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車裏車外總算空蕩下來, 靜得不見半分動靜。
人少得有些不習慣,雲琅清了下喉嚨,不很敢回頭看, 盡力從容尋常、不着痕跡地悄然往馬車外挪。
蕭朔閉上眼睛, 按了按額頭:“雲琅。”
雲琅才挪開半尺,扶着車廂,頓了頓。
此前梁太醫一針紮倒了他,雲琅的血脈方通,身上還乏得很, 只覺得沒一個地方不難受。
雲琅原本就使不上力氣,聽見蕭朔語氣裏的餘悸,就更挪不動了。
蕭朔阖着眼,并不攔他, 聲音仍低得反常:“雲琅。”
雲琅皺了皺眉, 撐身轉回來。
蕭朔心中有難解的夢魇, 雲琅知道, 這回特意沒弄出血來吓唬他, 眼下看蕭朔的反應, 心裏卻又有些沒了底。
雲琅不太放心, 握住蕭朔的手臂, 探頭看了看:“小王爺?”
蕭朔靜坐着,沒有回應。
雲琅摸了摸他的腕脈, 不大能摸得明白, 又看了半晌蕭朔的臉色。
雲琅将手收回來, 有些後悔。
他守在宮外,不清楚朝堂上下都出了些什麽事。卻也不必細想就知道,歸根結底, 定然不會有半分叫人好受。
不論為何……都不該在此時跟蕭朔胡鬧這個。
雲琅反省了一刻,清心明目,低聲道:“你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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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朔打斷他:“沒事。”
“當真沒事?”雲琅自己也跪過,時間一久,起來後就難受得很,幾天走路都不順當,“你仔細點,麻了疼了都是不對勁,要叫大夫看的。”
蕭朔此時不想說這個,蹙緊了眉,低聲道:“當真沒事,別管了。”
雲琅到底不放心,去掀他衣擺:“不行,你先脫了褲子叫我看……”
蕭朔低了頭:“……”
雲琅:“……”
蕭朔看着雲小侯爺,心中一時百味雜陳,竟不知該說什麽好:“雲琅。”
雲琅面紅耳赤,咬着牙:“你若沒好話,便不必說了。”
蕭朔靜了片刻,挪開他的手,把自己被輕薄了的衣擺蓋回去:“倒沒什麽,只是我肖想你已久。”
“自你我少年起,我便已有此心。故而有時難免生出些冒犯輕薄的妄念,每到此時,便覺分外對不起你。”
蕭朔看着他,忍不住感慨:“卻不想……雲少将軍用兵突飛猛進,開起竅來,竟也一如——”
雲琅惱羞成怒,一口結結實實叼在他手腕上。
雲少将軍的牙口也一如往昔,蕭朔腕間刺痛,不動聲色,俯身将人撈回來:“難受得厲害?”
雲琅從耳後滾燙進了領口,皺着眉,咬着他口齒含混:“什麽?”
“我這般捉弄于你,你竟都沒力氣同我動手,将我撂翻了扔出去。”
蕭朔将人放在膝上,按了腕脈,仔細診了一陣:“下次再有此事,先同梁太醫說,不要封你膻中穴。”
雲琅撇撇嘴,小聲嘀咕了一句。
蕭朔沒能聽清:“什麽?”
雲琅看着他,心說你是沒挨過梁老太醫的奪命連環針,還敢不讓封膻中穴,天靈蓋都給你封上。
身上還格外不舒服,雲琅不想叫他擔心,随口應了:“行,我跟太醫說。”
蕭朔細看了雲琅氣色,将他放下來,側身讓出馬車的一側坐榻:“躺下。”
“不好吧?”雲琅有點拘謹,坐得端端正正,同他客氣,“開封尹還在車底呢。”
“……不必管了。”蕭朔按了按額角:“主簿自會送他回去。”
“府裏這般多馬車嗎?還是雇的?”
