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大理寺, 玉英閣。
藏得是本朝最機密、最不能為人知的文書卷宗。
雲琅收好飛虎爪,在高牆下站定,掃視過一圈。身後草叢輕輕一動, 連勝已跟上來, 手腳利落地收拾好了兩人留下的零星痕跡。
“這是地牢,玉英閣在東邊。”
連勝指了個方向,悄聲道:“少将軍随我——”
雲琅擡手,止了他的話音。
連勝心中警惕,立時噤了聲, 隐沒在牆下暗影裏。
雲琅不擅這般滾地隐匿,借力騰身,在樹上悄然藏了,擡手撥順枝條。
下一刻, 已有巡邏衛兵自牆角繞了過來。
白日裏負責京城總巡防的是殿前司, 侍衛司只負責派出小隊游走, 在京中各緊要處抽查, 機變應對。
來的這一隊兵士身穿鴉色勁裝, 腰墜銅牌, 是侍衛司來例行游走抽查的裝束。
連勝伏在草叢中, 等人走淨了, 又隔了一陣才起身。确認過安全,朝樹上打了個手勢。
雲琅掠下來:“侍衛司的人?”
“是。”連勝道, “刀頭鑲螭吻, 是骁駿營。”
衛兵向東巡視, 不便再直朝東去。連勝引着雲琅向另一側穿插,低聲道:“侍衛司最有戰力的幾個營,騎兵骁駿、藩落, 步兵保捷,都是高繼勳親轄的營盤。”
侍衛司本就不負責白天巡視,兩人剛剛潛進大理寺,居然就遇上了骁駿營的人游走抽查,也實在太過湊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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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琅繞過地牢高牆,擡手摸了下:“未必。”
連勝怔了下:“少将軍是說,未必只是湊巧?”
雲琅搖搖頭,他尚且沒有定論,眼下在大理寺內,也不打算輕舉妄動:“先去別處看看。”
連勝循着記憶,辨認了下四周方向:“先向北,過了衙堂再向東,繞到頭折返。侍衛司若是抽查,不會盤桓太久,耽擱出些時候,他們大抵也就繞過去了。”
雲琅點了下頭,又摸了摸地牢的青磚高牆,仰頭望了一眼。
連勝當年在殿前司任職,對京城各處早記得熟透,引着他走:“大理寺地方不少,少将軍為何一定要進玉英閣,可是那裏面有什麽要緊的東西?”
雲琅收回手,笑了笑:“我也不清楚。”
連勝微愕,駐足看他。
“大理寺,玉英閣。”雲琅道,“連将軍可知道,為什麽這裏是滿朝最機密的地方?”
連勝搖搖頭:“末将只知道,此處機關重重,等閑人若要硬闖,只怕有命進沒命出。”
“禦史臺監察百官,彈劾朝堂。”
雲琅道:“于是在前朝,曾出過禦史與人結仇、利用職務之便,捏造罪狀罪證陷害同僚的冤案。後來,為了鉗制禦史臺的權利,本朝開國時便下令,由大理寺單分出一署,只監察禦史臺。”
“後來,就從專審宗室的龍淵堂分出一署,取‘清水有黃金,龍淵有玉英’,叫了玉英閣。”
雲琅自小長在宮裏,對這些八卦密辛極熟:“當初負責監造玉英閣、設計閣中機關的,是太宗胞弟,那一代的襄王。”
連勝聽得不解:“既然如此,這裏頭放得不就是監察禦史臺的東西麽?”
