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冬日幹冷, 天幹物燥。
不知何處蹦出來個火星,轉眼燎着一片,撲之不及, 燒沒了半個大理寺。
大理寺卿匆匆帶人趕去玉英閣, 對着一片火海椎心泣血地頓足。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不知何事,掉頭沖去地牢,一路直奔了憲章獄。
“大理寺——大理寺失火,毀了要緊證物,不可輕忽。”
大理寺卿看清眼前情形, 臉色蒼白,上前攔住連勝:“幸而琰王殿下在,本官還有要事想問……”
“我家王爺帶護衛緝兇,都受了重傷, 如今不省人事。”連勝冷聲道, “大人要怎麽問?撬開嘴逼人說話麽?”
大理寺卿被他一頂, 一陣惱火:“你是何人?膽敢在此放肆!來人——”
“大人。”都虞侯忙将人攔下, 上前躬身道, “這是琰王府的侍衛統領, 見琰王重傷, 故而激憤之下有所失态。”
都虞侯示意殿前司入獄, 将人小心安置在擔架上:“今日之事,我等都要在禦前給說法, 不如暫且後議, 人命關天, 才是要緊處。”
大理寺卿臉色變了數變,看向蕭朔,走過去試着叫了幾聲, 又在鼻下探了探。
“左右送回府養傷罷了。”都虞侯趁熱打鐵,低聲道,“大人有話,去琰王府上問不也是一樣?”
大理寺卿仍不死心,想要使蠻力晃醒蕭朔,才一伸手,卻被身後黑衣護衛猛然一扯。
大理寺卿不懂武功,踉跄着摔開。黑衣護衛攔在他身前,手中亮出匕首,牢牢架住了連勝的腰刀。
“放肆!”大理寺卿吓出一身冷汗,臉色慘白咬牙切齒,“這等狂妄之徒!給本官拿下……”
黑衣護衛等連勝收刀,撤了匕首,回頭冷冷看了大理寺卿一眼。
大理寺卿被他一掃,竟忽然打了個激靈,立時噤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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耽擱這些功夫,醫官已被緊急扯了來。
大理寺離宮城尚有些路程,來的是殿前司與侍衛司的軍醫。這些軍醫替護衛看傷,也常處置京中突發事務,比宮中太醫見識廣些,匆匆告了聲罪,各自埋頭去診了脈。
黑衣護衛仍立在原地,提防着連勝,向獄中掃了一眼。
琰王情形盡皆可見,多半是在玉英閣內近距離遭了震傷,傷及髒腑,跌下來便沒了意識。
若是不被人搜到此處,再在憲章獄內無知無覺地昏上幾日,說不定便要有性命之虞。
軍醫診了半晌,情形大致如此,躬身恭敬道:“此等傷勢,當盡快回府先安置妥當,延醫用藥,卧床靜養……”
大理寺卿心中惶恐,仍篩糠似的抖,借官服掩飾勉強遮了,仍不甘心:“可——”
“既然傷重,便勞殿前司将人送回去,請琰王府自行處置。”
自他身後,又傳來一道聲音:“給殿前司讓路。”
大理寺卿愕然回頭,一陣氣急敗壞:“衛準!此處關你開封尹什麽事?!”
衛準站定:“京內失火,幾時不幹開封府的事了?”
開封府總掌京師民政、司法、盜亂,另轄徭役賦稅,只要是京中失火,自然在所轄之內。
大理寺卿被他噎住,張了張嘴沒說出話,又看了一眼黑衣護衛。
“你大理寺招來的禍事,開封府和殿前司都逃不了幹系,到時大家一起在禦前請罪。”
衛準仍如平日一般,冷冰冰生人勿進,負手分開紛亂人群:“我兩方尚不曾怪你,你倒來搶先胡亂指責撒潑。”
大理寺卿惦着玉英閣裏的東西,此時心中早亂了方寸,看着默然立着的黑衣護衛,咬咬牙道:“既然……既然有開封尹到場判理,本官不好不給這個面子。”
大理寺卿側了側身:“待琰王回去,将養幾日,清醒之後,本官再行拜訪……”
衛準與連勝對視一眼,稍颔了下首,不着痕跡示意。
連勝緊握着的腰刀松了松,帶了殿前司将人擡起,正要出獄,卻又被攔在牢門口:“慢着。”
“侍衛司騎兵都指揮使,也有見教。”
衛準回身,看向高繼勳:“莫非本府處置,尚有偏頗失當的地方?”