雲琅有點心疼銀子:“你今日同皇上對着幹,日後聖恩只怕就沒過往那般隆重了,好歹省着些……”
雲小侯爺自小便是這個脾氣,越是害臊不自在,話反倒越多得停不下來。
蕭朔知道雲琅一時半會兒消停不了,索性收了手,仔細端詳着他。
雲琅被端詳得更不自在:“看我幹什麽?”
“果然不同。”蕭朔道,“以往替我敗家,恨不得下狠手坑死我,如今剛過了明路,便管着我不準亂花錢了。”
雲琅:“……”
雲琅氣血通了一大半,掙紮着撐起來,磨牙霍霍準備立時下狠口咬死蕭小王爺。
蕭朔看他動作吃力,眸底無聲暗了暗,伸手将人攏住,展平放在坐榻上。
雲琅跟他犟着力氣,嗆了下,咳了幾聲:“小王爺,有些事我才想通,有不少細處,可還沒來得及想得透徹清楚。”
雲琅看的書多,很是警惕:“你不要以為趁我不備,诓着我過完了明路,就能順理成章,先婚後那什麽……”
蕭朔放開手,用力按了按額頭:“後什麽?”
雲琅都不好意思說,一把攥住衣領:“你還真是诓着我過完了明路?!”
“……”蕭朔挪開他的手,替雲琅把假模假式攥皺了的外衫剝開,細致脫下來。
他早不是第一次替雲琅推宮過血,這些事都做得格外熟練,将脫下的衣物疊好,擱在一旁。
雲琅這些日子在府裏養得精細,雖說仍沒改見了點心就不好好吃飯的毛病,總歸也補回了些分量,不再像剛回府時那樣瘦得驚心。
只是氣血長久不暢,這般折騰了半晌,竟也沒能暖和過來多少。
蕭朔将雲琅放平,替他按了幾處大穴,察覺到雲琅筋骨下匿着的隐痛微栗,無聲阖了下眼。
雲琅的氣血不足,根基不穩,梁太醫不會不知道,本不該封住他的膻中、太淵兩處穴位。
既然明知道,卻還是下了狠手,只會說明雲琅當時的情形實在太兇險。
刀劍加身面不改色、生死都能等閑笑談的雲少将軍,險些叫故人長輩們幾句話硬生生戳亂了心脈血行。
“又自己在那兒想什麽?”
雲琅緩過一陣穴位牽扯的酸麻痛楚,看着蕭朔臉色,扯扯他袖子:“有話說話,每次見你這般臉色,我都要想一遍,是不是又在什麽地方不小心欺負了你。”
蕭朔不曾想到雲小侯爺也會反省這個,掃他一眼,去暗匣內拿護心丹:“我也有些事情,尚不及想透徹清楚。”
雲琅正要說話,聞言微怔,擡了頭看着他。
“時至今日,我仍定不準,所求的究竟是對是錯。”
蕭朔背對着他,将丹藥自玉瓶內倒出來,又将玉瓶仔細封好,擱回暗匣:“你我已彼此交心,并無半分疏離懷疑,其實并不必強求太多。我有時也會想,縱然這般下去……”
蕭朔攥了藥轉回來,正要同老主簿清水,掃見雲琅臉色,一把将他牢牢扶住:“怎麽了?”
雲琅說不出話,借力坐穩,搖了搖頭,勉強笑了下。
他心悸得太厲害,哪怕不診脈都看得出。蕭朔不及多想,将護心丹喂到雲琅唇邊,低聲道:“先咽下去,我幫你推行血脈,将藥力散開。”
雲琅有些累,只想好好歇一會兒,搖了搖頭,阖了眼靠回去。
蕭朔看着他神色,慢慢蹙緊了眉,低聲:“雲琅。”
雲琅倚着車廂,壓了壓紛亂心神:“你怎麽還……”
雲琅生性說不出這般矯情的話,靜坐了好半晌,終歸一笑:“無妨,既然這樣,你就先想清楚。”
雲琅摸了摸貼身戴着的玉佩,将心悸硬壓回去,笑了笑,灑脫道:“左右咱們倆也已綁在一塊兒了,做兄弟摯友不錯,做父子叔侄也很好……”
蕭朔蹙了蹙眉:“這般寬泛麽?”