“起初是這樣。”雲琅笑了笑,“但是後來……就有些人開始發覺,往裏面藏東西,好像也安全得緊。”
“玉英閣平日不開,只在奉命監察核實禦史臺時開啓。又機關重重,殺機四伏。”
雲琅道:“皇上手中,有一枚可開玉英閣的金牌令。但這枚金牌令要插入總機樞內才能開閣,若是有一日,這樞紐被人毀了,或是暗中偷換了,将機關排布改了別的……放進去的東西,就連皇上也拿不出。”
連勝聽得心驚,低聲道:“此時,若是再騙過了大理寺卿……”
雲琅慢慢道:“或是再拉攏了大理寺卿。”
連勝一時無話,背後透出冷汗,腳步跟着緩下來。
“我猜……如今皇上也在想這件事。所以這次的刺殺案,才交給了開封尹審理,并沒交給大理寺。”
雲琅道:“只是皇上如今沒有得力可用的人,實在掣肘。苦于沒有憑據,既不能發作大理寺卿,也不能派人擅入玉英閣,打草驚蛇。”
連勝:“那少将軍——”
“我不用憑據。”雲琅淡淡道,“有三分揣測,就值得涉險一試。有三分把握,此事我就一定要做。”
“方才将軍問我,裏面可有什麽要緊的東西。”
雲琅道:“我探玉英閣,要找一份血誓。”
連勝心中愕然,低聲道:“少将軍當初立得那一份,不是——”
“我那一份的确燒了。”
雲琅道:“當初山神廟立誓,算是我逼的皇上。我那時逃得急,身上只帶了幾顆炮仗,被我藏在了磚縫牆角,騙他說埋了火藥。”
雲少将軍最擅出奇兵,火藥玩得熟透,沒少炸得戎狄找不着北。
縱然已經淪落得只剩一人一馬一口氣,手裏捏個不明所以的引線,山神廟內外竟也一時無人敢輕舉妄動。
“我要找的不是這一份,只是藉由此事,想起一句話。”
雲琅思忖着,緩緩道:“那時我知瞞不久,一再逼迫那位當年的賢王。他被我迫得急了,曾脫口說了一句‘你如今命在旦夕,竟也來拿這一手逼孤’。”
那時雙方對峙,情形近于搏命,半分容不得走神。
雲琅攥着個唬人的爆竹撚,心神都在山神廟內外蓄勢待發的強弓勁弩上,也沒來得及再細琢磨這一句話。
“如今我回頭想。”雲琅道,“這個‘也’字,其實不對。”
連勝尚且被他寥寥幾句裏透出的兇險震得無話,聞言理了一陣,才終于跟上:“少将軍是說,此前還有人逼皇上立過血誓?”
雲琅點了點頭:“不止逼過,應當也沒燒成灰,摻在酒裏喝下去。”
“……”連勝始終想不清楚雲少将軍明明出身貴胄、長在宮裏,為什麽對這種歃血為盟一樣的山大王行徑心心念念:“以死相挾立的誓,為何偏要燒了?若是留下,今日豈不也能拿出來,去了這殺身之禍……”
雲琅無奈:“可我逼他立的誓,也沒提我的殺身之禍啊。”
連勝怔了怔,沒立時說得出話。
“況且……逼一個快封儲君的王爺立誓,說穿了,也無非就是賭一口氣。”
雲琅道:“如今他已登基,生殺予奪都在手裏。我拿個寫過的血誓,莫非就能逼他照着做了?咱們這位皇上的脾氣,倒說不定會連人帶誓一起燒了——”
電光石火,雲琅腦海裏忽然閃過了個念頭,倏而停下腳步。
連勝跟着停下:“少将軍?”
“不對。”雲琅沉聲,“走,去玉英閣。”
“此刻只怕還有些緊。”連勝皺眉,“按方才所見,那些衛兵的腳程,只怕恰好剛到——”
“不能叫他們到。”
雲琅咬了咬牙,四處掃了一圈,大致認準了方向,踏着門口石獅掠上房檐:“我先過去,自找路跟上!”
