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雲琅掉得突然, 眼前星星冒了一片,終于隐約清醒。
他已習慣了叫蕭朔動辄搬來搬去,咂摸一陣, 忽然回過神, 打了個激靈就要往下竄。
蕭朔手上使力,将人毫不費力箍了回來。
雲琅被仰面翻了個個兒,枕在蕭朔臂間,清了下喉嚨:“小王爺……”
蕭小王爺腦袋上還有零星雪花,尚幹的袍袖隔開了身上的冰冷濕漉, 面沉似水,低頭看着他。
雲琅當機立斷:“……雪是連大哥幫我弄的。”
蕭朔:“……”
“盆是禦史中丞托開封尹帶進來的。”
雲琅毫不猶豫,賣得幹脆利落:“梯子是外祖父幫忙找的。”
蕭朔:“……”
雲琅:“太傅幫忙扶着,工部尚書設計的機關, 刑部尚書望的風……”
“……”蕭朔無論如何想不到這裏還有蔡老太傅的份, 走到榻邊, 将雲琅放下:“誰出的主意?”
雲琅張了張嘴, 輕咳一聲。
大理寺這一場鬧得不小, 舉朝皆震, 各方心中都無限疑慮揣測, 來琰王府探傷問事的車馬就沒斷過。
老主簿按着王爺尚清醒時的吩咐, 封閉了正門,嚴格由側門數着放人。兩三個來試探口風的朝臣裏, 不着痕跡混着一個真火急火燎來探傷的, 親自悄悄引去了書房。
蕭朔用了碧水丹, 雖然昏睡不醒,卻只是要卧床恢複。外傷處理的及時,也不算太過兇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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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得都是靠得住的人, 老主簿迎來送往,仔細解釋過王爺情形,又每每特意囑咐了小侯爺不可驚動,才将人輕手輕腳送進內室。
……
梁太醫在外間操心,老主簿以為雲琅不能打攪,始終在外面兢兢業業守着。半點不知道進了內室的人都被忽然醒來的雲小侯爺扯着,做了哪些準備。
蕭朔靜聽着雲琅招供,換下濕透了的衣物,拿過布巾,擦着頭面上的冰水。
雲琅坐在榻上,終歸心虛,決心日行一善:“過來,我幫你擦……”
“不必。”蕭朔道,“你手裏只怕還藏了個雪團。”
雲琅百口莫辯:“我——”
蕭朔将冰水擦淨,看他一眼,合理推測:“假作替我擦雪,趁我不備,将雪團塞進我衣領裏……”
“早化了!”雲琅被堵得沒話,一陣氣急,“刑法尚且問跡不問心!你這人——”
“問跡不問心。”蕭朔道,“我就該再去接一盆雪。”
雲琅張口結舌,一時竟無從反駁,愣在榻上。
蕭朔不準備叫他糊弄過去,扔了布巾,走過來,伸手扯了窗幔帷帳。
雲琅一陣警醒,反射抱頭合身,一頭便往床下滾:“慢着,你那傷不還沒好……”
“不礙事。”蕭朔将雲少将軍自床底撈回來,“老實些,梁太醫不準你下榻。”
雲琅愕然:“不準到這個地步嗎?”
“既是醫囑,便該遵守。”
蕭朔将他翻了個面:“醫囑還說——”
雲琅聽着蕭小王爺說這一段了,剛剛對上,匪夷所思:“叫我乖,叫我哭不出聲?!”
蕭朔靜了片刻,垂了視線,算是默認。
雲琅一時已有些懷疑梁太醫本行是治什麽的,被蕭朔單手按在榻上,徒勞撲騰:“等等,我覺得這醫囑不對,你再問問……”
蕭朔并沒看出醫囑有什麽差錯,坐在榻邊,解了雲少将軍的領口,掀開他兩片寝衣衣襟。
雲琅打了個激靈,不會動了。
蕭朔坐在榻邊,用力阖了下眼。
他終于從與夢境交錯的現實中徹底抽脫出來,心神明晰,看着榻上熱乎乎的雲少将軍。
燈火是暖色的,帶了溫度的光透過紗幔滲進來,混着窗外的凜冽寒風、夜雪呼嘯。
風卷雪,嘯上穹蒼浩瀚。
暖的光柔和安靜,落下來,覆着榻間眼前人。
真真切切,處處與夢魇不同。
雲琅不止耳後,整個人都熱得發燙,緊繃了一陣,終于下了決心,閉上眼睛。
蕭朔看着他胸前傷痕,拿過暖爐,看着雲琅:“做什麽?”
