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大慶殿內, 燭光幽暗。
蕭朔撐了下地,穩住身形,睜開眼睛。
跪了半日, 殿內靜得空無一人, 與過往悄然相映,他竟極短暫地做了個夢。
夢裏,他抵着殿前風雪,跪求先帝重查血案。
他拜伏在冰冷的白玉階上,再起身時, 神思恍惚,卻像是一瞬見了另一個人的影子。
文德殿內,只身跪在地上的少年将軍。
胸口新換的繃布,眼看又隐約透出新的血色, 臉色蒼白, 襯得眼睫漆黑。
眼底是格外安靜的空茫。
他從沒見到過這樣的雲琅, 雲少将軍矯捷明朗, 靈氣溢得藏也藏不住, 無論在哪兒, 都能輕易叫人挪不開眼睛。
不該像現在這樣, 被困在碰不見的地方, 淡得像是下一刻便會消散幹淨。
蕭朔忍不住蹙緊眉,要伸手去拉他, 雲琅卻已動了動, 拿過地上疊着的外衫披風。
光芒一點點從雲琅的眼睛裏褪去, 漸次熄滅,或是藏進了更深的地方。
雲琅站起身,像是徹底與外界隔絕, 慢慢将外衫穿戴齊整,又系好了那領披風,朝門外走出去。
蕭朔跪在地上,過往與現實疊合,有某種幾乎無聲的情緒自他胸口生發,沿着血脈,将他徹底箍牢。
這領披風,他比任何一個人都更認得。
蕭朔靜了一陣,撐着地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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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吾衛奉皇命在此監管,常紀守在殿外,與悄悄尋過來的洪公公低聲說話。
“也不知聖上是怎麽想的,竟當真聽信了那些胡話。”
常紀皺緊了眉,低聲道:“看如今的情形,琰王爺只怕難免要受些罪……”
常紀受雲琅所托,也有心照應蕭朔,只是終歸不能做得太過明顯,只能叫人暗中在殿內攏了幾個火盆。
他接過洪公公帶來的食盒湯藥,不着痕跡在身後藏了:“您當年是侍奉端王的,看着琰王長大,能不能勸勸王爺?同聖上服個軟……”
洪公公立在殿口,輕嘆一聲,搖了搖頭。
常紀也知道蕭朔性情,沒再說下去,重重嘆了口氣。
皇上已傳了旨,叫琰王跪在大慶殿內反省,若是蕭朔一日不回心轉意,便要一日在此處跪着。
到了這個地步,究竟要不要同戎狄割地、文臣武将的連年積怨、樞密院與政事堂的職權沖突,其實都已不是最要緊的。
皇上要的是個徹底聽話的琰王。
倘若蕭朔想不明白這一點,或是縱然想通了,卻不肯去做,只怕不能輕易再從此處出去。
常紀心中黯然,正要将食盒拎進去,忽然錯愕:“王爺?您怎麽——”
常紀眼睜睜看着蕭朔自殿內出來,吓了一跳,匆忙側身擋了:“可是有事?下官自可傳話。聖上有旨,封閉大慶殿,琰王不得擅出……”
蕭朔并不理會,看向洪公公:“您手中還有胡蔓草麽?”
洪公公頓了下,慢慢皺緊了眉。
蕭朔朝他伸出手。
洪公公退了半步,搖了搖頭,躬身道:“此物早不用了。殿下再忍一忍……受些委屈。”
“皇上今日是有意施威。”
洪公公靜了片刻,低聲勸:“如今殿下在朝中,尚有不可替代的要緊之處。皇上只想給殿下個教訓,不會太過……”
“我有急事,要回府一趟。”蕭朔打斷,“不必太多。”
洪公公伛偻着身子,一言不發,只一味搖頭。
“胡蔓草……可是鈎吻,民間俗稱斷腸草的?”
常紀隐約聽過這個,跟着不安:“這東西能要人命,王爺要這個幹什麽?”