“開封府斷案,我等哪敢置喙。”
高繼勳笑了一聲:“琰王素來體弱,卻自不量力硬要闖閣。我侍衛司阻攔不成,只得放行,既然此番傷重,擡回去養着也就罷了。”
他已聽了手下禀報,一雙眼睛牢牢盯住雲琅:“只是不知……琰王分明只身闖的玉英閣,這護衛又是哪裏來的?”
連勝心頭一緊,又握上腰刀。不及開口,身後殿前司都虞侯已平靜道:“這倒奇了,琰王殿下離開殿前司時,身旁的确帶了個護衛,我等俱親眼所見。”
高繼勳原本已十拿九穩,不料竟被橫插一杠,一陣惱火:“胡扯!明明只琰王一個——”
“明明還帶了護衛。”
都虞侯垂頭恭敬道:“倒不知高大人如此指黑道白,是何用意。”
高繼勳被他一激,咬了咬牙根,冷冷嗤笑:“想不到,蕭朔才執掌殿前司,就能叫你們替他賣命到這個地步。不惜欺君罔上,也要幫他說話。”
“欺君大罪,豈敢輕認。”都虞侯道,“只是眼見為實,也不敢任憑大人随心塗抹。”
兩人皆各執一詞,僵持不下,獄內一時竟又焦灼起來。
衛準神色平靜,不理會連勝催促目色,在旁聽了半晌:“二位吵完了?”
都虞侯俯身:“不敢。”
高繼勳眼底沉了沉,正要厲聲叱責,已被衛準冰冷平淡的聲音打斷:“好。”
“既然吵到本府面前,便是要本府斷案。”衛準道,“你二人誰有證據,盡可拿出來,當堂對質。”
高繼勳臉色微變,咬牙道:“本将軍有人證——”
“人證還不容易?”都虞侯道,“我等也是人證,只有眼見,并無實證。”
高繼勳被他二人先後堵了個結實,立在原地,面色幾乎陰鸷。
衛準緩步過來,掃了一眼雲琅:“俱無證據,難以宣判,又因被舉證之人傷重,允以監外待提。”
衛準擡頭,看向高繼勳:“大人可有意見?”
“既然連開封尹都有意偏袒,自然無人敢有意見。”
高繼勳立了半晌,冷聲道:“只是這護衛是真傷重,還是假垂死,本将軍要親自看看,才能甘心。”
衛準是文人,并不知此中輕重,稍一沉吟:“可——”
“慢着。”連勝沉聲打斷,“在下小人之心,怕高大人趁把脈時,暗中做些別的不堪之事,不敢叫高大人親自觸診。”
高繼勳已蘊足了內力,只等一擊致命,被他當場說破,臉色愈加難看:“等閑內功深厚的,都能瞞過醫官,假作傷重之象。不準觸診,此人便仍有盜匪嫌疑,恕本将軍不能放人。”
連勝心中焦灼,卻無論如何不敢将此時的雲琅交到他手裏,寸步不讓,搖了搖頭。
高繼勳耐性耗盡,手扶在刀柄上,幾乎就要動怒。
千鈞一發間,衛準已大致懂了幾人針鋒相對之處,稍一颔首:“既然如此,不如挑個大家都放心的人。”
衛準擡頭,朝大理寺卿一拱手:“姚大人,借您護衛一用。”
大理寺卿愣了愣,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黑衣護衛,欲言又止。
連勝皺緊了眉,倏而轉頭,看向衛準:“大人!”