雲琅幹咽了下,讷讷:“做……”
蕭朔覆着暖爐,将手暖透了,探進雲琅衣物內。
雲琅打了個激靈,撲棱一聲繃直:“幹什麽?!”
蕭朔手下一頓,低頭看着他。
雲琅心知這話問得不合适,奈何終歸緩不下來,壓了壓眼前黑霧,面紅耳赤:“慢——慢一點。”
雲琅熟讀話本,知道這摸了便要抱,抱了便要脫,脫了便要行會被封禁的茍且之事。
同蕭小王爺行這個……倒也沒什麽。
兩人已交心,自然再不忌諱這些。雲琅不說盼着,心中其實也多少期待緊張,還特意總結了溫泉熱湯的二十式秘籍。
只是眼下多少有些不是時候。
雲琅太多沉疴,身上經脈無一不傷、無一不滞。此前叫蕭朔散了內力,又被梁太醫拿住機會,灌下去一碗碗不知是什麽的猛藥,到了此時仍半點內力搜刮不出來。
他知道自己的情形,若無內力支持,只憑如今的身體狀況,蕭小王爺這邊稍刺激些,只怕都撐不住。
“你……把握些分寸。”
雲琅渾身赧得滾燙,咳了咳,含混道:“要是把我親暈過去了,又要吓着你……”
“……”蕭朔蹙緊眉,靜了片刻:“我不是要做這個。”
雲琅還在緊急複習颠鸾倒鳳十八摸,聞言愣了下:“?”
“你如今的情形,我是瘋了,還是生怕自己心魔不夠重?”
蕭朔看他一眼,将雲琅按回去:“躺平,不可亂動。”
雲琅:“??”
蕭小王爺此刻的言行,未免多多少少有些相悖。
雲琅不很敢在這個時候胡鬧,咽了咽,小聲道:“不能動的嗎?”
不能動的雲琅也看過,其實不太喜歡,總覺得被人綁上,極不自在,心中也無論如何不能安定。
只是……若蕭朔偏偏喜歡這個,覺得如此這般,便能安心些。
雲琅糾結半晌,咬咬牙根,壯烈阖了眼。
蕭朔眼睜睜看着他一副刀劍臨身、英勇就義的架勢,停下動作,蹙了眉:“又幹什麽?”
“你——”
雲琅用力抿了下唇,定定心神:“沒事,你是我家小王爺,不必忍着,我樂意罩着你。”
蕭朔微怔,迎上雲琅視線。
“只是也別太不準我動了。”雲琅讷聲道,“你多抱我些,你一揉我脖子後面,我就安心,你也多揉揉。”
雲琅把手腕亮出來,由他束縛:“你說情話我聽着也好,你多說幾句,哄哄我,免得……”
蕭朔聽了半晌,忽然明了,眸底跟着一顫,忽然再忍不住,俯身将他攏住:“雲琅。”
生性驕傲的雲少将軍,千寵萬縱嬌慣着長大,樂意幹什麽、不樂意幹什麽,不會有人比蕭朔更清楚。
要迫着雲琅,要雲琅做不願做的事,蕭朔其實從未想過。
但雲少将軍此時宛如獻祭的壯烈架勢,卻還是灼得他心底滾熱。
蕭朔收攏手臂,将雲琅抱起來,叫他伏在胸口。
雲琅已叫他褪了寝衣,胸肩一合,心跳促得氣短,最後一句只剩了氣音:“免得——我忍不住揍你……”
蕭朔輕輕笑了一聲:“好。”
雲琅顫巍巍叫他抱着,将手擱在腿底下牢牢壓了,還不放心,接着念叨:“不然你将我綁上罷。”
蕭朔沒有出聲,親了親雲少将軍一路哆嗦到頂的眼睫,擡手覆在他頸後,溫溫一撫。
雲琅沒忍住,舒服得低嘆了口氣,身上果然松緩了些許。
蕭朔抵上他額頭,聲音輕緩:“抱着我。”
“不了吧?”雲琅不太好意思,“我怕我一緊張,抱着你拔地而起,一個過肩摔撂到地上……”
“無妨。”蕭朔道,“若是疼了,便立時喊我停下。”
雲琅一陣愕然:“還能停下的?!”