連勝尚不及回應,雲琅已找準那一處格外醒目的樓閣,片刻不停,直趕了過去。
大理寺內,暗流洶湧。
連勝身法不及雲琅,不能高來高去。凝神一路隐匿着趕去玉英閣,察覺各處異樣,竟幾乎隐隐心驚。
如今已是年關歇朝,大理寺不需理政,又不像開封尹那般,為了審理刺客案仍要開府運轉。本該是極冷清安靜、人煙寥寥才對。
可這一路過來,竟在各處俱有人影閃動,行色匆匆。屋角堆着的東西拿油氈掩着,連勝經過時大略掃了一眼,竟都是幹透了的薪柴和滿罐猛火油。
連勝趕到玉英閣外,一眼看見侍衛司的骁銳營,急矮身躲避時,背後已被人拽着用力扯了一把。
連勝借勢躲開巡邏衛兵視線,堪堪站定,看着隐蔽處的雲琅:“少将軍!他們這是要做什麽?這一路——”
“盡是柴薪火油,我看見了。”
雲琅低聲應了,擡頭看了一眼天色,神色愈沉:“是我料差了一步。”
蕭朔曾對他提過,受皇上召見時,前面還有個不明身份的“外臣”,叫高繼勳和金吾衛都忌憚不已。
雲琅其實已大致猜出了這個“外臣”的身份,只是那時尚不知大理寺的根由,并沒細想皇上與之會面,究竟都說了什麽。
“聽着。”雲琅低聲道,“我說一句你背一句,能背多少背多少,背不下也要硬記。”
連勝心頭愈緊:“少将軍——”
雲琅不等他,已自顧自飛快向下說:“以我所推,當年京中忽然出了戎狄的探子,就是襄王暗中作祟,與戎狄勾結,意圖以此颠覆朝綱、篡取皇位。偏偏皇子裏出了個天生的戰将,戎狄暗探被端王叔帶禁軍連根剿淨,這是襄王府第一次受挫。”
雲琅道:“于是,襄王察覺到不可硬奪,只能徐徐圖之。便決心扶持一個剛成年的皇子,作為幌子,先除掉最要緊的對手。”
“當年三司使舞弊勾連,做下的鹽行滅門案,正好給了他們一個絕妙的機會。”
雲琅理了理思緒,低聲道:“集賢閣大學士楊顯佑在明,保舉六皇子代開封府事,大理寺在暗,扶助六皇子,将三司使一舉扳倒,換上了楊顯佑的門生。”
“而六皇子經此一案,鋒芒初現。又在襄王府扶持下,一路結交朝臣……直到宿衛宮變。”
雲琅一時還拿不準宿衛宮變的根由,定了定神,不在此處糾結:“那之後,就如襄王府要的一般,血案一樁疊着一樁。端王叔殁在天牢,禁軍分崩離析,朝中人人自危,朔方軍被排擠在朝堂之外,成了孤軍。”
“唯一叫襄王沒料到的,是他扶持的傀儡,竟然忽然掙脫了他的操控,坐上了皇位。”
雲琅低聲道:“或者……這才是先帝當初所說的‘沒得選’。”
若是扶了個平庸些的皇子,只怕皇位早晚要落到襄王手中。以襄王這些年的行徑,到時候京城內外,只怕又是一場血洗的政變。
到了這一步,已經由不得先帝心中如何作想。
六皇子韬光養晦、與虎謀皮,隐忍多年,盯準了這一個機會,終于螳螂捕蟬,反擺了黃雀一道。
如今黃雀找上門來,最便于拿出來威脅的,就該是當年立下的血誓。
“襄王的大宛馬隊,不是給皇上看的。”
雲琅咬牙低聲:“此時他應當在召集他隐于朝中的人,比如大理寺卿……他們不會等,今夜大抵就會來拿誓書。”
“既然要拿,何必再燒?”連勝皺緊眉,“看這架勢,少說要燒幹淨大半個大理寺——”
“不是他要燒。”雲琅沉聲,“是皇上。”
連勝被他一點,倏而醒轉,臉色白了白。
皇上受襄王威脅,要将昔日立下的誓書大白于天下,也已猜到這誓書十有八九、就藏在燈下黑的玉英閣。
襄王今晚拿誓書,皇上進不去玉英閣,最便捷的辦法,就是一把火燒幹淨。
“我去找殿下!”連勝當即便要動身,“如今還未燒起來,殿前司若調度及時——”
雲琅沉喝:“站住!”
連勝被他喝止,皺緊了眉:“少将軍,大理寺若是燒起來,殿前司罪過只怕不小!”
