相這般費盡心思?!”
“提及此事,并非翻扯舊賬。”
參知政事眼底沉了沉,又盡數斂下了:“只是侍衛司如今情形,實在與大理寺相似,由不得人不生懷疑。”
“你诘責侍衛司,無非是因為當初與戎狄和談之事,跳過了你政事堂。”
樞密使咬牙:“你我政見不合,直對樞密院來就是,何必牽扯下屬禁軍統領!”
參知政事神色冷然:“照大人所說,當年與本相政見不合,沖本相來便是了。為何要與大理寺卿勾連,構陷政事堂?”
樞密使被他駁得面色青白,含怒起身:“你——”
“都給朕閉嘴!”
皇上厲聲呵斥:“什麽時候了,一個個還在這裏為了點舊怨私仇,互相攻讦!”
“若非朕當年被壓制得太死,難以淘換出得用的人,也不會在今日捉襟見肘,連外人也要拿來借勢!”
皇上再壓不住火氣,語氣冰寒:“只你們幾個勉強得用,如今竟也在這裏各懷心思,攀咬個不停……”
參知政事不再開口,起了身,跪下叩首請罪。
樞密使仍覺不安:“陛下!臣——”
“都給朕回去閉門思過!”皇上重重拂袖,起身出門,“叫腦子清醒清醒,再來說話!”
“陛下!”
樞密使追了幾步,追之不及,眼睜睜看着皇上出了門。
樞密使心中焦迫,再看向一旁安坐的老太師龐甘,急道:“太師,侍衛司與我等素來一體,您就什麽都不說嗎?!”
“說什麽?”
龐甘掃他一眼,慢吞吞道:“琰王受的傷是假的,還是侍衛司朝琰王動手是假的?”
樞密使被問得一愣,無從反駁,急道:“縱然如此,可侍衛司絕非襄王一黨!豈容這般平白懷疑……”
龐甘起身:“皇上最忌諱官官相護,你若再替侍衛司分辨幾句,就不止侍衛司可能是襄王一黨了。”
樞密使如遭雷擊,怔忡立住。
龐甘不再多說,由內侍扶着,緩步出了內廷。
樞密使立在原地,臉色變了幾變,還是咬牙快步出門,上車回了樞密院。
琰王府內,虔國公坐在書房裏,喝了一盞茶。
“真是奇了。”
虔國公擱下茶杯:“蕭朔去宮裏受審,被斥責的是侍衛司,禁閉的又成了參知政事和樞密使……”
雲琅捧着藥碗,笑了笑:“此事倒不奇怪。”
虔國公看了一眼裹得厚厚實實的雲琅,索性把手裏的暖爐也塞過去:“怎麽回事?你給外公說說。”
雲琅失笑,踹了下一旁的蕭朔:“小王爺——”
“他說的太文绉绉,聽不懂。”
虔國公皺眉:“一聽他拽詞就想動拳頭,也不知他娘和端王的脾氣,怎麽生出了這麽個書呆子。”
蕭朔擱下茶盞,剛要開口:“……”
雲琅一疊咳了幾聲,壓壓嘴角,把蕭書呆子王爺往後攔了攔:“前些年,樞密院的幾項條陳叫政事堂駁了,兩家因為這個結了仇……恰好那時候,樞密使同大理寺卿關系不錯。”
當初襄王扶持六皇子,楊顯佑的身份是擺明了的,大理寺卻是步暗棋。
越是平庸無能,反而越不叫人留意。大理寺卿靠這個,竟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安安生生做了這麽些年。
這幾年來,依着襄王授意,大理寺卿僞造證據、彈劾了不少朝臣。如今朝中官員或昏聩無能、或明哲保身,與此事只怕也脫不了幹系。
雲琅盡力挑着老人家能懂的說了,喝了口藥:“被彈劾的官員裏,就有參知政事最得意的一個學生。”
“此事老夫知道。”虔國公想起來,“參知政事原本還想招他當女婿,兩家都已相看下了聘帖,這人就叫大理寺彈劾定罪,發配出京了。”
“不巧的是,此人命短,病亡在了發配的路上。”
雲琅點點頭:“從這以後,參知政事便同樞密使勢同水火。遇到什麽事,都要彼此攻讦一番。侍衛司是軍中派系,參知政事自然不肯放過。”
“不過今日,還多虧小王爺沉穩。”
雲琅有心替蕭朔讨些長輩誇贊,扯扯蕭朔袖子,一本正經道:“接了當頭一鍋,臨危不亂,轉手便砸了侍衛司一個跟頭……”
虔國公凝神聽了半晌,大致領會了,掃了蕭朔一眼:“還算有些出息。”
蕭朔微怔,起了身要道謝,被雲琅眼疾腿快踹中腿彎,不由自主坐回了榻上。
雲琅自小極熟練這個,把藥碗塞進蕭朔手裏,笑吟吟挨過去:“這般有出息,您誇誇他。”
“……”蕭朔按了下額角,将雲琅端回來,低聲:“不必了。”
雲琅置若罔聞,把人扯開,拉了虔國公衣袍:“他這些年都不容易。外公,您誇他一句,就說他做得不錯。”
虔國公訓慣了這個外孫,一時被雲琅扯得不自在,硬聲道:“有什麽可誇的?他是他爹娘的兒子,本就該——”
雲琅低聲:“外公。”
虔國公一滞,看了看蕭朔肖似端王妃的眉宇,靜了半晌,伸出手。
雲琅旁觀蕭朔挨揍慣了,下意識一撐榻沿,攔在了蕭朔身前。
虔國公:“……”
雲琅:“……”
“老夫是要拍一拍他的肩膀!”
