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雲琅瞪圓了眼睛, 匪夷所思擰回來。
蕭朔不為所動,将人按回去,又加了背後偷着與旁人過明路的兩下。
硝煙方盡, 斷木殘垣支離着, 人聲在封死了的通路之外,忽遠忽近。
蕭朔按着雲琅,一巴掌接着一巴掌,打得專心致志一絲不茍。
雲少将軍頭一回在這種情形下挨揍,再心大也終歸不自在, 咬牙低聲:“胡鬧什麽?眼下是什麽情形,還在這兒耽擱功夫……”
“你若走得動。”蕭朔道,“自可起來,設法脫身。”
雲琅不服氣, 梗了下要還嘴, 撐到一半眼前便突兀黑了黑, 沒能出聲。
他方才已耗盡了最後一點力氣, 若不是蕭朔那時候堪堪趕到, 只怕要叫那一場爆炸直接掀出去。
縱然還有命在, 也難免傷筋動骨, 結結實實受些皮肉之苦。
雲琅伏在蕭朔腿上, 撐着地搜刮遍四肢百骸,竟攢不出半絲氣力。
“歇一刻。”蕭朔将他翻過來, 讓雲琅枕在膝上, “磨刀不誤砍柴工。”
雲琅險些被他氣樂了:“小王爺讀書讀的真多, 這句竟還能這麽用……”
蕭朔見他臉上隐約複了些血色,神色也松緩下來,笑了笑。
雲琅此刻力竭, 內不禦血氣息不穩,說了幾句就覺心慌。他不欲叫蕭朔知道,挪了挪想要調氣通脈,忽然被一線直覺扯回來:“不對。”
蕭朔低頭看他:“怎麽?”
“往日我走不動,你都直接将我端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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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琅扯着他:“是不是方才傷着了?叫我看看,你不知那火藥兇險,留神傷了經脈內腑。”
蕭朔倚了牆靜坐着,掃了一眼雲琅支起身都隐約打顫的手臂,将他輕按回去:“無事。”
“蕭朔!”雲琅皺緊眉,“此刻不是逞強的時候,你——”
“确實不妨事,我只是一時震了個正着,險些背過氣。”
蕭朔頓了下,視線落在雲少将軍身上:“多虧你替我度氣,很及時,力道也拿捏得很好。”
雲琅:“……”
蕭朔靜了一刻,覺得雲琅大抵還要些褒揚:“我那時雖意識模糊,卻也尚有知覺,察覺得到涼潤和軟,只是第一下磕得有些疼。”
雲琅:“……”
蕭朔看着仍不言不語的雲琅,靜默半晌,盡力道:“稍有些幹,要多喝些水——”
“夠了!”雲琅險些就地紅燒,面紅耳赤,“現在是什麽情形?還胡鬧……”
“我的情形,無非兩種。”蕭朔神色平靜,“你在,你不在罷了。”
蕭朔慢慢道:“此刻你在。生死而已,還不算兇險。”
雲琅向來接不住蕭小王爺的直球,按着胸口悶哼一聲,卸了力軟塌塌化成一攤。
“我一時站不起來,不是因為方才那一下。”
蕭朔撫了撫他的額頂:“我趕到玉英閣外,侍衛司不認腰牌,并不準我進來。”
雲琅怔了下,忽然反應過來了他這話的意思。
“幸而這些年叫你扯着,零零碎碎,總練了些防身的本事。這閣內機關,也已叫你事先毀去大半。”蕭朔緩聲,“我今日去校場,難得穿了件铠甲,竟也派上了用場。”
“一路闖上來,剛好趕得及。”蕭朔道,“只是這口氣洩了,便覺力竭,一時不支。”
雲琅此刻稍緩過來些,才察覺蕭朔胸肩雖尚溫,掌心卻已同他一樣冰冷潮濕。他知兩人此時情形,沒開口問,看了看蕭朔額間冷汗,自袖口摸了片薄參遞過去。
要沖破豁出命的侍衛司,又是最善戰的骁駿營,他為拖延時間,還留了不少機關未動。
兇險至此,蕭小王爺藝高人膽大,竟真敢一路硬往上闖。
“我方才含了一片,此時還不能再用這東西。”
雲琅見蕭朔不接,索性擡手捏他下颌,徑直塞進去:“閉上嘴,細細嚼一百下。”
“……”蕭朔被他填鴨似的喂了參片,只得閉了口,慢慢咀嚼,又重新握住了雲琅方才掙開的手。
雲琅失笑:“我又不跑……跑也跑不動。”
兩人此刻一個也走不動,縱然不想在此處修整片刻,只怕也沒旁的半點辦法可選。
雲琅摸了摸懷間紙包,想拿出來,看了一眼蕭朔的神色,還是暫且按下:“正好,我叫連将軍背給你那一段,你聽見了沒有?”
