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燭影輕搖, 月色宜人。
少将軍只穿了寝衣,臉色通紅,坐在據說噴泉一樣冒血的蕭小王爺腿上, 咬牙切齒:“好家夥……”
蕭朔堪堪擡手, 将他攬住。
老主簿事了拂衣走得急,竟沒了人證。蕭朔一時不知該如何解釋,頓了下,低聲道:“我——”
雲琅:“噴泉一樣,噗嗤噗嗤咕嘟咕嘟吐血。”
蕭朔:“……”
他有心糾正雲琅, 老主簿原話并沒說得這般形象。迎上雲少将軍黑白分明的眼刀,将話咽回去:“沒有。”
雲琅這般輕易被诓了出來,很是記仇:“好大一桶,一尺寬一尺深。”
蕭朔:“……”
雲琅萬萬想不到蕭小王爺學得這麽快, 痛心疾首:“一桶複一桶, 一缸……唔!”
雲琅沒了音, 錯愕睜圓了眼睛。
蕭朔素來說不過他, 低頭吻住了雲少将軍的滿腔怨氣, 手臂使力, 将雲琅向懷裏攬了攬。
雲琅被他親了幾次, 仍緩不過來, 轟的一聲,整個人便又燙了一層。
外間不比內室, 沒到半點聲音都被氈毯融淨的靜谧安寧, 窗戶雖銷得牢, 仍能聽見外面的風雪聲。
風雪呼嘯,燈在檐下輕晃,時而有玄鐵衛巡邏, 踏雪踩過。
在這裏做這種事,莫名便添了層難以名狀的天知地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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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朔只為叫雲琅消氣,察覺到臂間身體微僵,向後撤開,輕聲道:“不喜歡?”
雲琅清了清喉嚨,讷讷:“……喜歡。”
“只你我。”蕭朔道,“不會有人來打擾。”
雲琅自然清楚,挪了個舒服的姿勢,朝臉上扇了扇風:“知道。”
蕭朔靜看他一陣,拿過薄裘将兩人一并裹了,摸了摸雲琅的額頭。
室內有暖榻,其實不冷,雲琅身上卻仍涼得厲害。
臉上熱意稍許褪去,額間薄汗冰在掌心,濕冷就顯得格外明顯。
“不要緊,多吃兩頓飯就好了。”
雲琅不以為意,扒拉開蕭小王爺的手:“你那藥浴的湯池修得怎麽樣了?若是剛壘了個邊,我來日便跳進荷花池裏頭自去泡……”
“大致修妥當了。”
蕭朔不受他激,順勢将雲琅的手握了,暖在掌心:“我剛醒,府內事只大略知道,你好歹允我一日,不必這般急着舉身赴清池。”
雲琅被他從容噎成了孔雀,挂在東南枝上,一時語塞:“……”
蕭朔拿了備着的點心,挑了雲琅喜歡的,掰了一半,遞到他唇邊。
雲琅悻悻低頭,慢慢嚼着點心,忽然覺得不對:“以後莫非我次次吵不過你?”
自小兩人吵架,蕭朔便沒能占着半點上風。縱然鬧到了王爺王妃面前,小皇孫也因為措辭太嚴謹、說得太慢,往往還沒說完,已被雲琅搶先告完了狀。
如今沒了長輩裁奪,雲琅便已失了先手。蕭小王爺這些年過來,竟也修煉得越發靈臺清明、辯口利辭。
雲琅吃了暗虧,胸中氣不平,一口咬下去:“好生耍賴。”
“要在朝堂周旋,自然要練言辭面皮。”
蕭朔及時收了手,沒叫雲小侯爺咬個正着,将點心自己慢慢吃了:“你将就些,待湯池修好,坦誠相對時,我自不會同你說這些。”
雲琅隐約覺得這個“坦誠相對”用錯了地方,不及細想,已被蕭朔攬着抱了起來。
雲琅一晃神,拽住他袖子:“又要去哪?”