衛準神色平靜,視線仍落在大理寺卿身後那一個黑衣護衛身上。
靜了片刻,黑衣護衛點了下頭,走過來。
連勝看着他,心中驟懸。
雲琅雖然已易了容,看不出本來樣貌,但體內經脈內力都是雲家特有的功法。內行上手一探,自然能知端倪。
連勝在外懸心吊膽地守了半日,找來了開封尹、提前點了那一把火,卻終歸不知王爺與少将軍都做了多少準備,是否提前應對了這一層發展。
連勝心中不安,上前一步想要說話,已被高繼勳攔了個結實。
黑衣護衛半蹲在獄門前,像是不知衆人各懷的心思,将雲琅虛垂手腕拿過來,執住腕脈雲琅身上冰冷,阖眼靜躺着,臉上不見血色,只鼻間還有隐約氣息。
黑衣護衛凝神診了一刻,起身道:“內勁全無,經脈瘀滞,應當是力竭昏迷之象。”
高繼勳攔着連勝,原本得意的神色忽然變了變:“怎麽會?!”
“在下與諸位無冤無仇,不必說假話。”
黑衣護衛看他一眼:“高大人家傳的清明煞,碎經脈毀丹田、廢人根基是把好手,若用來診脈,只怕不如在下。”
高繼勳臉色瞬間沉冷,寒聲道:“放肆!你——”
“高大人讓讓,下官是文人,聽不懂什麽清明谷雨。”
衛準道:“既已查清,便送回琰王府。是延醫用藥,是入宮請太醫出診,由琰王府自行處置。”
高繼勳慣了在朝中借勢仗勢、一呼百應,此時竟被這些人圍堵,步步維艱,一時竟沒了底氣。
衛準目色平淡,靜靜負手,立在他面前。
僵持半晌,高繼勳咬緊牙關,慢慢挪了半步。
連勝沒心思同他計較,朝開封尹與大理寺卿施了禮,壓下心中無限焦灼,帶殿前司匆匆将人領出了大理寺地牢。
琰王府正門嚴嚴實實關了三日,第四天傍晚,終于重新見了人進出走動。
漆黑夜色裏,廊下風燈叫雪埋了大半,又被勁風割開雪層,剝出燭火的融融亮光。
書房內,梁太醫擦去額間汗水,長舒口氣。
老主簿懸着心,屏息看了半晌,蹑手蹑腳過去:“您看……”
“這個不礙事了。”
梁太醫起了最後一枚針:“把他弄醒,老夫去看另一個。”
老主簿喜不自勝,忙不疊應了,正要小心将王爺喚醒,蕭朔已睜了眼,單臂自榻上撐坐起來。
“王爺!”老主簿忙扶他,“您小心些,傷還沒收口——”
蕭朔扯動腰側傷處,阖眼壓了壓:“不妨事。”
“不妨事。”梁老太醫坐在邊上,學着他的語氣,氣得吹胡子,“一個兩個都拿碧水丹當糖豆吃,回頭老夫不替你調理,叫你們自己熬,看妨事不妨事。”
碧水丹藥力兇猛,能保人心力不散,但若是用了便放置不管,卻後患無窮。
蕭朔不常服碧水丹,對藥力敏感,又在服藥時震傷了髒腑。若非及時回府休養、以針灸藥石纾解,保不準還要再多躺十天半月才能養好。
“這不是多虧您在?妙手回春,醫者仁心。”
老主簿如今一個兩個哄得熟透,笑呵呵朝太醫拱手:“如今誰若再敢懷疑您醫術,琰王府第一個不答應……”
“別急着說。”梁太醫被哄得順心,理了理胡子,“還躺着一個呢,若是治不好那個,你們琰王府還是頭一個不答應。”
老主簿被他說中,讪笑了下,給梁太醫奉了杯茶。
蕭朔坐在榻上,緩過了那一陣目眩,睜開眼,看着梁太醫。
“看老夫做什麽?”梁太醫呷了口茶,“你的傷沒事了,這幾天別動氣,別争吵,別上房。沒事就多活動活動,也別老躺着。”
梁太醫囑咐順了嘴,看他一眼,恍然:“對,你不上房,是裏頭那個……”
蕭朔被再三捉弄,平了平氣,出聲:“梁太醫。”
梁太醫掃他一眼,迎上蕭朔黑沉眸底壓着的情緒,莫名一頓,沒再扯閑話:“放心,你不是給他吃了化脈散?”
