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雲小侯爺端着湯碗, 坐在桌前,咬牙切齒啃完了琰王特意叫人帶回府的那一碟霜落兔跳牆。
“等王爺回來,定然好好算賬。”
老主簿守在門口, 搜腸刮肚, 盡力設法哄他:“咱們也做道菜,就叫林空鹿飲溪……”
“太風雅了。”雲琅磨牙,“林空蕭朔半夜掉溝裏。”
老主簿有心提醒雲琅五言絕句和九個字的不對仗,瞄了一眼小侯爺,當即拍板:“就叫這個!”
雲琅平了平氣, 神色稍好了些,又嘎嘣嘎嘣嚼了顆糖脆梅。
玄鐵衛将食盒送到,便自回去複命了,眼下已不在書房外。
雲琅喝淨了那一碗護心理氣舒脾養神湯, 向外望了望, 看準了沒有蕭小王爺留下的人, 扔了碗起身:“我先出門, 賬回來再算。”
蕭小王爺亂買東西, 甜鹹口都對不上。雲琅端着碗三鮮骨頭羹, 繞了一圈, 塞進老主簿懷裏:“您幫我把這碗西窗聽雨收好, 擱在蒸籠裏溫着,等我回來……”
“小侯爺。”老主簿抱穩了碗, 忙出言打斷, “這話不可說。”
雲琅莫名:“怎麽不能說?”
老主簿遲疑片刻, 低聲道:“他們都說,這話說了,叫不該聽見的聽見, 便是插了杆索命旗。”
老主簿看得書多,很是操心,特意放輕了聲音:“您還沒看出來嗎?凡是定了再見的,回頭多半見不着。凡是約了重逢的,後來多半逢不見。凡是一個出遠門、一個在家留守,說回來便成親的,後來定然有一頭要出些事……”
雲琅看話本向來囫囵吞棗,被他一提,竟真想起不少對得上的,忍不住蹙眉:“當真這麽玄乎?”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老主簿端着碗,“您快說一句不着調的,把這旗拔了。”
雲琅:“等我回來,就把這碗羹藏蕭朔坐墊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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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主簿頓了頓,心情有些複雜:“……好。”
老主簿看着想都不想、對答如流的雲小侯爺,下了決心,等出門就叫把王爺的坐墊全撤幹淨收起來:“老仆去找連将軍,您出門時多小心些。”
雲琅利索應了,蹲在蕭朔榻前擺弄兩下,拉出個暗匣,從裏面取出了幾樣東西。
“您…
…千萬小心。”
老主簿停在門口,立了一刻,終歸忍不住:“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人還在,就什麽事都還沒到頭……”
“知道。”雲琅笑了笑,“您放心,我如今有了家室,哪敢亂來。”
老主簿眼底一熱,低聲應了是,快步出去叫人準備了。
雲琅拿了兩顆碧水丹,裝在玉瓶裏貼身收好。他盤膝坐在榻上,凝神推轉過氣血,将幾處尚不穩妥的舊傷盡數壓制妥當了,又取了三枚參片,在袖子裏仔細藏好。
屋內清靜,雲琅坐了一刻,又回了桌邊,将插銷重新搭成了個與原本一般無二的小塔。
有些話不能明說,白日硬闖大理寺,倒不盡然是因為夜裏還要去探大宛馬隊的虛實,實在排不開。