“回內室。”蕭朔耐着性子,“你如今沒了內勁護體,氣血既虛且怠,自然會覺得極疲倦。”
按梁太醫推測,雲琅此時本不該醒,少說也要再昏睡個兩三日。
雲琅已用了麻沸散,又被他設法推拿過穴位經脈,應當不至于疼到睡不着。在他身邊卻還不肯睡,多半是仍安不下心。
“明日我去上朝,無非走個過場。”
蕭朔撫了下他的額頂,将雲琅輕放在榻上:“到不可為之時,假作傷勢發作、順勢退回府中就是了,不必擔憂。”
雲琅倒是清楚這些,展平了躺下去,躺了一陣:“我只是在想……襄王一派是不是消停過了頭。”
雲琅枕着胳膊,皺了皺眉:“事事都按着咱們的心意走,處處都和所料的一樣,我反倒覺得不安穩。”
“問過這幾日情形,我也有此一慮。”
蕭朔道:“本想明日上朝,去探探虛實,回來再同你商量。”
“若是有什麽坑挖好了等着,等你探出虛實,人也已在坑裏了。”
雲琅失笑:“如今你我命都金貴,誰也不能輕易出去趟險……你這毛病記得改。”
蕭朔坐在榻邊,将雲琅一只手握了,靜了片刻,輕點了下頭。
“襄王處心積慮,看玉英閣內裏機關調整,已非一朝之力。”
雲琅沉吟:“如今回頭看,凡是我們覺得奇怪的地方,只怕處處有這一股勢力的影子。”
雲琅已盤算了許久,此前在獄中未及細說,側了側身:“戎狄的探子入京,借觀禮刺駕,宿衛宮變……”
雲琅話頭頓了下,剛要将最後一句咽回去,蕭朔已緩聲接上:“宿衛宮變,禁軍叛亂,只怕不盡然是栽贓陷害,而是确有其事。”
他語氣平靜,雲琅細看了看蕭朔神色,輕扯了下嘴角:“是。”
“當年襄王為奪權謀朝,先扶持一個年紀輕些的皇子做傀儡,以為盡在掌握,卻反倒替他人做了嫁衣。”
蕭朔道:“雖然如此,手中積存的實力,卻只怕比皇上更深厚得多。”
雲琅點了點頭,細想了一陣:“襄王一派,可有什麽人來過?”
蕭朔替他抻平薄裘,将人裹得嚴了些:“大理寺卿來過幾次,擋回去了。”
雲琅皺眉:“遞得誰的名帖?”
“前兩次大理寺,最後換了集賢閣。”
蕭朔道:“若我料得不錯,此番上朝,楊顯佑大抵找我有話要說……怎麽了?”
蕭朔扶住雲琅,握了他腕脈,蹙了下眉:“此人不對?”
“他對不對,不算緊要。”雲琅道,“你不可去集賢閣。”
蕭朔原本也不準備去,此刻見雲琅神色,卻覺仍有內情:“可是有什麽地方,我仍想得疏漏了的?”
“不算疏漏。”雲琅道,“襄王此人,你不了解。”
雲琅當初落在大理寺內,不知這是襄王勢力,只覺得一味逼迫,實在反常,混混沌沌撐着一口心頭血熬下來,回頭看時才覺出端倪。
當時在大理寺獄,那青衣老者提及蕭朔時,說得是“尚不在我們眼中”。
如今琰王手中握了殿前司,分明有意謀朝,又與皇上立場天然相悖、不死不休。
“楊顯佑在襄王帳下,不必管出謀劃策,不必管朝堂周旋,事事置身事外,尋不出半點錯處。”
雲琅道:“此人唯一的用處,便是替襄王挑選鷹犬。”
“試霜堂是鷹犬,三司使是鷹犬,至于你我……”
雲琅擡頭,視線落在蕭朔身上:“我先不論,他們若要降服你,用得絕不是金銀財寶、高官厚祿。”
蕭朔眸底微動,扶住雲琅脊背:“用得是什麽?”