蕭朔看着他,搖了搖頭。
“猜你也來不及。”雲琅笑了笑,索性換了個舒服些的姿勢,推行血脈游走周天,好快些攢出力氣,“我也只是這幾日始終覺得奇怪……查刺客這樣一個差事,怎麽就給了開封尹,沒落在大理寺手裏。”
“開封尹從不涉宮內朝中。”
蕭朔伸手,在雲琅背後墊了下:“我那時以為,皇上是有意叫他接手。開封尹雖然秉正,卻不得不求全以自保,該知進退,不會硬查清楚。”
雲琅點了下頭:“我那時也這麽琢磨,故而一樣沒太放在心上。”
偏偏話趕話,聊起了當年舊案。
“也是碰巧。”雲琅笑笑,“我聽了那案子,便覺不對勁。說是大理寺卿當年扶助六皇子,自然也沒錯,可為何偏偏扳倒的是三司使?他心機深沉,若是親手扳倒了這般緊要的關竅,定然不會甘心換上個別人的棋子。”
蕭朔道:“不算碰巧。”
雲琅有些好奇:“怎麽不算碰巧?老主簿若不提這個案子,我還反應不過來。”
“你這些天殚精竭慮,耗費的是暗中的心神。凡是能問的、能知道的,你都會搜羅來。大海撈針,也總能撈到一枚。”
蕭朔将手掌覆在雲琅舊傷處,按了按:“傷在心脈與肺脈交行處,心神不寧,終歸難以痊愈。夜裏抱着你睡,我知你其實還會疼。”
雲琅原本還被他說得頗不自在,冷不防聽見中間一句,險些嗆岔了氣:“小王爺,你如今也能把這種話這般自然地插進正事裏說了嗎?”
蕭朔不理會他打岔,替雲琅将胸肩墊高了些,察覺到雲琅手臂上附和的力道:“有力氣了麽?”
“跑不動,走幾步還是行的。”雲琅吐了口氣,支着起身,“回去再一口氣歇着。”
蕭朔細看他臉色,點了點頭:“既然這樣,你聽我說。”
雲琅微怔,回了頭看着他。
“我追蹤馬隊,一路查出襄王私見大理寺卿,隐在暗處聽了他們交談。”
蕭朔道:“如何解閣內機關,我聽得不明就裏,如今大抵也已用不上,但還有一句。”
蕭朔仍倚牆坐着,擡眸看着雲琅:“他說,七閣杜,八閣死。”
“杜門小兇,也為中平。”
雲琅正拿不準上面兩閣的分布,聽他所說,眼睛一亮:“雖說主閉塞不通,事多不利,但唯獨适宜判獄避災……該是條生路。”
蕭朔靜聽着他叽裏咕嚕念經,眼底松下來,唇角牽了下:“你既聽得懂,我趕來便還算有用。”
“少來。你若不擋一下,我就被擡出去了。”
雲琅在心裏推演着各門閣卦象,一心二用,将最後一片薄參撕成兩半,自己含了半片:“知足吧,先代襄王講究,這閣好歹是按着九宮八卦之數建的,還有得推演。若是胡亂堆建一通,你我眼下最好直接跳樓……”
蕭朔搖了搖頭,并沒接:“出去後,你先去找開封尹。他奉命監守京城治安,大理寺着火,也有他一份。”
雲琅嚼着半片參,看着蕭朔,慢慢蹙起了眉。
“你如今身份不便,尚不能出面。”蕭朔道,“找了開封尹便回府……”