“京中白日縱火,殿前司拱衛不力,杖二十。”
雲琅道:“內城,杖十。傷人,杖十。毀物,杖十。有趁亂哄搶、民生騷亂,杖三十。累及朝堂威嚴,杖五十。”
連勝咬牙:“少将軍分明知道,還——”
“我知這一百三十殺威棍下來,要把蕭小王爺打成琰王餡。”
雲琅扔下空玉瓶,起身:“可若是火還沒燒起來,殿前司就到了,如何解釋?是與賊人內外勾結、有意縱火,還是幹脆就有謀反逆心,自行縱的火?”
連勝未曾想到這一層,愣怔在原地,冷汗徹底透了衣物。
“我們這位皇上,自己是扮豬吃虎上來的,最怕的不是無人可用,是有人在他掌控之外。”
雲琅低聲道:“蕭朔此時,不該知道大理寺的事。”
連勝胸口起伏,啞聲道:“可難道——就要這麽認了栽不成?這火一旦燒起來,便再無可能以人力撲滅,只能設法阻隔,等天降風雪……”
“大理寺這一燒,已成定局。”雲琅道,“琰王府事,尚有轉圜。”
連勝急道:“如何轉圜?”
雲琅已推過了藥力,輕舒口氣:“聽令。”
連勝一怔,看着雲琅扔過來的王府令牌,咬牙道:“……是。”
雲琅擡頭:“寸步不離,在此等我。”
連勝心中焦灼,上前要攔:“少将軍——”
雲琅脫了外袍扔給他,只剩一身精幹短打,緊了緊右手袖箭。不再回應,借力騰躍幾次,身形已掠進了玉英閣。
一時三刻,玉英閣內先有了火光。
“怎麽回事?!”
侍衛司骁駿營的統領一陣焦灼,回頭看更漏:“命的是未時起火!怎麽現在就點了?誰在閣裏!”
“閣裏的人都撤出來了。”
一名營校灰頭土臉跑過來,慌忙道:“咱們的金牌令被改了,只能進去下三閣。上頭的都是要命的機關,沒人敢碰,布了火油就撤了,此時不該有人……”
統領擡頭數了數,目光一緊:“不好。”
火光在第五閣,若非是火油提前燒了,只怕就是有人觸動了機關。
“定然是襄王府的人,得了消息,提前來搶那東西的。”統領厲聲,“快追上去,不可叫他脫身!”
營校稍見識了三閣向上的機關,一陣膽怯:“大人,那裏頭步步死路……”
“步步死路,也要拿人填上去。”
統領寒聲道:“襄王府的人懂裏頭的機關,玉英閣內自有密道,哪怕在外面圍死了,也保不準有脫身的辦法……那東西若丢了,所有人都要掉腦袋!”
“傳令!”統領拔了刀,“皇上給了旨意,若是叫襄王府搶先,縱然我等将這玉英閣鑿平,也要連人帶書留在這!”
營校不敢多說,快步跑去傳令整隊,不多時已将玉英閣圍了個水洩不通。
侍衛司人手有限,暫且放下了各處引火之物的布置,全身披挂的重甲兵頂在前面,往玉英閣裏湧了進去。
雲琅在玉英閣五閣二層,半跪在地上,緩了口氣。
當年的襄王監造玉英閣,抱得是何種心思,早已不可知。只是歷代下來,閣中機關又在原先基礎之上重新修整調試過不知多少次,水磨工夫,竟已成了京中一處飛地。
真監察禦史臺的文書卷宗,都在下三層。到了這一層,機關已繁複得處處皆是殺機。
方才的機關,雲琅确實是有意引發,一來牽制侍衛司,二來試試威力。誰曾想竟然說炸就炸,若不是走得快,自己都要被掀在地上。