“民間以訛傳訛,毒性并不如傳聞兇險。”蕭朔平靜道,“适量用些,病況脈象皆可以假亂真,事後以三黃湯灌服解毒即可。”
此時不比當初,皇上還要假意維持對他的縱容恩寵,咬破舌根,用一口血便能半真半假糊弄過去。
若再鬧出些病,借故回去,定然會交由太醫院診脈甄別。
他若有雲琅的家傳功法,運功自震心脈就是了,也不必還在此處耽擱這些工夫。
蕭朔壓不下腦海裏翻覆的念頭,盡力耐了性子,朝洪公公伸手。
洪公公掃了一眼常紀,走得近了些,悄聲:“殿下……總該想想小侯爺。”
洪公公低聲道:“是藥三分毒,殿下用了此物,若叫小侯爺知道了,只怕……”
“不會叫他知道。”蕭朔緊鎖着眉,“出宮後尋個機會,将解藥灌了就是。”
他今日出門時,已與雲琅約好了回府,到了時候,便必須回去。
若是再耽擱下去,雲琅定然要在宮外想辦法。
蕭朔此時心緒太亂,一時理不順雲琅會選哪一種,卻無論如何也不想再讓雲琅用一次碧水丹。
好不容易才攔住他,好不容易養得有了些起色。
好不容易……才叫那雙眼睛裏,隐約重新有了些光亮。
不能再留雲琅一個。
蕭朔心中紛亂,他已有些時日不曾犯過頭疼,此時腦中又全無章法地盡數翻絞起來,越發煩躁:“快些,不必磨蹭了。”
洪公公進退兩難,還要再勸,忽然聽見人聲,皇上身邊的傳旨太監竟帶人急匆匆走了過來。
常紀神色微變,将兩人擋了,過去将人攔住:“這麽晚了,可是聖上又有吩咐?”
“聖上口谕,琰王雖然不知進退、悍然攪亂朝堂,卻畢竟是為國事,行雖無狀,情有可原。”
傳旨太監被他攔在殿外,見常紀沒有讓開的意思,也只得站定了,低聲道:“小懲大誡……便不再另行處置了,叫回府禁閉,自行反省。”
常紀聽得半喜半憂,攔在殿口,反倒不敢立時全信:“聖上可有明旨诏書?”
傳旨太監搖了搖頭:“沒有,只是口谕,聖上旨意下得急……”
“沒有旨意,如何放得?”
常紀見過宮中手段,仍不放心:“若是今日叫琰王回去了,明日又說琰王不遵皇命,擅離了皇宮怎麽辦?”
此事無人佐證,傳旨太監雖然是皇上身邊的人,但叫琰王在殿內反省是過了明诏、叫起居舍人記下來了的。
雖不至有人膽大包天,在宮裏假傳聖旨,可朝令夕改實在突兀。若是皇上真有意再拿此事打磨臣下一遭,也夠琰王一受。
傳旨太監只是奉命來遞話,也不知就裏,一陣為難:“可皇上确實就只是下了口谕,将軍再要,也編不出明诏來啊。”
“令牌、令箭呢?”常紀皺了眉,“哪怕有樣憑證,能代聖命,末将也好開門放人。”
傳旨太監也是頭一遭什麽都沒帶,被他追問,才覺的确反常:“也沒有……”
兩人一時僵持,立在殿口,竟誰也不知該如何處置。
常紀并非不想讓琰王回府,只是事出突然,終歸怕此中有詐。尚在躊躇,洪公公已自殿角拐了出來。
宮中伺候的太監內侍,彼此都認得。傳旨太監見了他,眼睛一亮:“您老怎麽在這兒?”
傳旨太監頭一回傳這樣的旨進退兩難地卡着,難受得很,拉着洪公公不放:“您幫着勸勸常将軍,此事雖說不合規制,可琰王莫非不急着回去?大家都行個方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也就過去了?”
洪公公被他拉着,笑吟吟點了點頭,卻又自袖子裏遞了個極精致的玉把件過去。
傳旨太監愣了下,又驚又喜:“可是有什麽事?如何就勞動您這般……”
“咱們在宮中伺候的,哪有這些好東西?”
洪公公笑了笑:“這是琰王給的。”
傳旨太監倒也常收朝臣的禮,清楚章程,掃了一圈四下無人,匆忙收好了:“琰王要問什麽?”
“公公替皇上傳的口谕,琰王在裏頭聽見了。”洪公公壓低聲音,“叫問一句,皇上傳口谕前,可還見了別的什麽人。”
傳旨太監仔細想了想,搖搖頭:“也不曾見什麽人,倒是收了張條子。”
洪公公神色微動:“什麽條子?”
“裏頭寫了什麽,咱們哪裏知道。只知道這條子應當是集賢殿裏出的,混在了剛送來的典籍裏頭。”
傳旨太監侍候得遠,知道得并不詳細:“至于是哪位大學士、閣老大人寫的,寫了些什麽,也不清楚了。”
能說到這一步,已是宮裏內侍的人情。洪公公不多問,又添了顆瑪瑙珠過去:“今日常将軍阻攔,也是不得已之舉,就不必回報煩聖上的心了。”
“這個不用公公囑咐,如今早不是先帝時候那般寬松光景了,咱們心裏如何不清楚?”