“蕭朔。”雲琅打斷他,半跪下來,硬攥着蕭朔肩膀将人扯進懷裏,将手探進薄甲裏摸了摸。
蕭朔攔不住他,神色無奈:“……雲琅。”
雲琅神色冷沉,掌心碾着蕭朔早透了衣物的淋漓冷汗,細細摸索過一遍,在蕭朔腰側停下。
一枚袖镖,觸手冰冷,深嵌在皮肉筋骨裏。
血被镖身封着,流得不多,浸出的已濡濕了一片。
“我有官職,身負爵位。”
蕭朔道:“以追捕……匪類為由上來,有得分辨,他們奈何不了我。”
蕭朔被他觸到傷處,激痛掀起一陣暈眩,阖了下眼輕聲:“你先走——”
雲琅像是沒聽見,俯身将蕭朔一臂搭在自己肩上,硬将他拖起來。
蕭朔低聲:“雲琅。”
“這東西帶着倒鈎,不能拔。一旦中了,越是奔走動彈,便向裏走得越深。”
雲琅一摸就知道,神色平靜,話音已浮起薄薄一層煞氣:“小王爺少說忍着鑽心剜骨的疼跑了兩層樓,這會兒莫非怕疼走不動了?”
蕭朔勉強站定,被雲少将軍的滔天怒意卷着,無奈道:“你松手,我自己走。”
“再叫你自己走一層,疼也疼暈了。”
雲琅早沒了帶止痛草藥的習慣,摸了一圈,越發焦灼惱火,咬了牙将人扶穩:“借我的力,蹦着走。”
蕭朔輕嘆:“不成體……”
“再說一個字。”雲琅磨牙,“當場咬死你。”
蕭朔只得閉了嘴,盡力逼回清明心神,配合着雲琅的力道邁步。
兩人被火藥震開的氣浪卷了一遭,真遭重創的還是侍衛司,拖到此時,才開始有人聲重新陸續彙聚。
雲琅聽着背後侍衛司搬動重物的動靜,算了算時間,卯足力氣,将人拖上了第七閣。
侍衛司的手段,雲琅比誰都清楚。這枚袖镖好巧不巧,瞄着铠甲縫隙下手,又傷在背後,無疑是趁着蕭朔交涉上閣時,派人暗裏下黑手偷襲的。
蕭朔說得輕巧,真把蕭小王爺撂在這兒,落在死傷慘重的侍衛司手裏,不死也要扒層皮。
袖镖的倒鈎極鋒利,又不止朝着一個方向,不能貿然取出來。可拖得久了,血也一樣止不住。蕭朔無疑也是明了這個,才不願将此事叫他知道。
雲琅心中焦急,盡力把蕭朔的力道卸在自己身上,在第七閣站穩,四下裏掃了一圈。
空空蕩蕩。
“若是有密道,直通樓底,此刻怕已被炸毀了。”
蕭朔像是知他心情,慢慢道:“不論是建閣的先代襄王,還是後續修建填補的人,都該知道這閣裏藏着多少火藥,不會将密道設成這般。”
雲琅被他緩聲引着,從紛亂心神中勉強抽離,狠狠阖了下眼:“是。”
“杜門是東南巽宮,五行屬木。”
雲琅團團轉了兩圈,咬牙低聲埋着頭背:“與西北開門相對,是後天八卦。先天八卦合九,後天合十,應地數,巽四乾六五為中宮……”
“小侯爺。”蕭朔道,“你若這麽背,我便沒法陪你聊了。”
他此時連話帶語氣,都同少年時一般無二。雲琅張了張嘴,不知該氣該笑地瞪他:“什麽時候了,還開玩笑?”