雲琅幾乎要說下去,忽然察覺出自己仿佛被套了話,生生咽回去,抿緊了嘴瞪他。
蕭朔垂眸,目光掃過雲琅單薄衣物,靜靜斂回。
其實已不必問。
雲琅身上的舊傷,體內盤踞不去的寒疾,每一處可見或不可見的傷痕,喝的每一碗藥,已将答案說得清清楚楚。
“不是叫你翻舊賬的。”
雲琅瞪了半晌無果,只得作罷,怏怏道:“你提防着些,若落在他們手裏,我還要殺進去劫你。”
蕭朔輕聲道:“放心。”
雲琅仍放不下心,又翻了個身:“拿出來那份血誓,的确沒錯?”
“大理寺卿丢了此物,急得火上房。開封尹趁機套話,假作要替他找,從他口中問出了誓書的大致情形。”
蕭朔道:“趁來問案情,兩相對比過,與大理寺卿所說一致。”
雲琅點了下頭,擡手按按太陽穴,低低呼了口氣。
“如今看來,尋不到什麽破綻處。”
蕭朔道:“我知你心事,事情越順利,反倒像是疏漏了哪一處。”
雲琅硬撐着腦袋,埋頭苦思:“莫非是那誓書上其實塗了無色無味的毒,誰碰一下,就容易被別人空口白牙糊弄……”
雲少将軍已困得開始說胡話了,蕭朔單手罩在他眼前,輕聲道:“明日我去探看探看,會聽你的,不入楊顯佑的套。”
雲琅低聲道:“找個像樣的借口,轉圜一二,別硬邦邦回一句不去。”
蕭朔覆着他眼前:“知道。”
“他慣會用大道理堂皇壓人,開封尹因為這個,被他套得死死的。”
雲琅聽衛準抱怨了幾次,已理出規律:“你說公務繁忙,他說你只知埋頭做事,不知動腦。你說要去鑽研朝堂,探讨國政,他說你只将心思放在這些事上,如何能成朝堂棟梁。”
蕭朔點點頭:“我尋個周全的說法。”
雲琅左右晃了幾次腦袋,沒能避開,裹着薄裘骨碌碌轉了兩圈。
蕭朔見他仍不肯睡,索性起了身,除下外袍,疊在了一旁。
“幹什麽?”雲琅眼前倏而沒了遮蔽,睜開眼睛,還記着仇,“自去外頭睡,今日太刺激,我還要緩緩……”
蕭朔回了榻間,依着邊沿躺下,揭開他攥着的薄裘,伸手将雲琅裹進懷裏。
雲琅已凍得手腳發木,此時被覆上來的體溫暖得一顫,沒說出話。
“外面睡不成。”蕭朔靜了片刻,盡力汲取老主簿留下的經驗,舉一反三,“窗戶壞了,雪夜風冷。”
小王爺敢胡說,雲琅都不敢信:“你那個安了八百個插銷的窗戶?”
“正是。”蕭朔道,“漏風。”
雲琅張了張嘴,油然生出敬意:“好生耍賴……”
“容我賴一夜。”蕭朔收攏手臂,撫了撫他的脊背,“明日向少将軍賠罪。”
雲少将軍極受不住人順毛捋,好容易撐起來的氣勢沒了大半,抿了抿唇角,紅着耳廓沒出聲。
他氣血太虛,沒了內勁護體,更覺難熬。撐了一陣,終于向熱乎乎的蕭小王爺身上慢吞吞挨了挨。
蕭朔與他磋磨這些年,終于找着了訣竅,攏着雲琅肩頸脊背,一路慢慢順毛撫了:“雲琅。”
雲琅被他胡嚕得舒服,不自覺低嘆了口氣,往蕭朔肩頭埋了埋:“嗯?”
他心裏其實仍隐約不踏實,但蕭朔身上實在太暖,穩定心跳透過衣料,落在他的胸口,又像是什麽都用不着擔心。
雲琅勉強留着一絲清明,不墜進靜谧深淵裏去:“有話說話……”
蕭朔收攏手臂,輕聲道:“抱歉。”
雲琅意識已大半混沌,兀自警惕:“抱誰?”