蕭朔将他向懷裏護了護,從容道:“自然,你看的話本裏都不能停?”
“不能罷?”雲琅細想了下,“都是不給停的,最快的也要三天三夜……”
蕭朔:“……”
雲琅咳了咳:“不對?”
“無事。”蕭朔道,“你自看着解悶,我明日上朝,便谏言審文院封了那些篡文竊版的地下書鋪。”
雲琅:“……”
蕭朔見雲琅仍緊張兮兮的不動,索性拉了他手臂,環在自己身後。
雲琅不很習慣這般撒嬌似的架勢,臉上漲得通紅,小聲道:“我八歲起就不這麽抱人了。”
“你今後盡可這般抱我。”蕭朔道,“待萬事了了,我便守在你一伸手能抱到的地方,寸步不離。”
雲琅愣了半天,自己想得滿臉通紅,扯扯嘴角小聲嘟囔:“小王爺做的一手好美夢。”
蕭朔眼底一熱,收攏手臂:“不會只是美夢。”
雲琅被揉了脖頸,又聽了好聽的情話,心滿意足。他如今精力十分不濟,打點起心力配合着蕭小王爺,将人手腳并用牢牢抱緊,舒服地咕哝一聲,閉了眼睛。
蕭朔阖眼,潛心找準他穴位,拿捏好手法,沿經脈施力推開。
雲琅打了個激靈,在他頸間悶哼一聲,別過頭強忍了,背後已瞬間飙出一層薄汗。
蕭朔低聲:“疼就出聲,不必忍着。”
“不出。”雲琅咬着牙較勁,“話本上人家都不出。”
蕭朔:“……”
蕭朔有心同他說實話,被雲少将軍滿心期待抱了滿懷,終歸說不出口,撫了撫雲琅發頂:“那便咬我。”
雲琅寧死不屈:“不咬,我又不是野兔子——”
“咬出疤來,便是記號。”
蕭朔道:“忘川河,幽冥關,彼此認得,再不會散。”
雲琅一怔:“真的?”
蕭朔近來常試着自行寫話本,靜了片刻,鎮定道:“真的,你若不信,我來日拿來了給你看。”
雲琅一向對這些神神鬼鬼的事連敬帶畏,尚在猶疑,背上穴道叫蕭朔一拿,幾乎疼得眼前一道白芒,一口咬在蕭朔肩頭。
蕭朔抱住他,溫聲慢慢哄:“忍一忍。”
“我知道。”雲琅喘着粗氣,叼着蕭朔肩頭皮肉,聲音含混,“第一次都疼……”
蕭朔啞然,将雲琅愈護進懷裏,以胸肩裹牢。
此前兩人獨處,一有閑暇,蕭朔也不少替他推穴理脈。可畢竟各方不便,都是隔着衣物,有時還要隔上幾層。
雲琅有護體內勁,哪怕再信任他,內力也會自行抵抗。蕭朔認穴再準,十分效果也只能餘下一、二分。
梁太醫此次下了狠手,要将傷勢發散出來,這一套理脈的手法,才第一次真正使到點上。
雲琅疼得發抖,眼前一陣陣昏黑,啞着嗓子:“這是前戲嗎?話本不是這麽寫的……”
蕭朔迫着自己不準心軟,一個穴位接一個穴位推拿,低聲道:“如何寫的?”
雲琅滲着汗,盡力回想:“那公子将手探進衣物,彼此赤誠,再無阻隔……”
蕭朔點了下頭。
雲琅一頓,接着向下:“自背後起,一寸一寸,輾轉撫遍。”
蕭朔點點頭,又換了下一處穴位。
雲琅錯愕半晌,喃喃自語:“摩挲推揉,牽拉提扯,無所不用。”
蕭朔牽扯他腰間大穴,手上推拉使力,借機替雲少将軍正了正骨,将隐約錯位的幾處關節利落矯正。
雲琅:“……”
雲琅駭然:“就是這麽寫的!”