“沒到什麽時候。”
蕭朔緩聲道:“侍衛司人手被炸去大半,要些時候才能再追上來。最壞不過你先走,我牽制他們,受些折騰,等此處的消息到了文德殿,便有辦法。”
“我的确不要緊,只是遭人暗算,一時疼得沒力氣。”
蕭朔看着雲琅,摸了摸他的發頂:“你心裏該清楚,是你自己亂了心神。”
雲琅肩背一繃,靜了半晌,側過頭悶聲:“是就是……你先坐着。”
蕭朔将手自他肩上挪開,撐了身,倚着牆靠穩:“我沒事,靜心。”
雲琅用力阖了下眼,将心神強自歸位:“此處的确怪得很……
不是尋常後天八卦位。”
蕭朔靜了片刻:“這句我也聽不懂。”
“聽不懂便不懂,叫個好就行了。”
雲琅嫌他煩,擺了下手,按着方位繞了一圈:“杜門屬木,居坤宮入墓,居離宮洩氣,居坎宮受生。可你看,這坎宮位的機關形狀,分明就是暴雨梨花針。”
蕭朔拭了額間冷汗,擡眸跟着看過去。
“就不觸發給你看了,近來叫梁太醫紮多了,怵這東西。”
雲琅皺着眉:“我倒是能看出不少機關,可每個都是兇位,不像給咱們留了活路……”
“你方才說,後天八卦。”蕭朔道,“有明天八卦麽?”
“……”
雲琅站直了,看着飽讀詩書的蕭小王爺:“有先天八卦。”
蕭朔:“……”
“我按先天八卦位也排了,二兌五巽,一樣沒用。”雲琅道,“可能的話,我也想按昨天八卦排一排……”
蕭朔被他怼得咬牙,半晌沉聲:“你自己排,休想我再給你叫好。”
雲琅沒忍住,終歸樂了一聲,心神隐約落定。
論生死絕境,他經歷的遠比蕭朔多。論這一份心境,竟還不如蕭小王爺一半。
“我方才在想,杜門主隐匿,并不一定是生路。”
雲琅避開各處機關,走了一圈,擡手摸了摸桌上獸首:“這頭狴犴蹲在這裏,又總叫我分神。”
“狴犴是龍子,平生好訟,主秉公明斷。”蕭朔總不至于不知道這個,“大理寺處處都有。”
“也主刑獄,雕在牢獄門口。”
雲琅道:“它還蹲在辰巳位上。”
蕭朔看他一眼,走過來:“要我做什麽?”
“搭把手。”雲琅伸手扶了他,讓蕭朔也在桌邊站穩,“幫我把它掰下來。”
蕭朔神色有些複雜,擡頭看了一眼雲少将軍。
“快點兒,一會兒追上來了。”
雲琅聽着下頭侍衛司的聲音,深吸口氣攢足力氣,掰上獸首:“使力,一二三——”
蕭朔見他不似胡鬧,也伸手扶上去,一并使力。
若是平日,兩人任誰單手也能挪動這些機關。此時雲琅氣力已竭,蕭朔不牽動傷處,力道反比他足些,一寸寸挪開了那一尊鏽跡斑斑的銅獸。
眼前未見變化,腳下先轟隆一聲,震得晃了晃。
竟像是開了什麽通路,下面的人聲靜了一瞬,忽然嘈雜,竟隐約清晰了不少。
雲琅原本已有七八分篤定,此時臉色不由微變,回頭望了一眼。
“先開下閣密道,你推得不錯。”
蕭朔握住雲琅的手:“再回拉。”
雲琅被他掌心覆着,咬了咬牙,阖了眼一并使力。
力道一分分使足,像是忽然扣合了某處機關,咔噠一聲,那狴犴竟從桌上卡扣脫離,掉了下來。
兩人面前,一堵石牆跟着緩緩推轉,露出其後黑黢黢的一條密道。
身後人聲愈近,蕭朔抄住雲琅微趔身形,低聲:“走!”