“寬泛些好,有得輾轉騰挪。”
雲琅很是熟練,大方教他:“日後萬一出了什麽事,兄弟摯友做不成,總還有別的……”
蕭朔伸出手,覆在雲琅嘴上,将剩下的話盡數斂去。
雲琅怔了兩息,擡了眼睛看他。
“自小你的脾氣就急,我有三句話要說,說到一句半,就要擡頭在房頂上找你。”
蕭朔探身,吩咐了馬車回轉王府,坐回車內:“這些年了,也不見你有半分要改的意思。”
雲琅愣了半晌,匪夷所思挪走他的手:“小王爺,你怎麽不反省反省自己說話慢?”
兩人一塊兒長大,雲琅最不怕翻舊賬,跟他掰扯:“是我一個人聽不全你說話嗎?端王叔聽全過?王妃聽全過?整個王府就只有老主簿能等你把話說完……”
蕭朔搖了搖頭:“父王母妃想來已神仙眷侶、相伴逍遙,沒時間聽我叨擾啰嗦。”
“如今我想說的話,只會說給你一個人聽。”
蕭朔淡淡道:“故而,你也該設法克服一下。”
雲琅深吸口氣,忍着不咬蕭小王爺慢慢呼出來,用力按了按額頭。
“方才,我的話就并沒說完。”蕭朔道,“我剛說到,你我已彼此交心——”
“不疏離不懷疑,不用強求,這麽下去也行。”
雲琅實在愁得不行,替他總結:“你直接往下說行不行?”
蕭朔靜了片刻,緩聲道:“不行。”
雲琅:“……”
“就這般下去,總歸你稀裏糊塗,也會與我生同衾、死同穴。”
“我原以為,這就夠了。”
蕭朔道:“但……就在方才,我才知道不行。”
蕭朔擡眸:“我不甘心。”
雲琅怔了半晌,側過頭抿了抿嘴:“怎麽就是稀裏糊塗了?”
他自覺機警得很,并不算好騙,低頭不情不願嘟囔:“死同穴不就是講義氣同生共死嗎?生同衾是你半夜說你冷,府上炭火又不夠,老主簿不給你暖爐……”
“……”蕭朔心平氣和,看着機警的雲少将軍:“我若下些狠手,你如今不止與我同進同退,只怕早同榻同房、同進同出,龍鳳胎都有三對了。”
雲琅從沒想過蕭小王爺竟還有此等野心,愕然半晌,難以置信擡頭。
“只是打個比方,我知道你生不出來。”
蕭朔同老主簿要了清水,将護心丹遞到他唇邊:“張嘴。”
雲琅還沒回神,下意識跟着張了下嘴,便被蕭小王爺行雲流水将藥塞進去、灌了口水,按着嘴不準吐,沿喉間穴位反複順了幾次。
雲琅不由自主咽了藥,心情複雜:“……”
“你不必擔憂,也不必心存半分懷疑不安。”
蕭朔緩聲道:“你我之中,我才是那個日日忐忑惶惑、夜夜輾轉反側,怕一不留神就要被抛下的。”
雲琅半點沒看出來:“你實在太忐忑,以至于動辄将我氣得冒煙、吓唬我要去醉仙樓嗎?”
“是。”蕭朔承認,“我裝模作樣久了,藏得深些。”
雲琅被蕭小王爺坦然得沒了話,心服口服,同他抱了抱拳。
蕭朔靜坐一陣,繼續低聲說下去:“我原本覺得,只要你不走,願意同我生死一處,縱然一直這樣裝傻下去……”
“蕭朔。”雲琅咬了咬牙,“随你怎麽想,我是不是裝的,你——”
“縱然你一直這樣,真傻下去。”
蕭朔不和他擰,改口:“也沒什麽關系。”
雲琅:“……”
雲琅:“?”