蕭朔靜了半晌,将手擡起,拭了雲琅眉間淋漓冷汗:
“你的确半分不通床帏之事。”
“通還用你?”雲琅被他戳了軟肋,老大不高興,“我有時間通嗎?醉仙樓的小姑娘……”
将來到了耄耋之年,兩人開客棧賣酒,雲副掌櫃翻舊賬,只怕還忘不了醉仙樓的小姑娘。
蕭朔趁他說話分神,将雲琅護牢,借引穴的力道,沿脊柱經脈推開。
雲琅還在想着“鳳帳燭搖紅影”,只察覺溫熱掌心自下至上一寸寸碾過,猝不及防一陣酥麻脫力,眼前驀地一片白芒,徹底再沒能說得出話。
蕭朔擡手,攬住無聲無息軟倒的雲少将軍,阖了下眼,吻了吻他的眉心。
雲琅氣息清淺,乖乖伏在他懷裏,靜得不動。
蕭朔沒有立時再尋穴位,按着雲少将軍飽讀的話本,慢慢摩挲安撫,散去方才積起的沉傷蟄痛。
雲琅脫力軟了幾息,終于緩過口氣,睜開眼睛:“到哪兒了……”
“……”蕭朔摸摸他的發頂:“床帏之事,不必當戰事一般,迅急緊迫到這個地步。”
雲琅耳廓發燙,咳了一聲虛張聲勢:“我自然知道。”
蕭朔點點頭,并不戳穿:“既然如此,你我如今到哪一步了?”
雲琅一時語塞,飛快倒着自己讀過的內容,找了一圈沒能對上,強自鎮定道:“到蕭小王爺親少将軍了。”
蕭朔微怔,擡眸看他。
“室內燭火暖融,只是念頭焚身,反倒灼人。”
雲琅熱氣騰騰,揪着記憶尚新的一本亂背:“此時不知為何,竟有清涼雪意覆面,中間忘了,總歸正好滾做一處,床帏自墜……”
雲琅背到一半,忽然回神,後悔不已:“不對,這是個靈異的話本,叫《黃蛇傳》。”
蕭朔前幾日恰看過這本,壓了壓糾正雲少将軍那蛇顏色的念頭,低聲道:“你為了這個,特意弄的雪?”
雲琅露了餡,肩背一繃,極不自在地咳了一聲。
太傅是最後一個走的,按梁太醫的說法,過不了一刻,蕭朔就能醒過來。
雲琅蹲在梁上,興致勃勃守着蕭朔進門,一守就是小半個時辰。
硬生生把自己守得睡了過去,雪也大半化成了冰水。
雲琅只覺得自找沒趣,坐在蕭小王爺腿上嘟囔:“本來以為你難解相思……”
他的聲音太低,聽着已極含混。蕭朔蹙了下眉,輕聲問:“什麽?”
“難解相思!”
雲琅耳根通紅,豁出去了,大聲嚷嚷:“醒來第一件事,定然要沖進內室,同我讨束脩!”
到時候好歹燭影暖融,雪花飄飄,他再從梁上蹦下來,給蕭朔親個帶響的。
定然帶勁得很。
計劃得極妥當,這會兒全變成了一盆冰冰涼的雪水。
兩人從小到大一路吵過來,從來誰先生氣誰占理。雲琅眼疾嘴快,趁着蕭小王爺沒緩過神,立時不高興:“雪都化了!”
“……”蕭朔看着他:“我知道。”
雲琅咳了一聲,虛張聲勢坐得筆挺。
蕭朔不止知道,還被化了的雪扣了個結實。
進門時,他分明已想好了要貨真價實教訓雲琅一次,絕不心軟。此時叫雲小侯爺搶先倒打一耙,坐在榻前蹙了蹙眉:“如此說來,此事怪我?”