殿前司與侍衛司同屬禁軍,職分一樣是護衛京城。但其中再細分,則是白日裏殿前司巡守全城、侍衛司只游查機動,夜裏再對調過來,日日往複。
換言之,雖然都一樣是日夜巡邏,可白天城中若亂,便該由殿前司擒獲捉拿,夜裏出了事,則由侍衛司應對。
雲琅這幾日一直在同蕭朔摸朝堂風向,此時心裏大略有了猜測,卻仍拿不準大理寺的虛實。
若是大理寺當真不如面上那般,從始至終都堅決跟當今皇上站在一處,他這次去大理寺,說不定便要不大不小地鬧一場。
侍衛司從将到兵都暗弱無能,脫身不難,因此再招惹沖撞,給蕭小王爺找了麻煩,卻不值得。
雲琅搭好了插銷塔,依然閉目推行了一陣氣血。聽見老主簿輕輕敲門,才起身出了書房,朝門外人影笑着一拱手:“連将軍,有勞了。”
在王府住了這些日子,雲琅已有些天沒能見到連勝。
王府不小,玄鐵衛四處巡邏,他與蕭朔大多時候卻都在書房。要碰不上,其實也不算太難做到。
雲琅這次準備得充分,大略易了容貌。走在汴梁的青石街道上,餘光掃過身旁沉默如鐵的玄鐵衛統領,終歸無奈:“連大哥。”
連勝應聲駐足,靜了片刻:“少侯爺吩咐。”
雲琅啞然:“連大哥還生我的氣。”
“少侯爺。”連勝皺緊眉:“我并非——”
“并非生我的氣?”雲琅一本正經地猜,“那就是還見我心煩,想讓我老實點兒,別老到處蹦跶……”
“不是……”
連勝從來争不過他,咬了咬牙,低聲道:“當初之事,連勝有眼無珠。”
雲琅擡了下眸,沒說話,不動聲色往前走。
“當年在陳橋大營,有奸人鼓動,叫殿前司替……先王請命。”
連勝攥緊了拳:“是我蒙昧,竟未看出兵出陳橋,形同嘩變逼宮。”
“少侯爺相勸不成、阻攔不住,才令朔方軍硬圍了禁軍營。若是那時便叫我們沒頭沒腦沖出去,但凡有心人借題發揮,謀反罪名盡數坐實。不止端王府難以平反,阖府上下,就連世子也性命難保。”
“後來……少侯爺在刑場,實在走投無路,才終于牽扯王府。”
連勝低聲:“我奉命帶少侯爺回府,卻又因陳年舊怨,一再為難。”
雲琅笑了笑,停在路邊,摸出幾個銅板,自賣磨喝樂的攤子上買了一對格外讨喜的小泥人。
連勝随他停下,靜等着雲琅自攤邊回來,才又跟在了他側後半步。
雲琅将泥人揣在懷裏,仔細收好,繼續尋摸着街道兩旁的攤位。
“好壞不分,是非不明。”
連勝走了一段,啞聲道:“當年便險些害了先王爺與世子,如今又做出這等負義行徑,如何還有顏面見王爺和少侯爺……”
雲琅點點頭,笑笑:“說完了?”
連勝皺緊眉,閉上嘴。
雲琅站定了看着他,緩聲問:“想說的都說了,可覺得好受些?”
連勝微怔:“什麽——”
“蕭小王爺定然從不聽這些。”
雲琅都不用猜:“但凡說了,便要用‘前塵過往、多說無益’打斷了,不準再提。”
連勝錯愕半晌,低了頭苦笑。
雲琅好奇:“猜錯了?”
連勝搖搖頭:“少侯爺果然……與王爺相交至深。”
“至深個兔子腿。”雲琅提這個就生氣,“成天就知道訓我,沒趣得很。”
連勝不明就裏,不敢多置喙,沉默着閉了嘴。
“蕭朔的脾氣,他不願說的事,就是真不放在心上了。”
雲琅壓了壓對蕭小王爺的怨氣,收斂心神,回了正題:“可在旁人看來,有些話不說開,就總在心裏積着,越積隔閡越深。”
雲琅看着連勝,慢慢道:“将軍總是回避王爺,是否其實也是因為……在心裏隐約覺得,王爺仍因為此事介懷?”