兩人一并被送回王府,梁太醫早讓老主簿請來了在府上坐鎮,緊趕慢趕,一手一個診了脈。
蕭朔的外傷被處理得格外妥當,梁太醫也沒什麽可指摘的地方,只能叫人及時換藥,不叫傷側受壓。內傷攪和了碧水丹,雖然麻煩些,可也尚能處置。
雲琅的情形,則多多少少要麻煩些。
“若要就傷治傷,倒也容易。”梁太醫道,“他此次傷得不重,只是氣力耗竭,按理早該醒了。”
蕭朔蹙了蹙眉,接過老主簿端來的熱參湯,一飲而盡,視線仍落在梁太醫身上。
“偏偏他內力深厚,早能延綿不絕。少有像這次一樣,将最後一點也徹底耗盡的時候。”
梁太醫說起此事,還覺得很是來氣:“叫他設法耗幹淨了給老夫看看,他又嫌累,每次都叫喚胸口疼。”
治傷時老主簿也看着了,小心替雲琅解釋:“小侯爺的确是胸口疼,不是叫喚……”
“他那傷日日都疼,月餘就要發作數次,五六年也等閑過來了,怎麽如今就不能忍一忍?”
梁太醫吹胡子:“就是叫你們府裏慣的,嬌貴勁兒又上來了,受不了累受不了疼的,吃個藥丸都嫌搓得不夠圓。”
老主簿無從辯駁,只能好聲好氣賠禮,又給梁太醫續了杯茶。
梁太醫拿過茶喝了一口,又繼續道:“如今正好趕上內力耗竭,你又給他用了化脈散,錯過這一次,又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
梁太醫道:“不破不立,正好趁此機會下下狠心,将他傷勢盡數催發出來,一樣一樣的治。”
老主簿已憂心忡忡看了三日,終于等到梁太醫願意解釋,忙追問道:“能治好嗎?”
“怎麽就治不好了?”
梁太醫發狠道:“病人不信自己能治好,大夫再不信,豈不是一點兒希望也沒有了?”
梁太醫重重一拍桌案:“就叫你們王爺想辦法!這些天不叫他下榻,叫他聽話,疼哭了也不準管他……”
老主簿剛潛心替王爺搜羅來一批話本,聞言手一抖,險些沒端穩茶,倉促咳了幾聲。
梁太醫這三天都操心操肺,凝神盯着這兩個小輩,生怕哪一個看不住了便要出差錯。此時見蕭朔醒了,也放了大半的心:“那個怕吵,躺在裏頭,你若想看便進去看。”
蕭朔仍坐在榻上,虛攥了下拳。
他能臨危篤定,此時太過安穩,卻反倒沒了把握。靜了片刻低聲道:“他——”
“這兩天難熬些,老夫給他灌了麻沸散,估計一時醒不了。”
梁太醫苦雲琅久矣,難得有機會,興致勃勃撺掇:“你在他臉上畫個貓。”
蕭朔:“……”
梁太醫仁至義盡,打着哈欠起了身,功成身退。
老主簿叫來玄鐵衛,将這幾日寄宿在府上的太醫送去偏廂歇息,轉回時見蕭朔仍靜坐着出神,有些擔心:“王爺?”
老主簿掩了門,放輕腳步過去:“可是還有什麽沒辦妥的?交代我們去做,您和小侯爺好好歇幾天。”
“無事。”蕭朔道,“他這幾日醒過麽?”
老主簿愣了愣,搖搖頭:“哪裏還醒得過來?小侯爺那邊情形不同,太醫下的盡是猛藥,我們看着都瘆得慌。”
“您囑咐了,小侯爺怕疼,叫我們常提醒着太醫。”
老主簿道:“太醫原本說左右人昏過去了,用不用都一樣,真疼醒了再說。我們央了幾次,才添了麻沸散……”
蕭朔點了下頭,手臂使了下力,硬撐起身。
老主簿忙将他扶穩了:“王爺……可還有什麽心事?”