雲琅晃了晃腦袋,将那銅獸抄進懷裏,扯着蕭朔幾步沖進密道。
石牆仍未停下,緩慢轉過半圈,自兩人身後徐徐扣合。
密道傾斜,幾乎垂直下落,極難站穩。雲琅腳下踉了半步,記着蕭朔傷處,将飛虎爪抛出去勾牢,在蕭朔身上利落扣牢。
蕭朔扯住飛虎爪的鐵索,堪堪穩了身形,伸手去扯雲琅。
雲琅借着他的力道,将獸首脫手扔了下去。
蕭朔緩了口氣,手上使力:“上來。”
“不用。”
雲琅閉了眼,凝神聽墜落的動靜,已大致測出下頭情形:“向下一丈半是空的,再向下有實地,應當是稻草……很厚,歇會兒跳下去就行了。”
“原來玉英閣背後,通的竟是地牢。”
蕭朔掃了一眼四周情形:“兩處若走路,要繞一圈。殿宇層疊掩映,将這處毗鄰的後牆遮住了。”
“又是刑訟,又是隐匿的,也就大理寺監牢最合适。”
雲琅撐着嶙峋石牆,歇了歇,甚至有些餘悸:“還好還好,幸虧蓋樓的人也喜歡九宮八卦……”
蕭朔淡淡道:“你若記恨我當年訓你玩物喪志,還請直說。”
雲琅咳了一聲,沒忍住樂了,伸手給蕭小王爺順了順氣。
蕭朔垂眸,看着雲琅在胸口亂摸的手,靜阖了下眼。
雲琅常走這些兇險,此時心神徹底松下來,單手抹了把汗,擡頭朝蕭朔笑出來:“敢不敢跳?”
蕭朔擡了下唇角,将身上搭扣松開,不作回應,徑直放了手。
雲琅一時大意,竟叫他搶了先,當即将飛虎爪收了,緊跟着提氣掠下去。
這條密道無疑不是給外人背的,下面的稻草幹爽松軟,分明日日晾曬換過。
兩人一先一後一頭栽下來,不止半點沒摔着,被稻草盈着裹了個結實,甚至都不自覺舒服得放松了幾分。
雲琅是當真确确實實不剩了半點力氣,攤開手腳仰在草堆裏,舒了口氣。
蕭朔歇了一陣,撐坐起來,伸手去扶他。
“歇會兒,暈。”
雲琅動都沒力氣動,半阖着眼:“沒這麽害怕過。”
蕭朔沒有出聲,靜了片刻,握住雲琅的手。
雲琅難得沒聽見蕭小王爺廢話,有些離奇:“怎麽了?”
“我在想。”蕭朔道,“你素來聞戰則喜,越是兇險,越沉穩鎮定、臨危不亂。”
“……”雲琅氣結:“你若是想嘲笑我慌得團團轉,埋頭亂背九宮八卦,就不必勞煩了。”
“不是。”蕭朔輕聲,“我只是……才知我在,會擾你心神至此。”
“你見我追來,便已亂了方寸。”
蕭朔看着他:“知我受傷,已徹底亂了心神。”
“這傷放在你身上,你看都不會多看,可傷的是我,你便再難凝神冷靜……方才情形縱然兇險,若你一個人,生死也當等閑,可涉了我的命,你便再定不下心。”
蕭朔垂眸:“直到方才,你借故摸過我心脈氣息,知道我的确無礙,才終于如故。”
雲琅猝不及防被他揭了底,張了張嘴,耳後滾熱惱羞成怒:“就你長嘴。”
蕭朔搖了搖頭:“我只是——”
“小王爺。”雲琅預先堵他,“你若要送我走,先掂量掂量有沒有人看得住我。”
“我的确想過,但終歸不妥。”
蕭朔道:“你我系在一處,我不想叫你替我擔心,也只好從我自己身上下功夫,少受些傷、招些禍事。”
蕭朔是皮肉傷,恢複得比雲琅快些,護住他的肩頸,将人抱起來:“我只是才知道,我當初說錯了話。”
雲琅微怔:“又說錯了?哪句——”
“負氣時,我曾說你将樁樁件件,都排在了我的前面。”
蕭朔将雲琅攬住,俯身輕碰了下雲少将軍幹澀冰涼的嘴唇:“是我昏庸頑鈍,不知好歹……卻來怪你未曾開竅。”
雲琅被他體溫裹着,肩背輕悸了下,失笑:“我當什麽,是說這個……”
雲琅眼底熱了下,過往糾葛與方才餘悸一并攪着掀起來,竟忽然沒能說得下去,阖了眼埋進蕭朔胸肩。
蕭朔低頭,輕輕親了親他的眉睫,将人往懷裏護進來。
雲琅緩了一陣,輕聲道:“小王爺。”
蕭朔将袖子給他,靜等着他向下說。
雲琅接過來,在手裏攥了,扯扯嘴角笑了下:“往後不必老翻舊賬,誰沒氣瘋了的時候?我又不記你的仇……”
“你該記着。”蕭朔道,“來日慢慢與我讨要。”
雲琅好奇:“能讨什麽?”