連勝心頭微滞,一時說不出話,連羞帶愧咬牙低頭。
“人之常情,沒什麽的。”
雲琅擺了下手:“他向來不會好好說話,這幾年沒有我在身邊替他解釋,能懂的就更沒幾個了。”
“過往之事歷歷在目,在誰心頭都是一把刀。”雲琅緩着語氣,邊走邊道,“可人得往前走,得帶着故人的份走。将來見了故人,也好有個妥當交代。”
雲琅擡頭,朝他笑笑:“還有……我回府時,連将軍幫我砍了那副木枷。後來刺客上門,連将軍又帶人來救我的命。于情于理,我早該道謝。”
連勝啞聲:“少侯爺再說謝,是要折死末将。”
“我不打算說。”
雲琅神色從容:“畢竟當年我替王府奔走,也沒得來連将軍一句謝。”
連勝愣了下:“末将——”
“現在歸賬。”雲琅淡淡道,“前塵往事,一筆勾銷。”
連勝怔忡半晌,忽然明白了雲琅是在做什麽,立在原地,沒說得出話。
雲琅大筆一揮勾銷了舊賬,負着手,擡頭笑了笑。
他易了容,并不是本來容貌長相,一雙眼睛卻還沒有半點變化。
清明坦蕩,恩仇盡泯連勝被他看着,胸中早磨得殆盡的血氣竟一點點激起來,低聲:“少侯爺——”
“我是你琰王府的将軍。”雲琅道,“稱軍職。”
連勝閉了下眼睛,喉間滾熱:“少将軍。”
“你家王爺如今執掌殿前司,初來乍到,多有不順手處。”
雲琅攥了下手腕,将袖箭緊了緊,擡頭望了一眼大理寺的高牆:“如今緩過來了,自去找點事做,少窩在王府消磨意氣、虛度時日。”
連勝聽出他言下之意,心頭倏而跟着一緊,上前一步:“少将軍,你要一個人進大理寺?”
“大理寺裏,有座玉英閣,放的是最機密緊要的卷宗文案。”
雲琅取出了顆碧水丹,在指間轉了幾次,還是捏碎了,将一半放回玉瓶:“裏面有些機關,帶着旁人反要礙事。”
連勝咬牙:“少将軍!”
“奉軍令。”雲琅将剩下半顆碧水丹服下,“我有分寸,自然去去就回——”
“末将尚未入軍就職,難奉軍令。”
連勝上前一步:“玄鐵衛奉的王命,是守着少侯爺。若少侯爺執意要孤身闖大理寺,末将便不得不先冒犯了。”
雲琅頭一回遇上這般難對付又唬不住的,被連勝攔着,擡手按了按額頭。
帶連勝出來,是他已看着府裏僵了這些日子,有心借這個機會把人騙出來,開解好了送給蕭小王爺打幫手。
為了這個,雲琅還特意算了算從琰王府到大理寺的路程,特意在中間停下買了點東西。
剛好到了地方,把話說盡、各自分道。
運籌帷幄,潇灑從容。
潇灑從容的雲少将軍站在大理寺牆根,頭疼得不行:“我就帶了一套飛虎爪,這牆太高了,蹦不上去……”
連勝低着頭:“末将自己帶了。”
雲琅在朔方軍久了,難得遇上帶腦子的部下,幾乎有些不習慣:“我不認得大理寺裏面的路,只能使輕功走上面。”
“末将認得。”連勝道,“這裏原本也是禁軍值守巡邏的範疇。”
“……”雲琅平了平氣,實話實說:“我自己進去,闖多大的禍他看不見,便沒有倚仗來訓我。”
連勝蹙眉:“王爺豈會訓斥少将軍?”
“何止訓斥?他還揍我。”
雲琅繪聲繪色:“一言不合便要将我綁了,親自上手揍。還要我趴在他的腿上,自己數着,數一聲打一下,打一下數一聲……”
“少将軍不可亂說。”連勝低聲勸谏,“王爺素來疼惜少将軍,不會行此荒唐之事。”
雲琅沒了法子,靠着牆,一陣洩氣。
“末将認得裏面的路,若是遇上禁軍巡查,也知道如何轉圜。”
連勝道:“不會給少将軍添亂……今日回去,末将便自去殿前司錄名。”
他說得并非全無道理,雲琅此刻進大理寺,本就不是提前謀劃,并沒有十足把握。
若非猜測的事一旦查實、有了證據,便能替兩人掙來一張結結實實的保命底牌,甚至還能設法以此反制皇上,雲琅也未必會這般急着來這一趟。
雲琅沉吟一陣,姑且折中:“不必特意護着我。你我未搭過手,自顧自尚且顧得過來,彼此援手,反倒亂了陣腳。”