蕭朔搖搖頭:“餘悸罷了。”
老主簿愣了愣,不由失笑:“開封尹同連将軍送王爺回來的時候,可沒說餘悸的事。”
此事鬧如今,只消停了一半,尚有不少人都懸着烤火,等琰王府有新的動靜。
開封尹在府上坐了一刻,還曾說起琰王從探聽到襄王蹤跡、到趕去玉英閣處置,不到半日,竟能将各方盡數調動周全,原來韬晦藏鋒至此。
如今朝中,侍衛司與殿前司打得不可開交,開封尹與大理寺每家一團官司,諸般關竅,竟全系在了這些天閉門謝客的琰王府上。
“明日上朝,我去分說。”
蕭朔道:“他——”
蕭朔擡手,用力按了眉心,低低呼了口氣。
調動周全。
哪裏來的周全。
要将人護妥當,沒有半分危險,再周全也嫌不夠。蕭朔拼了自傷,逼連勝将自己擊昏過去,夢魇便一個接着一個,纏了他整整三日。
一時是開封尹趕得不及,叫大理寺卿設法搜身,困住雲琅不放。一時是連勝護得不妥,讓侍衛司找了什麽機會,暗地裏再下狠手謀害。
此刻醒了,見諸事已定,反而如堕夢中,處處都透着不盡真實。
“您忘了?”
老主簿扶着他,低聲道:“回府時您醒過一次,問了小侯爺……我們說了沒事,您還不信,一定要叫我們将您擡去看一眼。”
老主簿平平常常送了兩位小主人出門,戰戰兢兢把人接回府。腳打後腦勺地帶人忙活,眼睜睜見着王爺被扶到榻邊,碰了碰熟睡的雲小侯爺,強壓的一口血終于嗆出來,栽在榻下再沒了聲息。
老主簿守在邊上,幾乎被王爺吓得肝膽俱裂,一時已做好了兩人化蝶歸去、将王府一把火點了祭二人英靈的準備。
火把都找了幾根,才被梁太醫一碗水潑醒,扯着領子揪回來,緊急去找了要用的銀針藥材。
“下回再不可這般吓人了。”
老主簿比蕭朔更後怕得厲害,苦着心勸:“若不是梁太醫說了,您那是強壓的淤血,昏過去是因為體力不支,我等都要——”
蕭朔阖了眼:“都要什麽?”
老主簿沒敢說,生怕再叫王爺受了驚吓:“您先坐下,喝一盞茶緩一緩。”
蕭朔并未拒絕,由他扶着坐在桌前,接過滾熱茶水,在掌心焐了焐。
此次大理寺縱火、玉英閣焚毀,他與雲琅雖是其中關竅,卻也一樣并非自主,是被形勢卷進其中。
皇上打草驚蛇,驚動了襄王,才會有開閣取誓書之事。襄王派人取書,才逼得皇上派人先下手為強,一把火燒了大理寺。
若非雲琅當機立斷,他安排得再周全,也拿不到那份各方争搶的血誓。
若不是他見了那大宛馬隊,忽然生出念頭,搶在雲琅前面追查,不叫雲琅另行涉險,也來不及趕去周旋,設法脫身。
絲絲入扣,步步踩在刀尖上,哪一處差了半分,都搏不出如今這般結果。
亦或是……這也仍是場夢。
蕭朔用力攥了茶杯,牽動傷處,額間薄薄滲了層冷汗,閉上眼睛。
這些年下來,他早已成了習慣,凡太好或太壞的都是夢魇,要将他困在其中不得解脫。
他也做過雲琅回來的夢,也夢見過兩人坦誠相見,夢見過諸般是非落定,府外雪虐風饕,府內燈燭安穩。
也夢見過兩人對坐燭下,閑話夜語,把酒問茶。
……
不可沉迷,不可沒入。
蕭朔胸口起伏,低咳了幾聲,無聲咬了咬牙。
倘若眼前諸般景象,竟也只是個夢,在夢裏試圖俘獲他的魇獸未免太過高明。
若随老主簿去了內室,見了雲琅躺在榻上寧靜安睡,他便更無可能再掙脫出去。
“王爺?”老主簿終于察覺出他不對,皺緊眉,“您可是又不舒服了?”
老主簿跟了他多年,清楚蕭朔情形,當即便要再去叫梁太醫,被蕭朔擡手攔住:“不必。”
老主簿有些遲疑,半跪下來,仔細看着他臉色:“王爺。”
“府上可尋着了燒刀子?”
蕭朔靜了靜心:“給我一碗。”
“小侯爺那次說的,上了戰場喝的那種烈酒?”