蕭朔見他無論如何不肯躺好,索性握住雲小侯爺乏力到軟綿綿撓過來的胳膊,将人整個端過來放下:“我如何不知,這些年的事,一樁一件,你都背在身上,算成了自己的錯處。”
雲琅身上正冷得難受,隔了衣物,被他溫熱胸肩護住,不自覺怔了怔。
“油煎火烤,日日淩遲。”
蕭朔低聲:“你如何還準自己想別的……如何還敢想別的。”
蕭朔叫他靠在自己身上,狠了狠心,替雲琅一點點碾摩周身大穴:“那日我帶你去家廟,曾試探過你,若是什麽事都沒發生,你會不會高高興興同我進去。”
“只問了這一句。”蕭朔啞聲道,“便叫你疼到那般地步。”
雲琅此刻疼得也半點不輕,被他按着穴位,冷汗涔涔滲出來,咬牙盡力忍着:“你輕點……”
“輕了不見效用,尋常人這些穴位都不該疼,最多只是酸麻脹痛。”蕭朔道,“一處煎熬,便蟄着一處舊傷。”
雲琅筋骨微栗,下死力氣忍了,別開頭緊阖上眼。
“不必忍着。”蕭朔将空着的手遞過去,“疼就咬我。”
雲琅已忍了半晌,叫他硬生生氣樂了:“我雖說命犯白虎,也不是這個犯法……”
“我不知太傅與國公說了什麽,竟這般硬逼着你開了竅。”
蕭朔卻不打算再說這個,将話頭轉回來:“我只知道,你終于想明白該怎麽進我家廟的這一個時辰裏,百味雜陳郁結于胸,只怕沒多少念頭是值得高興的。”
“但凡長輩,沒人不說你生性豁達。”
蕭朔看着他,伸手攏上雲琅後頸:“可我知你自苦。”
雲琅在他掌下微微一怔,肩背無聲繃緊,閉上眼睛。
“沒想通這些時,你抱愧的是當年之事,你力不能及。”
蕭朔替雲琅推拿肩頸穴位,他怕雲琅疼的太厲害,将人圈在懷裏一并擔着,幾乎是貼着雲琅耳畔,輕聲道:“想通後,你又止不住想,是否辜負耽擱了我這些年。”
雲琅已分不出身上心底哪一處更疼,伏在他肩頭,在冷汗裏蒼白笑了笑:“小王爺,你不如先将我敲暈過去,你我都省些力氣……”
“積年累月沉下的舊疾。”蕭朔緩聲道,“要治,就要先發散出來。”
雲琅諱疾忌醫,悶着頭紮進他臂間:“不等治好,我先疼死了。”
蕭朔低下頭,靜看了一陣致力于在自己懷裏挖個坑鑽進去的雲少将軍,眼底一寸寸暖了,伸手将人護住:“我在。”
蕭朔護着他,在背上慢慢拍撫,耐心等着雲琅肩背隐約松緩下來:“你可知道,我為何一定要讓醉仙樓那間雅室叫松陰居。”
“現在知道了。”雲琅就是因為這個開的竅,低聲嘟囔,“太傅叫開封尹給我背了,前人的詞,叫《
殿前歡》。”
雲琅嗓子有些啞,靜了一陣,慢慢給他背:“碧雲深,碧雲深處路難尋,數椽茅屋和雲賃……雲在松陰。”
蕭朔眼底深了些,不再按壓推揉穴位,将雲琅愈向懷裏攬了。
雲琅少時嫌詩詞小曲有些矯情,從來只挑幾首喜歡的,大略記個半句,竟從沒記過這一首:“挂雲和八尺琴,卧苔石将雲根枕,折梅蕊把雲梢沁……”
蕭朔垂眸,輕聲背完:“雲心無我,雲我無心。”
雲琅氣息窒了下,勉強笑了笑:“我……那時候剛對着太傅告完狀,說蕭小王爺沒有心。”
……緊接着便接了這當頭一棒。
開封尹學問雖好,卻不解其中意味,好好一首詞念得平板無趣至極。
雲琅對着這一首無趣到頂的詞,怔坐了一刻,胸口不覺得疼,一口血卻忽然嗆出來。
一車的故人長輩,當即吓飛了半車的魂。幸虧梁太醫在,眼疾手快按了他一針放倒,裹了厚裘扔回去慢慢平複血氣。
還沒平複徹底,蕭小王爺就回來拉着他的手,不容他拒絕地坦白了心事。
……
蕭朔聽完始末,點了點頭:“于是你心想着,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左右已到了這一步,覆水難收,不如讓蕭朔親我一口……”
雲琅還在悵惘恍惚,一盆水被他潑醒了:“你幹什麽?!”