蕭朔看他一眼,語氣仍平靜坦然:“我如何知道?下冊是你看的。”
雲琅:“……”
蕭朔一手墊在雲琅後心,數着他的心脈氣息,将人愈攬起來些:“你我如今在地牢內,不是長久之計,還需設法出去。”
雲琅幾乎懷疑蕭小王爺是故意在這時候說正事,無奈身上沒半點力氣,只能以眼刀暗殺他:“大理寺地牢歷經幾代,牢牢連環,越向下越深。這是憲章獄,專鎖要案重犯,等閑不用。”
蕭朔蹙了下眉:“照此說,你我尚需多留些時候。”
“等閑不用,等閑也不鎖。”
雲琅終于趁機擺了蕭小王爺一道,學着他咬字,慢吞吞道:“是要多留些時候,你我有一個能站起來,就拿腳走出去。”
“……”蕭朔擱了手,平了平氣,低頭看他。
雲琅幹咳一聲,好好說話:“出地牢不難,外頭情形如何了,你可有數?”
“大致有數。”蕭朔道,“我命連勝留守,若半個時辰仍不見我出來,便先點了火,再持我令牌,去找開封尹出面。”
蕭朔攬起雲琅半身,叫他氣順些,繼續道:“鬧成這樣,殿前司也已有說法介入。我留了話,若見大理寺火光,便立時以鎮亂為由,兵圍大理寺。”
雲琅細聽半晌,舒了口氣:“的确。這火注定要燒,皇上既然已費盡心思将大理寺清場,我們也不能事事都要插一手……”
雲琅話說到一半,忽然想起來最要緊的事,忙将那個紙包摸出來:“對了,這個你拿着。”
“你我在一處,仍由你保管便是。”
蕭朔接過來,放回雲琅懷裏:“火一燒起來,無論哪一方都再進不來大理寺。你我在此處避火,正好歇足了力氣,應對脫身。”
雲琅琢磨半晌,笑着搖頭:“奇不奇怪?生死之間,我竟覺得從沒這般安穩舒坦。”
蕭朔看着他,眸底和暖,伸手覆住雲琅頸後,慢慢撫了撫。
“行了,趴過去。”
雲琅正愁沒地方替蕭朔處理傷勢,此刻勉力撐着,顫巍巍坐起來:“我替你取了那镖。”
蕭朔知道輕重,并不和他推讓。解了盔甲,從懷中取出些傷藥,擺在雲琅面前。
雲琅詫異一瞬,忽然反應過來,強壓了嘴角笑意,伸手取過一小囊烈酒。
“你若要笑,不妨笑出來。”
蕭朔背對着他:“這般忍着,我更惱火。”
雲琅盡力壓了半晌,終歸壓不住,笑得嗆咳:“早跟你說別随身帶着這些亂晃,不吉利,沒傷自找傷……如今怎麽說?”
蕭朔淡淡道:“怪力亂神。”
雲琅不管他怪不怪力,樂起來就再止不住:“你怕我受傷,火急火燎弄了這些好東西。見我用不上,急得當即自己受了個傷……”
蕭朔被他再三捉弄,咬了咬牙:“雲琅——”
雲琅三兩句扯走了蕭朔心神,嘴上依然戲弄不斷。他手裏薄刀極利落,擦幹洗刃烈酒,貼着袖镖倒鈎果斷下手,右手白絹按上去掩住血色,輕捷迅速,已将沒入大半的袖镖撥了出來。
蕭朔繃緊了的肩背跟着一松,晃了下,壓住喉間溢上來的悶哼。
雲琅手上不停,灑了一層藥粉,又掂量好分量用了止痛的烏頭草,第二層止血藥粉鋪上去,轉瞬包紮妥當。
蕭朔胸口起伏幾次,緩過眼前白光:“有勞。”
“沒完。”雲琅終于有機會,照着蕭小王爺後頭拍了一把,“趴着。”
蕭朔蹙了蹙眉:“還要做什麽?”