老主簿一陣為難:“還不曾,那酒釀得粗劣,汴梁是不賣的……”
蕭朔閉了閉眼,用力靠向椅背。
“王爺,您傷處尚未收口,不可受壓。”
老主簿忙攔他,有些着急:“這不是夢啊,您的确同小侯爺拼出了如今這般局面,那誓書叫開封尹看過了,是真的,給藏小侯爺的密室裏了。您護住了小侯爺,殿前司和咱們府上都沒事。什麽也沒弄丢,一個人都沒出事,都好好的……”
蕭朔阖了眼,低聲冷嘲:“我幾時竟有這般好運氣。”
老主簿話頭一頓,被蕭朔的話牽動心事,胸口驀地滿溢酸楚,竟沒能說出話。
“如今府外。”
蕭朔道:“朝中是何态度?”
老主簿沒料到他忽然問這個,一怔,揣摩着道:“不很明顯,皇上——”
蕭朔平靜道:“皇上拿捏不準,一時竟也沒了處置。只将諸事擱置,說是大理寺不慎走了睡,叫開封尹草草結案了事。”
老主簿張口結舌,看着這幾日都不省人事的王爺:“正是,您如何知道的?”
蕭朔:“京中無事,反倒比前陣子更為平靜。府外的确有些探子徘徊,但玄鐵衛嚴陣以待數日,卻無一人來探。”
老主簿瞪圓了眼睛:“正是……”
蕭朔用力按了下眉心:“大理寺卿日日來問,前幾次遞的還是自己的名帖,今日終于橫了心,送了一份集賢閣閣老楊顯佑的手書。”
老主簿錯愕無話,竟不知該不該應聲,愣怔在原地。
“樁樁件件,都如我所願。就連他的舊傷,也已有了轉機。”
蕭朔咬牙:“叫我如何不覺畏懼,怕自己仍困在夢中?”
老主簿幾乎已被唬住,駭然琢磨半晌,竟也不很肯定了:“那您再願一個,老仆看看對不對……”
蕭朔強壓下焦躁,沉聲道:“還有什麽可願的?無非他仍老老實實躺在榻上,好好安睡養病。”
他一向不放縱自己沉湎,終歸再忍耐不住,幾步過去,掀開內室窗前布簾:“就如這般——”
蕭朔:“……”
老主簿:“……”
老主簿大驚失色:“小侯爺?!”
按梁太醫說的,雲琅此時就該老老實實躺在榻上睡覺,好好安睡養病。
老主簿寸步不離守在外屋,就這麽活生生守沒了人。對着空榻一時慌手慌腳,團團轉着在外屋找了幾圈。
蕭朔心頭驟懸,顧不上許多,擡手推開門,快步進了內室。
才踏進門,一盆化了大半的雪當即被帶翻下來,當當正正扣在了蕭小王爺的頭頂。
老主簿沒在床榻夾層裏找着雲小侯爺,驚慌失措擡頭,還沒來得及說話:“……”
蕭朔叫雪扣了個正着,濕淋淋透心涼立在門前,摘了頭頂的盆,看了看。
梁上原本半蜷了個人影,被底下動靜吵醒,跟着一晃,半睡半醒間,腳下踩了個空。
老主簿蹲在外屋,吓得一顆心活生生碎成十八瓣:“王爺——”
蕭朔松了手,叫盆掉在地上,上前兩步,擡手朝人影回護着接穩。
雲琅腳滑,一跤結結實實砸在蕭小王爺懷裏,眼前冒着星星,昏沉沉咧嘴一樂。
蕭朔低頭,視線落在雲琅身上。
“王爺。”老主簿顫巍巍道,“您——”
蕭朔:“醒了。”
老主簿:“……”
老主簿看着眼前情形,不太敢問,磕磕巴巴:“雲小侯爺……”
蕭朔此時不能動氣,用力阖了下眼:“叫他下不了榻,叫他乖,叫他哭不出聲。”
老主簿隐約覺得王爺記錯了梁太醫的醫囑,匆忙追了兩步:“王爺!等——”
琰王殿下不準備等,抱着天下掉下來的雲小侯爺,幾步進了內室,砰一聲重重合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