“我都這麽難受了,要點兒糖緩緩怎麽了?”
雲琅自覺一萬分有理,氣勢洶洶磨着牙,切齒瞪他:“這才哪到哪?話本上寫的多了!不光有這個,還——”
蕭朔到現在也沒能找到下冊:“還有什麽?”
雲琅幾乎就要給他背一遍,倏而回神,堪堪剎住話頭,不可置信:“你連這種話都要套我的?”
“我有什麽辦法。”蕭朔蹙眉,“這些年,我最荒唐的妄念,也無非只是叫你七天七夜下不來床。”
雲琅:“……”
雲琅看着狼子野心的蕭小王爺,張口結舌半晌:“這句裏為什麽會有‘無非’和‘只是’?”
“我只知道,有辦法能叫你七日七夜都在床上。”
蕭朔說起此事仍覺暗恨,沉聲道:“具體的辦法,卻被書鋪删減了,都在下冊的增補版裏。”
雲琅讷讷:“……哦。”
雲琅摸了摸傳言暴戾恣睢的琰王爺的手,推己及人、将心比心,盡力代入他的心思:“所以你肖想了我這麽久,竟然什麽都不會?”
“京城書鋪管得這麽嚴嗎?”雲琅有點心疼,“那時候我剛回府,你非逼我寫話本給你看,不是為了捉弄我,是為了暗地裏偷師學藝?”
蕭朔肩背繃了下,沉聲:“雲琅,你不要——”
雲琅心疼極了,伸手攔住蕭小王爺,拍了拍:“我懂。”
蕭朔:“……”
“這件事……你多少有些誤會。”
達者為先,雲琅倒不介意真教他些,當即撐坐起來:“七天七夜只是個結果,你要做的那些事才是目的。”
小王爺的手法甚是精妙,被提拉碾按過一遍穴位後,雲琅已覺周身松快了不少:“你也早已成人,縱然府上一個丫鬟沒有,也沒有曉事嬷嬷,總該知道心底有時候忍不住的念頭罷?”
雲琅有了點精神,就又犯了不知天高地厚的毛病,高高興興坐在蕭朔腿上,侃侃而談:“這七天七夜,便是說一個人本事極大、手段極多,能叫另一個半點也反抗不成,只能躺平了任他折騰……”
蕭朔蹙了眉:“還要折騰?”
“你不懂。”雲琅耳後紅了紅,實在沒法說得再細致,幹咽了下,“折騰才是最要緊的,叫折騰得起不來了,才能有七天——”
蕭朔搖了搖頭:“那便算了。”
雲琅還在斟酌該怎麽說,聞言怔了怔:“啊?”
“我不想折騰你。”蕭朔道,“只想讓你好好歇着。”
雲琅有些犯愁,一時甚至想去幫他找找下冊:“本就不沖突啊,我該歇着自然還能歇着,你……”
“我的妄念,無非是叫你安安生生躺在榻上,能不必操心、不用思慮,惬意逍遙地想睡多久睡上多久罷了。”
蕭朔不知其中內詳竟是這般,擰緊了眉,不願再聽:“什麽手段、折騰之類,我并無半分興趣。”
雲琅呆若木雞半晌,讷讷:“……你還真是半點也沒看過。”
蕭朔:“什麽?”
