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內室安穩, 燈燭溫融。
雲琅一時不察,被親得徹底忘了自己要問什麽,躺在榻上混混沌沌意識不清。
蕭朔合了門, 正看見化在榻上的一灘。他順手拿了條薄裘, 将人裹實了放回去,握了雲琅腕脈。
雲琅還沒緩過勁,當即擡手:“夠了夠了……”
“……”蕭朔坐在榻邊,看着前兩日還心心念念颠鸾倒鳳十八摸的雲小侯爺:“那些話本,你莫非都還不曾看麽?”
“看了!”雲琅一陣氣結, 面紅耳赤要坐起來,“真上陣同話本能一樣?!”
這種事與打仗不同,雲少将軍向來紙上談兵,如何知道不過親個嘴、喂個藥, 竟就能刺激至此。
雲琅身上仍綿軟, 折騰半晌沒能掙動, 氣息奄奄:“好生兇險。”
蕭朔看着他, 沒将更兇險的湯池進展報給雲少将軍知道, 握了他手腕放回去, 将人撈起來:“今日小朝會, 雖有意料之外, 但與你我所推情形大體不差。”
雲琅隐約記得自己要問件有關小朝會的事,奈何腦中仍一團漿糊, 只得暫且作罷:“皇上氣冒煙了沒有?”
蕭朔啞然:“雖不曾生煙, 只怕也已冒火了。”
蔡老太傅來王府時, 曾同雲琅提過,說朝堂并非鐵板一塊。
蕭朔這幾日不便去拜訪,派了人往返傳遞消息, 再看朝中情形,果然與局外所見不同。尤其這幾日所見,只怕朝局不止不是鐵板,還左支右绌得厲害。
“如今看來,當初襄王便有意竊國。扶持皇子,是為了暗中清除異己、掌控朝堂。”
蕭朔拿過軟枕,替雲琅墊在背後:“卻棋差一招,叫他尋着空子,搶先坐上了皇位。”
“也不算他尋的空子,襄陽府畢竟離得遠,京城這邊若準備萬全,那邊終歸反應不及。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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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琅頓了下,沒立刻說下去,靜了片刻:“當年——”
“當年先帝忍着錐心之痛,咬碎牙和血吞,選了社稷穩定。”
蕭朔緩聲接道:“此事不必忌諱,我只是不喜被蒙在鼓裏,既想明白了其中緣由,便不會介懷。”
雲琅緩過神,笑了笑,一本正經地朝蕭小王爺抱拳:“君子之風。”
蕭朔看他一眼,難得的并未接話。
雲琅拱了半天手,有些莫名:“哪裏不對?”
“你日後誇我,選別處下嘴。”蕭朔坐了一陣,握着雲琅的手,塞回薄裘之下,“免得——”
蕭朔肩背繃了繃,神色鎮靜,不着痕跡斂去耳後熱意:“免得……我日後對你不君子時,不好解釋。”
雲琅微愕,咂摸一陣,忽然明白過味來,愕然瞪圓了眼睛。
蕭朔蹙了下眉,錯開視線。
他本不準備說這些,總覺多少輕薄孟浪。偏偏老主簿極力撺掇,只說雲小侯爺定然愛聽這個,甚至不惜賭咒發誓,不聽便倒賠十二兩銀子。
蕭朔被雲琅瞪着,幾乎已有些不自在,靜了一陣:“戲言罷了,你若不喜——”
雲琅一把攥住他,目光灼灼:“再說一句。”
蕭朔:“……”
雲琅原本還半困不困,看着蕭朔端肅冷清地坐在榻前,一字一句說這種隐晦撩人的情話,只覺立時精神了五六成:“快,如何不君子的?同我細說說……”
蕭朔看着半分不長記性的雲少将軍,默然一陣,将軟枕挪了,自己替過去:“休要胡鬧。”
雲琅興致勃勃:“怎麽是我鬧?明明你先——”
“如今朝事繁忙,我只得空看了三本,學的不多。”
蕭朔按住來了精神的雲少将軍,橫了橫心,低聲道:“要叫你老實,還是只會給你喂藥。”
雲琅:“……”
蕭朔作勢起身:“藥爐——”
“你方才說朝堂。”雲琅一屁股坐在蕭小王爺腿上,強自鎮定,一口氣道,“并非鐵板一塊。因為當今皇上是襄王扶持起來的,要在襄王眼皮底下運作,設法掌控朝堂,并不容易……”
蕭朔被結結實實坐回榻上,攬穩了雲琅,仔細放回去:“是。”
雲琅靠在他手臂上,緩了緩眼前金星:“大抵……如何分成?”