“不怪你?”雲琅硬撐着,“若是你早進來,我一盆揚了那雪,紛紛揚揚,跳下來蹦在你面前……”
蕭朔聽着雲琅翻扯,擡手按了按額角。
雲琅身上氣勢轉眼一軟,老老實實:“知錯了。”
蕭朔搖搖頭,低聲道:“你所言不差。”
“……”雲琅心說蕭小王爺未免太好糊弄,伸手攀住蕭朔,“跟你胡攪蠻纏呢,當真幹什麽?”
蕭朔由他握着手臂,擡起視線,落在雲琅眉睫間。
雲琅緩過了方才那一陣疼,胸口還起伏着。他難得這般害臊,耳廓還泛着隐約淡紅,氣色難得比平日裏好了不少。
雲琅沒聽見回應,看着蕭朔神色與平日有異,擡手按上蕭朔太陽穴,稍使了些力道,緩緩按揉:“又頭疼了?”
“無事。”蕭朔搖了下頭,向後坐了坐,“你——”
雲琅夠得實在費力,索性拿過蕭朔手臂,也有樣學樣環在背後,大喇喇靠了,專心致志替他揉。
蕭朔氣息微滞,靜了片刻,擡手将人環住。
“我問了梁太醫,這毛病同罂粟毒也有關。”
雲琅道:“這東西毒性特異,極傷人心神。拔毒後,雖然毒性除淨了,但損傷仍在。”
蕭朔頭疼的症候是這幾年添的,與所經之事、所失之人自然脫不開幹系,但也只怕不盡然是心裏的毛病。
雲琅問過幾次梁太醫,還是這次陰差陽錯,問出來了當年禦米之事,才想起了這一層。
蕭朔中毒是在宮中,拔毒也是在宮中。此事瞞得嚴嚴實實,老主簿都不知曉,梁太醫聽說時,險些氣得吹飛了胡子。
如今蕭朔用的藥,大都添了寧神補益的,只要妥帖進補些時日,自然能緩解大半。
“梁太醫說,若你早幾年說,對症下藥,早不礙事了。”
雲琅特意學了按揉的手法,頭一回用,力道斟酌得極謹慎:“我若早知你頭疼,定然不同你胡鬧。”
蕭朔握了他的手,低聲道:“多虧你胡鬧。”
雲琅一怔:“什麽?”
“沒事。”蕭朔不欲多說,搖了下頭,“只是偶爾覺得頭疼,并不礙事。你方才說得不錯,若我及時進來……該很好。”
雲琅只是沒理攪三分,聞言反倒赧然,咳了一聲:“唬你的,這你也信?”
“本就很好,風雪雖然凜冽,也能清心明目。”
蕭朔道:“我站在門邊,你若自跳下來,便應了一個典故。”
雲琅自己都沒想出來這般雅意,聞言愣了下:“什麽典故?”
雲琅靠着蕭朔,忍不住猜:“蕭門立雪?雪中送炭?何當共剪西窗燭,玲珑骰子安紅豆……”
“……”蕭朔看着他:“守株待兔。”
雲琅:“……”
蕭小王爺這腦袋只怕還不夠疼。
雲琅磨着牙,看着蕭朔總算不燙了的腦門,很想再給他來個更響的過過瘾。
“是拿你玩笑,尋開心。”
蕭朔溫聲說了一句,攬在雲琅背後,将他攏進胸肩裹牢:“你我劫後餘生,已經幸甚。我只是想,若如你說的那般,該更高興。”
“日後我會記住。”蕭朔道,“醒來第一件要緊事,便是見你。”
雲琅被蕭小王爺一記戳心,沒能出聲,面紅耳赤往蕭朔的寝衣布料裏埋了埋。
蕭朔擁着他,燭影下身形不動,氣息拂在雲琅頸間。
溫暖輕緩,浸着融融體溫,像是将周遭一切盡數隔絕幹淨。
雲琅陷在這片與世隔絕的寧靜裏,微微打了個顫,想要不着痕跡沉穩掩飾過去,卻已被蕭朔擡手護住肩背:“你睡不實,是因為沒有內勁護體,還是我不曾醒?”