“……”蕭朔吻了吻他眉心:“抱少将軍。”
雲琅滿意了,在蕭朔衣料和薄裘的糾葛裏刨了刨,給自己挖了個舒服的姿勢,沒心沒肺睡沉了。
蕭朔護着他,阖上眼睛。
次日一早,琰王自榻下沉穩起身,将睡熟了便張牙舞爪的雲少将軍塞回厚實暖被裏,收拾妥當入了宮。
本朝慣例,冬至後休朝,直到十五之前,有事都只開小朝會。
小朝會一律在文德殿,不必着朝服,也沒有三拜九叩面君之禮。說是上朝,倒更偏于奉诏入宮議事。
大理寺失火一案後,小朝會已連着開了三日,終于等來了重傷方醒的殿前司都指揮使。
“王爺傷勢如何了,可還要緊?”
金吾衛奉命值守,常紀引着他入殿,低聲道:“吵了三天了,各執一詞。王爺進去後,難免遇上強詞奪理、無端攀咬的,切莫動氣……”
蕭朔垂眸:“有勞常将軍。”
常紀只是金吾衛将軍,論職權進不去文德殿,道了聲不敢,停在門口:“王爺。”
蕭朔停了腳步,等他向下說。
常紀低頭猶豫片刻,還是橫了橫心,低聲道:“皇上知道,王爺并沒帶人進閣。”
蕭朔腳步微頓,靜了片刻:“知道了。”
常紀提醒了這一句,已是極限,不再多說,朝他拱手施禮。
蕭朔神色仍平淡,稍一還禮,斂衣進了內殿。
殿內從失火那日吵到今天,仍各執一詞,一片烏煙瘴氣。
大理寺與侍衛司争得不可開交,太師府煽風點火,三司使拉東扯西。殿前司請了三日的罪,開封尹呈報了結案文書,便再不發一言,在邊上看了三日的熱鬧。
大理寺卿被這群人咄咄逼得冒汗,看見蕭朔進來,眼睛一亮:“琰王殿下!”
蕭朔闖閣之事,其實可大可小,倒是有人趁機質疑抨擊大理寺監守自盜,反倒棘手得很。
大理寺卿往琰王府遞了一摞拜帖,此時見了蕭朔,竟都已覺松了口氣:“王爺,當日情形我等都是清楚的,您也見了……”
蕭朔并不理會他,走到禦前,俯身行了禮。
本朝尚簡,不準宮殿豪奢。殿內暖榻不旺,為照應幾個年事已高的老臣,才又攏了幾個火盆。
涼氣刺着雙膝,冷冰冰地一路向上。
皇上看着他,神色晦暗不明,遲了片刻才緩緩道:“都指揮使有傷,賜座。”
內侍搬來座椅,小心過去,要扶蕭朔起身。
蕭朔垂眸,仍紋絲不動跪在地上:“臣有話,要對陛下說。”
“有話就說。”皇上道,“這幾日誰不是有話便說?将這議政之地吵成了鬧市賣場,吵得朝堂威儀掃地,也不差殿前司都指揮使一個。”
蕭朔靜了片刻,搖搖頭:“臣這些話,想只說給陛下。”
“怕是只能欺瞞陛下罷?”高繼勳立在一旁,忽然出聲冷嘲,“琰王殿下,末将實在弄不清,你指使一個小小的都虞侯欺君罔上,究竟有何用意,又動得什麽心思?”
蕭朔垂眸,跪得紋絲不動,迎着皇上審視。
“臣不敢瞞皇上!那日正是琰王只身闖宮,我侍衛司勸阻不成,礙于身份,只得放行。”高繼勳道,“偏偏到了地牢,便成了兩個人,而那真要抓的賊人,卻被炸得無影無蹤!”
“更離譜的,此人可疑至此,竟然不能提審、不能佐證,叫琰王府護得嚴嚴實實。”
高繼勳早做足了準備,咄咄逼人:“誰會不覺得蹊跷?若真如琰王所說,此人只是你的護衛,你又何必回護他至此?還是說那人其實就是賊人,受你指使,闖閣要偷什麽東西……”
他步步緊逼,皇上的視線也跟着越發冷沉,落在蕭朔身上。
蕭朔不為所動,漠然叩首:“臣有話,要對陛下——”
“皇上!”高繼勳搶道,“琰王出身宗室,末将本不敢貿然頂撞,只是此事實在容不得草草了之!”