傳旨太監連連點頭:“您放心,定然不會亂說的。”
洪公公退開半步,朝他拱了拱手。
傳旨太監将東西仔細收好了,又朝洪公公與常紀拱手作別,轉身快步沒進了夜色。
常紀立在殿門外還禮,看着傳旨太監走遠,屏退了手下繞回來:“此事究竟是喜是憂?皇上是何用意,我心裏實在沒底……”
“琰王殿下叫問這個,也是為了弄清楚。”
洪公公收了笑意,攏了袖子繞回來,壓低聲音答了一句:“若是集賢殿那邊有了動靜,便不是聖上本意,能放心回去。”
常紀有些莫名:“又同集賢殿有什麽關系,那不是給年事已高的大人們編書養老的地方麽?”
“殿下說,只要集賢殿有動靜,就是家裏人在外頭有安排了。”
洪公公也不很清楚,只是依吩咐行事,過去打開殿門:“殿下府上可有人等候?天色晚了,可要老仆去安排車馬……”
“不必。”蕭朔垂眸,“他既有辦法迫使皇上不得不放我出來,便不會讓我自己走回去。”
常紀聽得雲裏霧裏:“誰?”
蕭朔已不剩半分耐性,不再多說,不用金吾衛護送,撣淨衣物匆匆出了宮。
宮外,一輛馬車隐在牆角樹蔭下,已靜等了大半日。
老主簿從日落守到月出,在車下焦灼徘徊,不知走了多少個圈。
宮門開了又關,次次出來的都是不相幹的人。老主簿聽見宮門處動靜,嘆了口氣,擡頭張望了一眼,忽然瞪圓了眼睛。
蕭朔自宮內出來,被老主簿快步迎過去,匆忙扶住:“王爺!”
蕭朔蹙緊眉:“他呢?”
老主簿稍一怔忡,回頭望了一眼車廂。
蕭朔沒耐性多問,盡力壓了壓念頭,快步過去,挑開車簾。
老主簿攔之不及:“王爺——”
蕭朔:“……”
開封尹衛準坐在車裏,邊上擠着梁老太醫,虔國公貼着車廂,咬牙生着悶氣,蔡太傅面沉似水,冷了臉色坐在了另一側。
雲琅裹着厚裘皮,靠在角落,氣息清淺,像是睡得正熟。
蕭朔站在車外,挑着車簾,清醒了一刻,擡手按了兩下眼睛。
衛準執掌開封多年,也不曾見過這等情形,背負着雙手,幹咳一聲:“琰王。”
“虔國公和太傅要進宮面聖,叫小侯爺攔在了宮門口,又不肯走,一定要等您出來。”
老主簿匆匆跟過來,低聲解釋:“衛大人……是小侯爺關在這兒的,說是用來牽制楊閣老的人質,不能放回去。”
蕭朔阖了下眼,扶着車廂,看向梁太醫。
“老夫沒來添亂,老夫一開始就在這兒。”
梁老太醫舉着銀針:“他怕你跪久了血脈不通,腿上落什麽暗傷,叫老夫幫你紮一紮。”
老主簿也是第一次知道府上的馬車這般能裝,讪讪的守在邊上,試探道:“不若……您也進去試試,看能不能裝得下……”
蕭朔沉聲:“再叫一輛馬車,送諸位大人回去。”
老主簿:“是。”
蕭朔用力按了按額頭,看着仍睡得安穩的雲琅,蹙緊眉,伸手要去試他腕脈。
“一車的故人排隊訓他,念及往事,牽動心神。”
梁太醫悠悠道:“叫老夫紮了幾針,一時還動彈不了。”
梁太醫原本安安穩穩坐在車裏,眼看鬧到了這一步,看熱鬧半分不怕事大:“別看他如今活蹦亂跳,便以為沉疴盡除了。他如今舊傷不過只養好了兩三分,根基未複,胸中也尚有郁結未解,不過是力疾從事,你們竟還來添亂……”
“老夫何曾訓他!”虔國公壓不下火氣,“老夫不過是要揍這個外孫一頓,幾時說要牽連外孫媳婦了!?”
“什麽孫媳婦?”蔡老太傅冷冰冰道,“仗着你家王府國公,便這般仗勢強搶……”
“什麽強搶!他們兩個家廟都拜了,還有紅綢子……十壇美酒!通紅通紅的大綢子!你們都沒看見!”
虔國公被這個老儒生氣得火冒三丈:“怎麽到你嘴裏,就變成了這小子還沒開竅?沒開竅跟着叫我外公,沒開竅這般死心塌地護着他?老夫不管,今日必須說明白……”
蔡老太傅心疼學生,硬擠過去,拿棉花堵了雲琅的耳朵:“吼什麽,顯你嗓門大?”