虔國公一陣氣惱:“莫非老夫次次擡手,都是要揍他?明明——”
虔國公頓了下,難得反思半晌,有些錯愕:“老夫怎麽次次擡手,都是要揍他?”
雲琅心說當年端王心中只怕也有此問,咳了一聲,一點點挪着,讓開了半個身位。
虔國公罕少有這般回頭細想的時候,此時才覺得似乎的确苛刻過了頭,看了蕭朔半晌:“老夫這般苛責,你如何不知道說?”
蕭朔這些年都被訓斥着過來,自覺早已習慣,只是不願拂雲琅的好意,垂首道:“外祖父是對孫兒有所期許,自然要求嚴厲些,豈敢怨怼。”
“什麽叫豈敢怨怼。”虔國公皺眉,“哪天你敢了,就要怨怼了?”
蕭朔:“……”
雲琅好心歸好心,若叫外祖父動了火氣,揍起自己,免不了要波及無辜的雲少将軍。
蕭朔不着痕跡,離雲琅稍遠了些,起身告罪:“外祖父——”
話音未盡,虔國公已走過來,攬着他肩背,慢慢拍了兩下。
蕭朔話頭忽頓,怔在原地。
他向來生疏這些,也不覺得有多少必要,此時才被拍了兩拍,胸口卻忽然騰起些極陌生的感觸。
虔國公身形魁梧,立在蕭朔身前,靜看着他,低聲道:“外公知道。”
蕭朔肩背微顫,倉促阖了眼。
虔國公畢竟說不出更多,深望了他一眼,不再開口,匆匆出了書房。
室內安靜,不見風雪。
蕭朔靜了良久,才終于将諸般心緒壓下去,回了榻前,照雲少将軍腦門上敲了個響的。
雲琅捧着自己的小藥碗,看得正帶勁,一時莫名:“打我幹什麽?!”
“打你看熱鬧。”蕭朔道,“你如今該在榻上睡覺,不睡也就罷了,總該安心養病,費這個心做什麽?”
雲琅難得見蕭小王爺惱羞成怒,捧着碗,啧啧稱奇:“噫。”
蕭朔:“……”
雲琅如今沒有內勁護體,徹底沒了個能下手的地方。蕭朔壓了壓脾氣,拿過藥碗,舀了一勺抵在他唇邊。
雲琅老大不情願:“你嘗嘗,放了幾車黃連。”
“良藥苦口。”蕭朔道,“你這般拖着,等涼透了,還要更苦。”
雲琅自然知道,只是一勺一勺喝更無異于熬刑,橫橫心奪過來,一仰脖喝下去。
蕭朔将人攬過來,自榻前錦盒摸了顆蜜棗,塞進雲琅嘴裏。一手利落封了口,一手按他喉間穴位,助雲琅将藥咽實。
雲琅含着蜜棗,被蕭小王爺熟能生巧地按着灌了藥,心情一陣複雜:“……”
蕭朔等他盡數咽了,松開手:“怎麽了?”
雲琅恨不得咬他一口:“當年你就這般喂我藥,如今還這麽喂?”
“當初試的辦法也不少,這一種最好用。”
蕭朔起身,去給他倒茶:“如今有何不同?藥裏好歹還放了甘草,主簿同梁太醫磨了一天。”
雲琅心說廢話,人家話本裏都是嘴對嘴喂的,喂完了還要膩歪一陣親一口,一人吃半顆糖。
虔國公畢竟才出門不久,又是白日裏在書房,雲琅終歸不好意思說,面紅耳赤坐了半晌,忿忿咽了剩下半顆蜜棗。
“還不曾問你,請外祖父來有什麽事?”