火藥餘波引得胸口血氣未複,雲琅按了兩按,低咳了幾聲,就地一滾讓開了機關弩透着寒光的鐵矢。
五閣一層是空的,五閣二層也是空的。
雲琅指間微動,已拿穩了一段百煉鋼絲,插在機關鎖孔處,輕微碰觸試探。
試到第三次,咔噠一聲,機簧挑開。
雲琅不急着進去,瞬間收手團身閃開,讓過了密雨一般爆射出來的細小暗器。
暗器上泛着陰森冷光,多半是淬了毒。雲琅仔細避開,向內走了幾步,神色微動,忽然提氣縱身硬生生拔起尺餘,一吊一扳翻上房梁。
腳下原本平整的地面,忽然盡數塌幹淨,狠狠紮出一片怵目的鐵蒺藜。
雲琅蹲在房梁上,掃過一圈空蕩蕩的三層,向上摸索,掀開一層踏板。
與蕭朔為了他硬啃公輸班的遺作不同,雲少将軍是真喜歡這些東西,但凡機關秘術九宮八卦,都多少鑽研過,借着身份便宜,也得了不少秘傳指點。
這些機栝他認得,一層疊着一層上去,應了八門卦象,生死驚休、杜景傷開。下三層已将休、生、開門占全了,四閣澤地萃,應驚門有驚無險,五閣火澤睽,應傷門血光難避。
雲琅在六閣一層站定,緩過口氣,掃過一圈片刻不停,再往上趕。
踏上臺階,腳下忽然隐約晃動。
侍衛司的人在底下,有他已趟出了大半機關,一層人命鋪着一層,已漸追了上來。
雲琅體力有限,此時已有些不支,內力運轉要撞心脈,走到一半忽然回神。
他被追出了習慣,每到這時都靠這個提神,如今再撞一回,辜負得是蕭小王爺日夜不眠煎熬的心血。
雲琅咬了咬牙,硬将內力平複下來,低聲問候了兩聲蕭小王爺他六大爺。
還未到絕處。
雲琅打點心神,仔細繞開這一層可見的機關,特意留着不曾觸發,将四處搜尋了一遍。
仍沒什麽要緊的東西,只零散放了些當年舊案的卷宗。
雲琅蹙緊了眉,壓了壓胸口被內力攪擾的翻覆血氣,正要再向上走,心頭忽然一動。
六閣中平,排到山澤損挂,是半吉的景門。
景門宜籌謀、拜職,火攻。
居南方離宮,主萬物閉匿。
雲琅心裏被一個“匿”字牽着,竟又轉回半步,将那些卷宗翻了幾遍,卻仍不曾看出什麽端倪。
身後隐約傳來了喊殺聲,侍衛司追兵已越來越近。
雲琅定了定心,仍立在原地沉吟。他在書房陪着蕭小王爺,沒少偷偷将蕭朔的卷宗藏起來,只覺得這東西尋常至極。此時眼前盡是卷宗,一時竟無從下——
雲琅手上忽然一頓。
他摸索了幾次其中一份卷宗的封脊,尋到凸起處,一把扯開。
一張泛黃的紙頁,自夾層間飄飄搖搖掉落出來。
紙頁日久,已脆得叫人不敢亂碰。雲琅半跪下來,自懷裏摸了摸,翻出張牛皮紙,穩着手将那張紙仔細疊了,外面用牛皮紙和油紙各裹了一層,捆在袖箭上。
捆到一半,身後忽然傳來淩厲破空聲。
雲琅心中警惕,閃身讓開,竟是侍衛司的雪亮刀光。
皇命難違,侍衛司的人悍不畏死地往上沖,大半機關都被雲琅解開了,此刻已豁出命追了上來。
雲琅不欲纏鬥,手上再無半分留存力道。将紙包塞進懷裏,擊退了最先追上來的一波兵士,就要設法脫身。
身後統領傳令:“放箭!”