蕭朔撐起身,淡聲道:“如此說,高将軍是一定要我在朝堂之上說了。”
“琰王殿下。”一旁太師龐甘終于出聲,緩緩道,“陛下英明決斷,從不偏私。你若有話,當堂說了,又有何不同?為何非要單獨面君呢?”
蕭朔不為所動,擡眸看向禦作之上。
“朕早已對你說過,朝堂之事,不論宗室親眷。”
皇上皺緊了眉,沉聲道:“既然有話要說,當堂分辨,朕不會偏袒你。”
蕭朔靜了片刻,點了下頭,緩聲道:“臣三日前,帶殿前司例行巡守,在京中發現了可疑的馬隊蹤跡。”
“尋常時候,也有馬商将成群的大宛馬趕入京城,設法售賣。”
蕭朔道:“但臣所見馬隊,蹄聲铿锵,匹匹骁勇,品相極佳。不用人特意驅使,便能自行成列。”
他的話一出,朝堂之上,已有不止一人臉色忽變。
大理寺卿面色慘白,失魂落魄晃了下,勉強站直。
皇上原本面沉似水坐着,聞言心頭猛地一沉,冷然掃了高繼勳一眼:“慢着——”
蕭朔如同未聞,繼續道:“臣心中疑惑,又怕打草驚蛇,故而命殿前司繼續巡邏,帶人跟去探聽,竟意外探得了一座賊窟。”
蕭朔靜跪着,語氣平靜:“這賊窟之內,有兩人正在商議,要偷取玉英閣內一件要緊之物。臣知此物與當年宿衛宮變有關,難以坐視,故而匆匆趕去。”
高繼勳萬萬想不到他竟真敢當堂說這個,臉色變了幾變,咬牙道:“琰王說這個,無非解釋了闖閣緣由,那所謂護衛——”
“臣離開殿前司時,身旁的确帶了随行護衛,故而都虞侯并未诓瞞陛下。”
蕭朔道:“但臣闖閣時,也的确是一人上去的。”
高繼勳一喜:“陛下!他如今已自行招認了,陛下——”
“住口!”皇上厲聲呵斥了一句,蹙緊眉,看了蕭朔半晌,“先不必說了……你身上有傷,坐下緩一緩。”
蕭朔不為所動,黑沉眼底一片冷嘲:“萬一臣與那賊人有勾結,還要再跪下,不如說完罷。”
皇上被他這般冒犯,臉色難看了一瞬,強壓下去:“朕并非懷疑你……你多少也該知道,丢的東西事關國本,此事不容小觑。”
皇上壓了壓火氣:“朕是為了你好,這罪名是你擔得起的?你——”
“臣自知有罪,不敢申辯。”
蕭朔道:“方才臣已說了,不止知道此物事關國本,也知道它與昔日端王府血案有關。”
皇上皺緊眉,低頭看着他。
高繼勳沉不住氣:“你知道這些又如何?那護衛——”
“那護衛是臣派去的。”蕭朔跪得平靜,“臣也想竊取此物,派了心腹去盜,陰差陽錯,竟與賊人撞了個正着。”
話音落定,整個內殿都跟着靜了靜。
高繼勳原本已十拿九穩,篤定蕭朔解釋不清,沒能想到他竟能另辟蹊徑至此,一時錯愕:“你——”
“可惜臣的護衛晚了一步,叫那賊人拿了東西。臣追上去時,侍衛司亂箭齊發,觸動了閣內機關。”
蕭朔道:“臣其實并未看清賊人情形,當時險些喪命在火藥之中,被護衛撲開,才尋得生路。”
“侍衛司以袖镖暗害臣,又在臣即将追到賊人之時,忽然痛下殺手,與那賊人一并砸在了斷壁殘垣之後。”
蕭朔神色平靜:“臣不敢下閣,不得已向上摸索,誤墜入了密道之中……”
高繼勳臉色一陣青一陣白:“胡言亂語!明明——”
蕭朔磕了個頭:“臣知罪,請陛下責罰。”
皇上此時神色已極難分辨,視線暗沉,在殿內掃視幾次,眉頭越皺越緊:“開封尹。”
“刑法論跡不論心。”開封尹出班,俯身行禮,“按琰王所供,既未盜得財物,又未觸發閣內機關,沒有能處置的律例。”
“怎麽會?!”高繼勳匪夷所思道,“擅闖玉英閣,不算罪名?”