連勝在軍中拼殺了十餘年,自然懂得:“是。”
“若是拿着了我要的東西。”雲琅道,“叫你先帶出去,送給蕭小王爺,你便必須去送。”
連勝皺了下眉,低聲:“末将——”
“我自有脫身的辦法,決不會有事。”
雲琅篤定道:“此事不比平常,若是探探路、打聽個消息,我定然準備周全,不會這般冒險。”
大理寺在明面上始終是皇上的得力臂膀,這些年指鹿為馬颠倒黑白,立功無數,不知打壓了多少朝中重臣。
就連朝堂之争,也因為站在侍衛司一方,被老國公當堂叱罵得險些無地自容。
兩人當初實在年少,太多密辛都來不及觸碰。如今各方勢力都已沉入水下,眼前一片風平浪靜,要摸清楚暗礁,就只能冒險。
正是此事太不引人注意,才留了尾巴不曾處置徹底,叫他察覺到了端倪。如今已将集賢閣閣老楊顯佑逼在了明面上,保不準哪一方便會因此警覺,将當初留的尾巴再細掃一遍。
晚一日,便多一日的風險。
“若我耽擱住了,一時回不來。”
雲琅道:“我的親兵帶回來的消息,還有今日之事,就都一并去叫王爺知道,他聽了自然明白。”
連勝攥緊拳,立了片刻,低聲道:“是。”
“若是你我平平安安出來了。”雲琅威脅,“今日之事,膽敢告訴蕭朔一個字,我就趁夜裏去掀了琰王府的房蓋,把那碗湯倒他臉上。”
連勝:“……”
連勝欲言又止,低聲道:“是。”
雲琅難得有個長腦子的幫手,想了一圈還有什麽要交代的,摸了摸懷裏剛買的兩個小泥人:“還有——”
連勝:“什麽?”
“沒事。”雲琅記得老主簿教的,沒說不該說的話,“我自己給他。”
連勝跟了端王多年,極知道分寸,垂首立在一旁,并不多問。
雲琅把泥人貼身收好,靜了片刻,笑道:“還有,連大哥,你之前說錯了話。”
連勝怔了下:“什麽話?”
“說我與他相交至深。”
雲琅道:“我們兩個不是相交至深,真要論交情,不止不深,其實也沒好到哪去。”
連勝皺了皺眉,低聲:“少将軍莫說氣話——”
“不是氣話。”雲琅神色認真,“他在書房榻上,其實已對我将話說透,說了朝暮,說了百年。”
雲琅坦然道:“我面皮薄,總張不開口。應歸應了,親也親了,到現在也沒給他個确切回話。”
連勝聽着一句“親也親了”,回想了下雲琅要把湯半夜倒王爺臉上的雄心壯志,又隐約記起了當初刑場,雲琅信誓旦旦侃侃而談的“這樣這樣、那樣那樣”。
連勝從入軍旅起便跟着端王,早知道分寸。對着自稱面皮薄的雲少将軍,沒敢出言質疑,低聲道:“……是。”
“他知道我的脾氣,縱然我不說,他也明白我已應了。”
雲琅沒忍住,樂了一聲:“可我也知道,他那個脾氣……定然盼着我也能有一句交代,給他過過明路。”
不然也犯不上這幾日都盯着他,沒話找話,也要扯着他多說幾句。
蕭小王爺面上沉穩清冷,自表明了心跡便等着他回話,等了這幾日都沒等來,難免心火旺盛,昏了頭寫出些“霜落兔跳牆”的欠揍文章。
就該喝點名字沒記住的骨頭羹,清清心火、想想和湯池有關系的正事。
“對着旁人,總比當面好說出來些。”雲琅斂了心神,笑道,“天鑒之,我和他相交不深,交情也不好。”
“我同他……無非生死一處而已。”
雲琅道:“不論百年,不算朝暮,我心裏裝着他,于是便活着兩個人的命。”
“我自己的身體,如今是個什麽情形,我自己心裏比誰都清楚。”
雲琅道:“能慢慢調理,找到辦法養痊愈了自然好。縱然養不好,我也定然找出來最舒服、最逍遙的那一種往下活。哪怕有天再上不了房,出入都要他抱着了,也沒什麽關系。”
“有一口氣就算。”
雲琅:“他活一個時辰,我便不敢早進墳茔一刻。”
連勝怔住,定定立在原地。
雲琅不再多說,取出飛虎爪拿在手裏,瞄準了大理寺的高聳後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