雲琅心中一沉,一眼掃見身後侍衛司的強弩營,厲聲道:“收弓!此處不可輕動——”
侍衛司的利箭雨一樣追過來。雲琅一手扯了布簾,盡力絞飛一輪箭雨,縱身撲上六閣二層。
終歸晚了半步,箭雨亂撞,碰了閣內蟄伏着的機關引線。雲琅貼在牆上,聽見“咔噠”一聲。
數不清的機關暗器,一時齊發,漫天爆射下來。
雲琅狠狠咬在舌尖上,借着疼提起心力,袖箭連發磕飛了迎面奪命的暗器,非但不退,又逼出力氣向上掠身。
身後暗器落盡,就傳來隐約火雷聲。灼燙攆着後背,隐約傳來格外不祥的火藥氣味。
雲琅扳上三層門沿,踉了下,搶出半步站穩,心底終歸沉下去。
機關已叫亂箭觸發,将油燈點了火。此處的火藥味道,他只消一聞,也該知道有多少。
此時人已将下去的路徹底堵死,他要拼殺出去,找到連勝,只怕已來不及。若是趕到窗前,以袖箭将紙包送出去,叫連勝轉交蕭朔,尚可有轉機。
雲琅橫了橫心,不管窗外埋伏了多少勁弩營的弓箭,趕在火藥徹底被引燃前,合身照窗戶撲過去。
灼燙已逼在身側,身後忽然遙遙一震,轟鳴聲轉瞬爆開。
只差一步。
火藥連環引爆,一層接一層,向上炸開一片煙塵血肉。
那些剛被翻過的卷宗文書叫火舌一舔,轉眼化成齑粉,燒得一幹二淨。
雲琅被氣浪震得眼前黑了黑,心道不好,還要在四肢百骸攢出一份力氣,要往窗口撲,卻忽然自煙霧中被人牢牢扯住手臂。
雲琅尚且不打算死在此處,鉚足了力便要掙脫,回身時卻愕然一怔。
蕭小王爺今日去校場點兵,穿的是利落薄铠。微涼的戰甲硬邦邦硌着他,裹挾着雲琅就地一滾,将人死死圈在懷裏。
火藥炸在咫尺,眼前一片晃眼的亮白。強橫氣浪重重鋪開,被蕭朔肩背攔了個結實,卷着兩人,滾了幾滾撞在牆上。
雲琅眼前半晌堪堪見人,耳畔嗡鳴。
他緩了口氣,察覺到肩頭手臂仍死死扣着自己,力道竟不似清醒,心頭一緊:“蕭朔!”
火藥有多兇險,雲琅比誰都更清楚。方才那一下,蕭朔幾乎替他承了七八分的沖撞。
此時六閣已震塌了大半,侍衛司的人被塌下來的木梁磚石封住了,一時上不來。雲琅心中焦急,硬從僵得幾乎不似生人力道的手臂間脫出來,嗓子啞透了:“蕭朔!醒醒,是我——”
他此時耳邊尚且嗡鳴,頭也仍昏沉,一時想不出蕭朔怎麽趕到了此處。卻也顧不上許多,将人硬翻過來,平放在地上。
蕭朔靜躺着,面色蒼白,如同安眠。
雲琅手腳涼得發麻,幾次都沒能摸準他的脈,貼在他頸間摸了幾次,也察覺不到半分搏動。
雲琅咬緊牙關,眼前隐約迸出金星,将喉間血腥氣壓下去。
他俯了身,墊起蕭朔頭頸,僵硬地迫着自己碰上蕭朔雙唇,将一口氣盡力度進去。
再一口氣。
度到第三口氣,雲琅已徹底失了力氣,晃了晃,脫力栽倒在蕭朔肩上。
他喉間啞得厲害,身上疼得幾乎喘不上氣。将人慢慢抱住,摸索着攥住蕭朔衣袖,咬牙哽聲:“別這樣……”
被他抱着的人動了動,伸手攬住他脊背,撫了撫:“好。”
雲琅:“……”
雲琅:“??”
蕭朔睜開眼睛,撐坐起來:“長記性了……”
“長你大爺的記性!”雲琅一拳狠狠砸開他,咬緊了牙關,眼底幾乎燙得承不住水汽,“蕭、朔!”