“各半。”蕭朔道,“但如今看來,我們這位皇上能掌控的朝臣,彼此間只怕也不盡融洽。未與敵抗,先自行打成一團,一團散沙罷了。”
“若不是一團散沙,也沒有我們的機會。”
雲琅琢磨半晌,呼了口氣:“接下來的事,你又作何打算?”
蕭朔靜了片刻,握住雲琅手腕,叫他稍躺下來,舒展胸肩:“先帝已然盡力,能做的卻仍有限。原本襄王與皇上明争暗鬥,互相傾軋,算是平衡之勢。”
“偏偏我們插了進來。”雲琅道,“三方勢力,鹬蚌相争、漁人得利……”
“誰都要做漁人,也都當另外兩方是鹬蚌。”
蕭朔撫了撫他頸後:“我打算去喝皇上的姜茶,先與你報備一聲。”
雲琅心頭一懸,倏而撐身坐起來。
“洪公公會替我看着,若有異常,立時暗中替換。”
蕭朔道:“他既要驅使我,我便設法叫他驅使得更放心些罷了,不必擔心。”
雲琅皺了眉,看着蕭朔平靜神色,抿了抿嘴:“此事不易,你——”
“我會盡力。”蕭朔道,“如今形式不同,說些軟話,叫他安撫幾句,還是受得住的。”
蕭朔垂眸:“若要我邊哭邊感激他,我便回來同你商量,一把火燒了汴梁城。”
雲琅:“……”
蕭小王爺今非昔比。
不止會笑,還會開玩笑了。
雲琅憋了半晌,終歸沒忍住樂,大包大攬:“只管找我,放火點炮這種事,我可太熟了……”
蕭朔牽了下嘴角,扶着雲琅展平躺回榻上,摸摸他的額頭:“閉眼。”
雲琅原本還擔心蕭朔心境,此時見他已破除昔日心魔,懸着心放得突然,神思跟着恍惚一瞬,正覺暈得慌,索性依言阖了眼。
燭火一晃,靜靜滅成一室寧靜,暖融體溫覆下來,将他安穩裹住。
惱人的暈眩被溫韌胸肩熨帖着,淡了不少。
“今日,你苦心借外祖父之事開解我。”蕭朔道,“為的什麽,我總還清楚。”
雲琅被他戳穿,老大不自在:“清楚就清楚,用不着提這個。”
“我再入宮,與皇上周旋,心中會記着外祖父。”
蕭朔道:“有長輩關切慈愛至此,他再誅心,也難令我動搖。”
雲琅:“……”
蕭朔低聲:“怎麽?”
雲琅閉着眼睛,忍不住回頭想了想蕭小王爺這些年過的是什麽日子,被虔國公照後背拍了兩巴掌,居然就已關切慈愛至此了。
若是他再設法撺掇撺掇,哄虔國公替蕭朔做主,尋個機會,給兩人主持個過明路的禮數……
蕭朔不明就裏,見雲琅不語,以為他仍擔憂,擡手撫了撫雲琅額頂:“放心。”
“我如何放心?”