“沒事。”雲琅記牢了這句話,等着将來在榻上還給蕭小王爺,“你也将我想得太過懶散,就算惬意逍遙,我又哪裏睡得了七天這麽久。”
雲琅想了想那般情形:“這不是睡昏了,是幹脆睡死了罷?我就不信,我若有天倒頭睡上七日,你不擔驚受怕……”
“若能讓你歇透。”蕭朔垂眸,“擔驚受怕也無妨。”
雲琅愣了半晌,眼睜睜看着沒有下冊、卻将上冊研讀精深的蕭小王爺,一時有些遭不住,按着胸口揉了揉。
蕭朔察覺到他的動作,心下微沉,要去查看,被雲琅握着手按下來:“沒事。”
蕭朔看他一陣,那只手輕攥了下,慢慢收回來。
收到一半,被雲琅扯着袖子拽住了。
“蕭朔。”雲琅一點點往回扯,把蕭小王爺整個袖子扯過來,慢慢在手裏攥實了,“按話本裏講,你我此時已通了心意、互訴過了衷腸。”
雲琅懂得多,蕭朔交由他安排,點了下頭:“只是什麽?”
“只是——”
雲琅靜了半晌,忽然洩了口氣,苦笑道:“只是我不知為什麽,還是難受。”
“難受得厲害。”
雲琅垂了頭,他不很熟這種滋味,試了閑扯試了胡鬧,竟都遣散不淨:“想要的都有了,沒想過的也得了,我實在想不出來,還有什麽可難過的……”
蕭朔靜望着雲琅,将皺得不成的袖子從他手中扯出來。
雲琅攥了個空,愣了一會兒,低頭笑了笑,虛攥了下拳收手:“沒事,我——”
“你早該難過。”蕭朔将自己的手交到他手裏,掌心貼合着,無聲握實,“你比誰都該難過。
雲琅被他握着,肩背微微一悸,怔忡擡頭。
馬車晃了下,停在了琰王府門口。
蕭朔不假人手,拿裘皮将雲琅裹了,自馬車上仔細抱下來。
玄鐵衛和親兵都已自覺低頭,對着牆根站成一排。雲琅反倒越發不自在,盡力攢出些力氣,想掙下來:“沒那麽嚴重,你扶我一把就是了……”
“你看的話本裏沒說過?”蕭朔淡聲道,“《禮經》裏都有,兩人初次表白心意後,當由家裏做主的一方抱另一個回門。”
蕭小王爺的語氣實在太過篤定沉穩,雲琅被他唬了兩息,反應過來,眼睜睜被抱着進了門:“……”
“難過時,這般便能好些。”
蕭朔将他一路抱進書房,來到榻邊,低聲道:“別亂動,你如今分量沉了些……”
雲琅惱羞成怒,一腳踹了蕭小王爺,蹦在地上踉了兩步,自窗戶翻了出去。
蕭朔已很習慣這套流程,不用老主簿找人,随着翻出窗子,走到假山石下:“下來。”
“不下。”雲琅抱着石頭,怏怏不樂,“我如今分量沉了,蕭小王爺抱不動,再給我摔地上。”
蕭朔還未來得及說完,緩聲道:“早同你說了,改一改,不要只聽一句半。”
雲琅:“……”
雲琅飽讀群書,想不出這句話後頭還能接哪句:“那你原本想說什麽?”
玄鐵衛還在花園裏面壁,蕭朔掃了一眼,緩聲道:“下來,回去同你說。”
雲琅跟他犟:“不下。”
蕭朔平了平氣,不同他計較:“在此處說了,你又要覺得我亂說話。”
“你還能亂說什麽?”雲琅眼看着他連七天七夜也不懂,坐在假山上,很是不以為意,“你不說我便不下去,總歸——”
“你如今分量沉了些,不再像剛回來時那般消瘦支離,抱着比此前溫軟柔和,更趁手得多。”
蕭朔拿他無法,只得繼續道:“我畢竟早已成人,縱然府上一個丫鬟沒有,也沒有曉事嬷嬷,心底有時也總有忍不住的念頭。你若再亂動,有些不該貼蹭的……”
雲琅燙熟了,腳下沒譜,在花園裏亂撞了幾次,踩着窗沿飄回了書房。
蕭朔替他攔了下窗棂,也翻回去,關了窗戶:“莫怪我忍不住。”
雲琅從頭一路滾熱到腳,轉了幾個圈出不去,紮在榻上:“不用說了!”