雲琅一愣,咳了一聲,轉了轉眼睛飛快盤算:“是因為——”
“那便是都有。”蕭朔道,“我不曾醒,你心中不安。你沒有內勁護體,便不敢睡在榻上,在梁間反倒安心些。”
雲琅頗不自在,兀自嘴硬:“誰說的?我就愛睡梁上。你沒聽說過?江湖上正經的武林高人,半夜還睡繩子上呢。”
“是我疏忽,差了這一句。”蕭朔道,“下次我會同梁太醫說,無論如何,将你我安排在一處。”
“還要什麽下次?一次就夠了。”
雲琅不以為然:“咱們兩個行此下策,是因為手上什麽把柄也沒有,雖有高位,卻無實地。再來一回,你我是不是太沒用了?”
蕭朔靜了片刻,擡起視線,迎上雲琅目光。
“如今實地已成。”
雲琅道:“你拿捏穩了侍衛司,也有了正經的朝臣助力。玉英閣裏的東西咱們拿了,兩方博弈,中間的平衡交接處咱們占了,将來你在禦前周旋,我同襄王轉圜,都有倚仗。”
雲琅看着蕭朔,半開玩笑:“蕭小王爺可是被磋磨得沒了這個心氣,路走得越順,勝仗打得越多,反倒心裏越虛?”
蕭朔平靜道:“自然不是。”
“當真不是?”雲琅繞着圈看他,“叫我看看,小王爺——”
“你不必設法試探我。”蕭朔握着他的手,覆上雲琅掌心冷汗,“你擔心我,便大大方方說出來。”
雲琅一頓,肩背僵了下,沒說出話。
蕭朔道:“我知你這些天,不怕我計謀不妥,不怕我周旋不開,唯獨怕我屢經世事磋磨,所護之人護不住,所做之事做不成,折了心志。”
“人之常情,其實不必掩飾。”
蕭朔焐着雲琅的手,察覺着他掌心慢慢轉暖:“你當初打仗,父王看着放心,其實也輾轉反側,幾次夜裏實在睡不着,揍我解悶。只怕你萬一初戰折戟,一旦打了敗仗,會損毀了你的銳氣。”
蕭朔撫上雲琅後頸:“你擔心我,自可明說。”
“同你說什麽?是我自己擔心,又不是你叫人擔心。”
雲琅悶着頭:“我自己胡思亂想,覺得擔心,是我自己的事。”
蕭朔聽着他繞來繞去,不禁啞然,輕聲道:“你擔心我,還不幹我的事?”
雲琅咬牙:“不幹。”
蕭朔怔了怔,擡眸看他。
“我這叫關心則亂。”雲琅難得較真,“我覺得擔心,和蕭小王爺是個什麽樣的人,心志如何、性情什麽樣,都沒關系。”
雲琅說得極慢,耳廓滾熱,一個字一個字慢慢道:“至于……蕭朔這個人。不摧不折,外有峰巒巋然,內有靜水流深。”
雲琅:“我要同他求百年,不是因為過往之事、故人情分,不是因為如今形勢所迫,相濡以沫。”
“我知他信他。”雲琅擡頭,不閃不避迎上蕭朔視線,“見他風骨,心向往之。”
“求同進,求同退,求寸步不離。”
雲琅道:“求推心置腹,求披肝瀝膽。”
雲琅朝他一笑:“琰王殿下,過個明路。”
蕭朔肩背猛然一悸,迎上雲少将軍清冽眸色。
他胸口激烈起伏了幾次,眼底至胸口一路發燙,滾熱熾烈,驅散了最後一絲盤踞陰雲。
蕭朔伸臂,攬過雲琅頭頸,吻得極盡鄭重,近于虔誠。
雲琅還不滿意,盡力側了側頭,含混:“回話——”
蕭朔阖眼:“求之不得。”
雲琅像是被他這四個字燙了下,微微一顫,閉上眼睛。
蕭朔找到他的手,交攏着細細握實。
一吻終了,兩人氣息都有些不平。
雲琅一樣渾身滾熱,強壓了幾次心跳,別過頭平了平氣。
他坐在蕭朔腿上,最後一點志氣已全交代了出去,再開口已磕磕絆絆:“現在……你自行反省一下。”
蕭朔斂去眼底澀意,清了清喉嚨:“什麽?”