雲琅壓下念頭,咳了兩聲,随口扯道:“你總躺這麽靠邊上,一不小心,又要滾下去……”
蕭朔有心揭穿昨夜格外敦實的那一腳,聽着雲琅話尾倦意,姑且不同他掰扯:“我只躺一躺,你睡着了便走。”
“已這般忙了?”雲琅被梁太醫關着治傷,除了喝藥就是行針,聞言蹙了蹙眉,睜開眼睛,“有我能幫的麽?北疆——”
蕭朔擡手,覆住他雙眼:“北疆傳信回來,初有成效,戎狄各部落已以淘金沙為生計,為劃分河沙區域,甚至已有過幾次部族沖突。”
雲琅細想了想:“灑金沙的時候,有意此多彼少些,人不患寡患不均。”
蕭朔輕聲道:“好。”
“我們此前商量的,殿前司的軍威要立起來。”
雲琅摸索着了蕭小王爺的袖子,握了握:“戎狄使節回去時,記得給個下馬威。”
蕭朔:“好。”
雲琅仍覺畏寒,向他臂間偎了偎:“侍衛司……”
蕭朔靜等了一陣,沒能聽見下文,挪開手:“什麽?”
雲琅低低咕哝一句,咳了幾聲,将臉埋進蕭朔肩頭衣料裏,不再操心唠叨了。
蕭朔收攏手臂,看了看終于支撐不住睡熟的雲琅,手掌貼在他後心處,護着緩緩推拿按揉。
……
侍衛司。
傷了雲琅當胸一劍,又将功勞盡數吞淨,搖身一變成了平叛主力,一路追殺不死不休。
在禦史臺獄,以私刑提審雲琅,兩夜一日、手段用盡。
樁樁件件,逐個清算。
熱意由掌心熨透衣物,落在後心,散及空蕩蕩的經脈百穴,重新将筋骨焐得暖熱。
雲琅睡着,舒服得嘆了口氣,含混嘟囔了一聲。
蕭朔知他夜裏睡熟了便好哄,将人攬實,貼近輕聲道:“怎麽了?”
雲琅攥着他的袖子,一點一點往懷裏團。
蕭朔不願叫雲琅再折騰,本就躺得貼着榻沿,一動便要掉出去。此時被雲少将軍胡亂拽着,戾意散盡了,無奈低聲道:“莫亂動。”
雲少将軍從不聽這個,亂動着将人拽住,睡得香沉,胡亂往上親了一口。
蕭朔:“……”
雲琅學以致用,瞎蹭兩下,咔嚓一口咬下來。
蕭朔:“……”
床幔半垂,榻間朦胧。
蕭朔放輕動作起身,将尚在咂着嘴仔細回味的雲少将軍放回榻上,掩了薄裘,又将床尾的一床被鋪開蓋實。
“王爺。”老主簿輕敲了下內室的門,悄聲禀報,“開封尹托人帶了條子,禦史臺有信,蔡太傅說有要緊事,明日令您去一趟。”
蕭朔低聲道:“知道了。”
老主簿有些猶豫:“小侯爺睡安穩了麽?若是沒有,倒也不急,您再躺一會兒也不遲……”
這幾日雲琅調理舊傷,沒有內勁護體,麻沸散和安神藥也不要錢一樣往下砸。按梁太醫的推斷,本該比往日精神差得多,一日少說也要睡上七、八個時辰。
可雲琅縱然已盡力配合,就只安卧榻上好好睡覺這一條,無論如何也做不到。
“他慣了警醒,越是體弱體虛、無內力傍身,心頭越絲毫不肯放松。日夜煎熬下來,早成了本能。”
蕭朔道:“藥石不可醫,不必勉強,我多回來幾次便是。”
老主簿也多少猜測得到,一陣黯然,低聲道:“是。”
“他已睡安穩了。”蕭朔道,“如今看來,身子也已有所好轉,力氣很足。”
老主簿聽到最後一句,忽然懸了心:“您同小侯爺在榻上打架了嗎?!”
“……”蕭朔:“不曾。”
老主簿揣測:“您又被踹下床了?明日我們叫人将內室的卧榻改寬敞些……”
蕭朔只跌落榻下一次,很不喜他這般說法,蹙了蹙眉:“沒有。”
老主簿一陣茫然:“不曾打架,又沒跌下來,您如何知道小侯爺力氣很足……”
蕭朔不願多說,取過支折梅香點着放好,擡手推開內室屋門。
帶着鼻尖被雲小侯爺氣力十足、在夢中一口咬出來的通紅牙印,神色冷清,翻閱搜羅來的朝中消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