雲少将軍朝令夕改,蕭朔停了話頭,将人翻了個面,替他在頸後墊了個枕頭。
雲琅枕着枕頭,奄奄一息:“……”
蕭朔坐在榻邊:“方才,你同我說心裏難過。”
“不了。”雲琅拱了拱手,“有勞蕭小王爺,我如今好得很,也不難受了,腰不酸了腿不疼了,氣血也通了……”
“不必強撐。”
蕭朔道:“你每次都逼着自己将這些壓下去,積年累月,發散不出,才會熬成沉疴累及心脈。”
雲琅愣了下,按按胸口,有些困惑:“可我是真覺得不難受了……”
蕭朔懶得同他再費功夫講道理,靜坐一刻,挑了個詞:“家廟。”
雲琅:“……”
蕭朔不疾不徐:“我早心悅你。”
雲琅:“……”
蕭朔望了他一眼:“雲心無我,雲我無心……”
“小王爺。”雲琅摸出匕首,拍在他手裏,“請立時一刀捅死我。”
蕭朔蹙了蹙眉,将匕首收起來:“怎麽又拿出來了?”
“這把趁手,那個藏寶庫我去得比你還多呢,門口小獅子尾巴就是我掰掉的。”
雲琅臉上還熱,他好不容易緩過那一陣了,如今被蕭朔翻扯出來,很不高興,翻了個身嘟囔:“你不說當摯友兄弟也好?那就勞煩摯友替我吹個燈,我困了,要睡一覺……”
“這是前半句。”蕭朔看着他,“我後面還說了,今日才知自己原來不甘心。”
“……”雲琅沒細聽全,怔了下,有些讪然:“是嗎?”
蕭朔早習慣了,不與他計較,将門窗關嚴,吹滅了桌上那一盞油燈。
雲琅自作孽不可活,眼睜睜看着蕭小王爺關門落鎖,一陣不安:“等等,我反悔了,重來——”
“落子無悔。”蕭朔道,“雲琅,誰都會委屈,這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你不必在我面前也硬逼自己藏起來。”
雲琅不及回神,胸口忽然跟着一絞,喉嚨動了下,沒能出聲。
“你不藏着,我才知道。”
蕭朔輕聲:“我知道了,才好哄你。”
雲琅靜坐了半晌,被心底不知來處的疼煎着,苦笑了下:“可我也不清楚。”
“當初……先帝問過我一次,那之後我其實想了幾日,後來便不敢再想。”
“這些年,我不曾再想過這些事,也沒覺得還能與你有什麽後來。太傅硬給我開了竅,我……疼歸疼,不騙你,叫梁太醫紮倒了的時候,心裏其實有些盼着你回來。”
雲琅自己都不知自己在說什麽,握了下拳,輕聲道:“後來又聽見你說,覺得只相守也很好,不知為何便疼得難熬,卻又覺得好像也沒錯……”
“我原以為,能相守便知足。”蕭朔看着他,“今日才知我不甘心。”
雲琅盡力笑了下:“那時我性子急,沒聽全,現在知道了。”
雲琅不想再掰扯這個,握着蕭朔的手臂拍了下:“不早了,睡罷——”
“不甘心你我百年之後,縱然同穴,卻不能合葬在一棺、不能日日相伴。”
蕭朔緩聲說完:“不甘心夜夜同衾,卻不能名正言順,以心相抵,換你入我襟懷。”
蕭朔:“我不甘心,後人提起你我時,名姓竟不在一處。
雲琅悸顫了下,心底像是被忽然蠻不講理豁開了個口子,死死壓制着的無數情緒呼嘯而出,将他淹得喘不過氣。
經年累月,泛濫成災。
雲琅胸口疼得厲害,他本能覺得焦躁,擡手想用力捶一拳,卻被人握住了手腕。
雲琅倉促反握回去,死死攥緊,壓着喉嚨裏分明的血腥氣,逼着自己張嘴:“我——”
屋內熄了燈,蕭朔在清冷月色裏跪下來。
蕭朔跪在榻前,擁住他,吻住了雲琅的全部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