“剛才是不是有什麽地方糊弄我。”雲琅道,“我覺得不對勁。”
蕭朔:“……”
雲琅摸索着身上,凝神品了品。
雖說經蕭朔一番折騰,此時經脈筋骨都舒服了不少,但總歸不是那一回事。
雲少将軍雖然未經人事,又在該有人引導的時候去忙了別的,可總見過戰馬打架,并不全然懵懂:“雖說每句都對得上,但定然哪裏出了岔子……你是不是趁我不懂,設法哄我了?”
蕭朔身形微頓,靜了片刻:“是。”
“真哄我了?!”雲琅剛剖白完心跡,一陣心痛,“哄了多少?從哪兒開始哄的?”
雲琅向來自诩飽讀話本,一朝讓蕭小王爺坑了個結實,扯着他袖子:“不行,從哪兒開始不對的?快告訴我……”
蕭朔拗不過他,默然一陣,貼在雲琅耳畔說了實話。
雲琅:“……”
蕭朔:“……”
老主簿正在外間收拾,看着王爺披衣出門,一陣愕然:“這是怎麽了?!”
“我與少将軍剖白心跡。”
蕭朔坐在桌前,低聲道:“說好了從此要彼此坦誠,肝膽相照。”
“這不是極好的事?”老主簿匪夷所思,“您這是怎麽——”
“于是我便與他坦誠,說了實話。”
蕭朔道:“除開最後,其實都不對。”
老主簿沒聽懂,茫然一陣,試探道:“于是您便又要來外間睡了嗎?”
“只是今日。”蕭朔蹙了蹙眉,莫名很不喜歡老主簿這個語氣,“我明日照回內室去。”
老主簿心說那可不,每個今日您都這麽說。他看看王爺神色,不敢頂嘴,點頭:“是是。”
“那些話本。”蕭朔道,“給小侯爺送去,小侯爺要看。”
“怎麽是給小侯爺?”
老主簿操心道:“小侯爺看了,您看什麽?恕老仆直言,您學會了,大抵要比小侯爺學會更要緊些……”
蕭朔皺了皺眉:“我自然也會看,他看是要——”
老主簿憂心忡忡:“要做什麽?”
“無事。”蕭朔靜了片刻,不再多提此事,“還有木頭麽?同刻刀拿過來。”
老主簿為難:“有歸有,您已給小侯爺刻了一套生肖加一只貓,還刻了一整套的戰車,下次再哄,怕是沒什麽可雕的了……”
蕭朔蹙緊眉:“那要怎麽辦?”
兩人吵了架,他自幼也只會給雲琅雕東西、買點心。如今雲少将軍的胃口叫府上如願以償地養刁了,對點心也已不很在意。
蕭朔此番自知行徑孟浪,有心賠禮,更不知該如何着手。
老主簿看了看室內,悄聲道:“若是有機會同小侯爺說說話,可會好些?”
“他不同我說話。”蕭朔道,“也不想見我。”
老主簿心說好家夥,又向屋裏望了望:“小侯爺如今走上一兩步,要不要緊?”
蕭朔搖搖頭:“我替他理過脈,稍許活動無礙。”
“好。”老主簿年紀大了,見多識廣,沉穩點頭,“您先坐穩。”
蕭朔不知他要做什麽,莫名坐回桌前。
老主簿醞釀一陣,瞄了瞄兩邊路線,挪走了中間隔着的木箱書桌。
蕭朔蹙眉:“做什麽?”
“有些礙事。”老主簿道,“清一清,方便小侯爺沖過來。”
蕭朔越發莫名:“什麽——”
老主簿深吸口氣,放聲急呼:“王爺!快來人!王爺吐血了,噴泉一樣冒哇!止不住,快拿盆來……”
蕭朔:“……”
蕭朔叫他赧得幾乎動怒,咬牙沉聲:“胡鬧什麽?!吐血幾時還要盆了,誰會信?噤聲——”
話才說到一半,內室的門砰一聲打開,雲小侯爺已一頭撞了出來。
撞得太急,沒能剎住,一溜煙順腿飄上了床邊暖榻,氣力方竭,一屁股坐在了王爺腿上。
老主簿笑吟吟功成身退,輕手輕腳走出書房,替兩位小主人嚴嚴實實合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