蕭朔将茶端回來,吹了吹,自己試了下冷熱:“方才忘了攔,你若有話,我再去請一次。”
“沒什麽事。”雲琅自己給自己想得好不自在,照臉上扇了扇風,“只是請過來一趟。”
蕭朔稍一沉吟,已明白緣由:“你想得比我周全,我如今對外稱傷重,外祖父的确不該不常來。”
“什麽比你周全。”
雲琅失笑:“你今日坑侍衛司這一遭,我都沒想得到。”
朝堂之事,雲琅已大致知曉。玉英閣一案已徹底攪亂了京城這一潭死水,各方都在揣摩閣中情形,自然難免生出猜忌。
若是能抓住時機,甚至還能再叫這兩家都更不好過些。
“只可惜高大人是真不聰明。”
雲琅和高繼勳打過幾次交道,對此人多少了解,接過茶水喝了一口:“如大理寺卿,還能勉強算是大智若愚,高大人幹脆連前三個字都能省下……”
雲琅道:“皇上之所以不疑心他,無非也是因為這個。你若要坑他,要留神些,別将事情做得太有腦子,反露了破綻。”
蕭朔點了下頭:“知道。”
今日常紀提醒得突然,他在朝堂上同侍衛司發難,就已做好了接下來的準備。
各方勢力彙聚,朝中官員又各懷私心,至此亂象已成。
縱然高繼勳再不情願,此事過後,也要狠狠栽個跟頭。
至于剩下的,此番過後,再按着雲琅的傷,一樁一樁、逐個清算。
蕭朔不欲同雲琅多說這些,壓下心底念頭,起身道:“你該歇着,回內室再睡一陣。”
“對了,下朝之後,楊閣老可來攔你了麽?”
雲琅還不困,精精神神又想起件事:“說的什麽,你如何應付的?”
蕭朔靜坐一刻,搖了搖頭:“沒說什麽。”
“怎麽會。”雲琅特意跟開封尹打聽過,“這位楊閣老賊得很,話都叫他說了,忠君報國為朝為民,你說什麽都要叫他挑出破綻。”
雲琅好奇:“你報國還是報民了?”
蕭朔:“……”
“說說。”雲琅一片好心,往蕭小王爺身邊湊了湊,“開封尹快煩死了,叫他也學學。”
“……”蕭朔将雲琅抱起,放在榻上:“今日還有藥沒喝麽?”
“什麽?”雲琅一愣,“都喝完了,我現在一晃都能往外冒苦水……”
蕭朔定了定神:“再喝一碗。”
雲琅:“?”
蕭朔出門,去要了碗補氣安神的藥,端回來擱在榻邊。
“好端端的,幹什麽再喝一碗?”
雲琅格外警醒:“我不喝,你先說楊閣老——”
蕭朔肩背繃了下,耳廓返上一抹熱意,含了一口藥,吻上雲琅唇畔。
雲琅:“??”
蕭小王爺垂了眸,抵着雲琅額間,每個步驟都極仔細,将藥含得不燙了,一點點喂着雲琅咽下去。
安神的藥沒那麽苦,些微苦澀綻在舌尖,輕輕一碰,拂開一片熱意。
雲琅從未領教過這般喂藥的法子,細品之下竟覺濡濕溫軟、柔和流連,心頭一慌,頓感不妙:“等等……”
蕭朔攏着他頭頸,向後稍撤開,拿過顆糖果子,慢慢咬下一半。
雲琅自覺已有些扛不住,按着心口,囫囵搖頭:“不要了不要了。”
蕭朔靜了靜,攬着他肩背:“還想問什麽?”
雲琅自小記性好,渾身發燙,昏昏沉沉混混沌沌:“今日上朝,楊閣老……”
蕭朔靜了片刻,輕嘆口氣。
雲琅:“???”
蕭朔含着糖,擁住雲少将軍的肩背。他也是頭次做這些事,耳後一樣滾熱,閉眼橫了橫心,在雲琅舌尖輕輕一咬。
細細小小的疼,幾乎更近于酥麻,混着沁甜,電流一樣絞着向上一扯。
胸口簇然一沸,蒸出分明熱意。
雲琅悶哼了一聲,軟綿綿化成一攤,順着蕭朔手臂淌下來。
蕭朔擁着他,低聲道:“楊閣老——”
雲琅奄奄一息:“楊閣老是誰?”
蕭朔撫了撫雲琅的脊背,将半顆糖喂給雲少将軍,将人抱起來,送回了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