雲琅站不穩,肩背都僵得幾乎動不成,嗓子啞透了:“這時候你和我胡鬧?!你以為很好玩是不是!你知不知道——”
蕭朔肩背繃了下,不閃不避挨了雲少将軍鉚足了力氣的一拳,伸手硬将人抱住。
雲琅抖得不成,自筋骨到四肢百骸都在不自控地悸栗。他心神凝了這大半日,此時大悲大喜撞得意識模糊,死撐着一點心力不肯懈,胸口仍壓不住地激烈起伏。
“抱歉。”蕭朔低聲道,“并非與你玩鬧,只是——”
雲琅閉上眼睛。
“只是我今日帶人查到了大宛馬隊的消息,本想趕在你前面,替你去探襄王府虛實。”
蕭朔知道此舉的确太過分,并不強迫雲琅理會,低聲道:“卻撞見了大理寺卿與襄王私會,商定要在今晚取走玉英閣的一樣東西。”
“你出王府時,有人告訴我。”蕭朔道,“我猜你大抵有所察覺,才來了大理寺。”
蕭朔垂了視線,慢慢道:“我聽聞他們要取東西,便猜皇上要一把火燒了玉英閣。又想起你在大理寺,只怕定然不會袖手旁觀。”
“帶殿前司來,不便解釋,我叫殿前司待命,只身趕過來。”
蕭朔道:“晚了一步。”
雲琅緩過了那一陣激烈心悸,側過頭,攥了攥堪堪恢複知覺的右手。
“少将軍。”蕭朔握住他的手,輕聲道,“你如今該知道,我趕到玉英閣下,聽見連勝說你已入閣,看見閣外強弓勁弩,閣內刀劍拼殺、火藥連環,是何心情。”
雲琅比他先理虧,這一陣緩過神來,咬了咬牙,低聲:“那你何必這般吓唬我?!”
雲琅此時仍餘悸得厲害,手指冰涼,在蕭朔掌心動了動:“要我度氣,一口不就夠了……”
“我那時的确——”
蕭朔解釋到一半,淺淺笑了下,搖搖頭:“罷了。”
雲琅聽出他未盡之意,皺了皺眉,伸左手去摸蕭朔腕脈,被他一并握住。
蕭朔摸了摸他的發頂:“總之……我醒過來,聽見你趴在我身上,拽着我的袖子哭。”
雲琅:“……”
雲琅不難受了,霍霍磨牙準備咬死蕭小王爺:“來,脖子伸過來——”
“待回去,咬幾口也由你。”
蕭朔手臂回攬,将雲琅溫溫圈進懷裏,阖了眼:“我只是從未這般高興,一時失态,便忘了場合,同你胡鬧了一刻。”
“高興什麽?”雲琅皺了皺眉,“兩個人都快被炸飛了,現在還堵在這兒下不去,侍衛司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把路重新推開……”
蕭朔輕聲:“高興我此番追你,竟來得及。”
雲琅手一頓,喉嚨輕動了下,沒能說出話。
“你今日實在胡來,按例該罰。”
蕭朔道:“我今日去殿前司,學了些規矩,準備用在你身上。”
雲琅莫名其妙:“殿前司的規矩,憑什麽管我?”
“我套用來了,如今是琰王府的規矩。”蕭朔道,“專管琰王府雲少将軍。”
雲琅:“……”
雲琅有些後悔:“我現在不當了——”
“晚了。”
蕭朔道:“擅自涉險,半杖。不惜安危,半杖。背後與旁人過我的明路,卻不叫我知道……”
雲琅還等着他的規矩,愣了半天,沒忍住樂了:“這個也罰?!”
“自然要罰。”蕭朔垂眸,“當時情形緊急,連勝來不及細說,我只聽了半句。”
“好好,罰。”
雲琅面皮薄,聽不了這個,擺擺手:“半杖都出來了,琰王殿下這般小氣?要打就打,從軍的誰怕這個……”
“我猜你怕。”蕭朔道,“故而設得輕些。”
雲少将軍一身傲骨,大喇喇坐在蕭朔腿上:“啧。”
蕭朔不理他啧,将人抱過來,滿滿圈進懷裏,仔細抱實。
雲琅貼着他的胸口,被薄甲下的沛然體溫暖着,怔了下,忽然被殿前司都指揮使橫放在了腿上。
“自己數。”蕭朔道,“打一巴掌,數一下。”
雲琅:“??”
蕭小王爺軍令如山,鐵面無私。
結結實實,一巴掌打在了雲少将軍的屁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