“原本是罪名,該杖七十。”
開封尹道:“但佑和二十五年,雲麾将軍擅闖玉英閣,只為探尋閣內機關,以破解西夏機關陣。先帝諒其報國之心,便免了這一條。”
高繼勳張口結舌,愣在原地。
“大人若對刑律有興趣,下官這裏有法典。”
開封尹道:“至祐和二十七年,總共删改十九條,條條在冊。若本朝再有增改,還請翰林院着筆,政事堂審議明印。”
“改了就算?!”
高繼勳咬牙:“先帝改得多了!當街縱馬不算罪,毀壞宮殿不算罪,捉弄朝中重臣也不算罪,條條都是為了——”
皇上一陣心煩,沉聲道:“此事罷了。”
高繼勳心頭一寒,急道:“皇上!”
“琰王之事,情有可原,不再另行處置了。”
皇上不看他,看了一眼蕭朔,用力按按眉心:“今日到此,散了罷。”
高繼勳急追了幾步,仍想分辨争論,皇上已由內侍扶起,離了內殿。
殿內靜了靜,漸有人開始低聲議論,時不時有視線飄過來。
蕭朔撐了下地面,蓄了蓄力,慢慢站起身。
殿角安坐的青衣老者從容站起,走到大理寺卿面前。
大理寺卿打了個哆嗦,低聲道:“楊閣老,下官公務繁忙,無暇去集賢閣叨擾……”
“恕老夫直言。”老者面目和善,一雙眼卻極銳利,亮芒一閃即逝,“大人只怕正是忙于做事,無暇動腦,才犯下這般滔天錯處。集賢閣有清心苦茶,不妨去靜一靜心。”
大理寺卿分明極畏懼他,欲言又止,只得咬牙道:“是。”
老者颔了下首,轉回身,掃了一眼開封尹衛準。
衛準抿了嘴,靜立片刻:“下官去揣摩——”
開封尹總與集賢閣擰着行事,衛準不止一次受他教訓,索性也不浪費工夫,停了話頭自己背:“下官有揣摩朝政的功夫,不如去集賢閣跪一個時辰經,日日只知蠅營狗茍,如何能成朝堂棟梁。”
老者見他識相,不再多說,緩步走到蕭朔面前。
蕭朔擡眸,斂去眼底刀鋒般冷意。
楊顯佑,襄陽人,官至末相,致仕後賜集賢閣大學士。
襄王帳下,主招攬人手,降服朝臣。
雲琅在大理寺獄的那些日子,身上落的每一道傷,都有這位楊閣老的手筆。
楊顯佑穿着一身樸素青袍,鶴發矍铄,朝他拱手道:“琰王殿下,老夫奉旨坐鎮集賢閣,有規勸百官、勉勵朝堂之責。”
蕭朔垂首道:“我有急事,急着回府。”
“殿下既入朝堂,當知上進。”
楊顯佑慢慢道:“埋頭做事、不求甚解,亦或是整日只知鑽營,都非為官之道。”
楊顯佑擡頭,視線落在他身上:“殿下是——”
“都不是。”
蕭朔道:“本王出來,未與同榻之人打招呼。”
楊顯佑立在原地,一陣錯愕。
他自先帝朝起為相,後執集賢閣,用為官之道規勸了不知多少朝中官員,從未見過這般理直氣壯的,一時竟沒能接上。
蕭朔:“我夜夜睡在內室,與他一處。”
“老夫知道。”楊顯佑勉強道,“此乃內帷之事,殿下——”
“昨夜他将我踢下了榻。”蕭朔道,“大抵是因為我睡前未親他,叫他不悅。”
楊顯佑:“……”
“今日寒冷。”蕭朔道,“我急着回府,要去抱他。”
楊顯佑:“……”
蕭朔一拱手,朝愕然立着的開封尹颔了下首,匆匆出了文德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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