“傷在活動處,要疼一陣。”
雲琅将掌心覆上他那處傷:“藥粉最好快些化開,別動,我替你暖一暖。”
蕭朔被他覆在腰側,靜了一陣,阖了眼伏在稻草上。
雲琅手太涼,擱回懷裏又暖了暖,覆上去替他焐着:“疼不疼?”
蕭朔搖了下頭。
“這傷究竟是怎麽受的。”雲琅問,“侍衛司有人敢對你這般明目張膽下手?”
蕭朔阖了眼,緩過一陣疼,搖搖頭:“我趕到閣外,說得了消息,必須立刻上去捉拿……盜匪。”
雲琅失笑:“用不着忌諱,盜匪也是專盜你蕭小王爺。”
蕭朔頓了片刻,抿了下唇,繼續道:“侍衛司那時已亂成一團,卻仍死命攔阻。僵持之時,我心中焦灼未曾留神,着了一道。”
雲琅大致猜到了:“侍衛司還假模假樣,幫你找傷了你的盜匪?”
蕭朔颔了下首。
“就沒些不陰私的手段。”雲琅搖搖頭,“趴着罷,我看了,沒有毒。”
蕭朔身份畢竟特殊,侍衛司再想下手,也不能這般在光天化日之下。
趁亂傷了一镖,八成還是為了阻蕭朔上閣。
卻沒想到蕭小王爺這般能忍疼,一路闖上來,竟半分沒阻得住。
雲琅胸口微燙,不想在蕭朔面前露怯,将眼底熱意壓回去:“歇一會兒,藥粉化開就不疼了。”
蕭朔依言阖眼,伏在稻草上。
雲琅歇了這一口氣,不着痕跡搜刮過經脈,彙攏了零星內力,慢慢替他暖着傷處。
上面隐約傳來人聲,大抵是侍衛司追上來,又觸發了什麽機關。
密道極高,石牆合攏後一如之前,看不出端倪。襄王的人被堵在外面,侍衛司縱然徒手拆了第七閣,也發覺不了他們在此處。
雖說久留不成,在此歇一歇,倒也是最穩妥安全的地方。
蕭朔失了不少血,半暈半睡地緩了一陣,慢慢恢複知覺,睜開眼睛。
傷勢雖兇險,卻終歸是皮肉外傷,不累筋骨髒腑。他被雲少将軍暖了一陣,痛楚在藥粉鎮壓下已淡去不少,撐了下:“好了,你——”
他回過頭,頓了下,噤聲慢慢起身。
雲琅替他焐着傷處的手滑落下來,仍靠着身後石牆,陷在松軟幹爽的稻草裏,已睡沉了。
分明仍未緩過餘力,氣息清淺短促,另一只手扯着他的袖子,眉宇卻極舒展安穩。
分明是個高枕無憂、不管不顧的甩手架勢。
蕭朔靜望他一陣,唇角跟着輕擡了下,坐起來,将人裹進懷裏。
雲琅被他一晃,腦袋磕在蕭小王爺的肩上,竟也沒醒,不滿意地蹙了眉張嘴就是一口。
雲少将軍大抵是饞肉了。
蕭朔将手腕遞過去,替了自己的肩膀,将人慢慢調整了個舒服放松的姿勢,握住雲琅的手。
這場火燒起來,烈火幹柴、油澆風燎,少說也要一兩個時辰。
昔日王府一朝慘變,也有一場滔天的大火。那之後世事無常,徒勞奔走,咬牙掙命,竟已有五六年。
到了今日,步步走在刀尖上,處處蘊着奪命殺機,反倒覺得世事安穩,生死關也走得欣然。
不知腳下薄冰,不見身側深淵。
蕭朔向來不信神佛,攬了雲琅,看了看那個被雲琅随手抛下來、端端正正戳在稻草裏的銅獸狴犴。
他坐了一陣,終于阖了眼,默念着禱祝一聲。
不拜過往,不求來日。
這一個時辰,該叫雲少将軍安安穩穩睡個好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