虔國公:“……”
開封尹衛準坐得端正,負着雙手,向車廂角落挪了挪。
老主簿守在車外,戰兢兢看着虔國公撸袖子,憂心忡忡:“王爺,如今——”
蕭朔撂下車簾,擡手捏了捏眉心。
出宮前,他雖然想過宮外情形或許複雜難測、或許撲朔迷離。
卻仍半分也不曾料到。
撲朔……迷離至此。
雲琅還在車裏,此時動彈不得,說不定要被老人家們肉搏牽連到。
蕭朔終歸不放心,要去将人抱出來。
一車的人,實在動作不便。蕭朔探身,剛将人攬住,冷不防聽見虔國公沉聲道:“開封尹都說了!”
好歹也是在宮城之外,虔國公咬牙切齒,盡力低了嗓門:“先帝分明問過雲小子,是不是心悅我家這個外孫!他不也答了話?豈會全無所覺……”
蕭朔手臂微頓,胸口像是被什麽扯着,倏忽一緊。
“他怎麽答的?”蔡太傅淡聲道,“不悅,蕭朔老訓我。”
自己的學生,心肺腦子是怎麽長的,蔡太傅比誰都清楚:“他當真知道什麽叫心悅?無非以為是先帝問他,喜不喜歡同端王家的孩子一起玩兒,見了蕭朔心中高不高興。”
蔡太傅頓了一刻,掃了一眼蕭朔,補刀道:“更不要說,他答的還是不高興……”
虔國公惱羞成怒,險些便要動手。
蔡老太傅能文能武,一柄戒尺使得出神入化,半分不怵:“當年……的确誰都覺得,他們兩人合該在一塊兒。之所以不挑破,無非等雲琅再想明白些罷了。”
“可世事無常。”蔡太傅架着虔國公的胳膊,看向蕭朔,緩聲道,“有些事錯過了就是錯過了,你明白嗎?”
蕭朔垂眸:“不明白。”
“冥頑。”蔡太傅斥道,“如今這般情形,你二人如何還能在一起?”
“有什麽不能的。”蕭朔沒有診脈,将雲琅的手徑自握在掌心,“我要同他長相厮守,何人攔得。”
蕭朔的話說得極平靜,話外近于無法無天的冷意滲出來,卻平白懾得人心頭一寒。
蔡太傅蹙了蹙眉,看着他,沒再說下去。
“他喜歡怎麽樣都無妨,要做摯友,就是摯友,要當兄弟,便當兄弟。”
蕭朔緩聲開口:“他當我是什麽,我便是什麽。”
“他本該能想清楚的,可當年之事,剜心蝕骨,枷鎖一樣死死壓着他。”
蕭朔伸手,撫了下雲琅的眉峰:“我又混沌無知,一再誤解疏離,又是一道鐐铐。”
蕭朔攬着雲琅,靜看着他:“我本以為,他回來後我作勢冥頑昏聩,他會因此生我的氣,能想明白,其實最該委屈的分明就是他。”
“我想過許多次,哪怕他因此與我反目,大吵一架也好……可他竟還覺得對不起我。”
蕭朔輕聲道:“他竟覺得對不起我。”
“你……二人間,不該有什麽對不起。”
蔡太傅忍不住道:“真要論,又豈非是我們這些做長輩的無能……可老夫要說的,不是這個。”
蕭朔護着雲琅,擡眸:“您要說什麽?”
蔡太傅道:“按本朝律例,女子入宮若有位份,則不再按本家宗牒,一律歸為官家之人。”
這條律例當初定下,本是因為高門權貴家大業大,旁支衆多,常有送入宮中的秀女年齡相仿、輩分卻不同的情形,設此一條免得徒增混亂,倒沒有更多的用意。
但有舊例可尋,卻也有幸有所轉圜,不曾叫雲氏一門的罪過株連到先皇後身上。
“據開封尹所說,先帝已叫先皇後養了雲琅,收為義子。不知是否已入了起居注,有了皇家玉牒。”
蔡太傅道:“此事我等尚未來得及查證,還要去設法弄清楚。”
蕭朔:“……”
“你以為我們吵了這半日,吵得是什麽?”
虔國公皺緊了眉:“難不成還有別的能攔住你們?”
從沒想到還有這一層,虔國公鬧心得不行:“如今這輩分已然徹底亂套了,若是雲琅真成了皇後養子,雖說年紀比你小些,按輩分也是你的叔叔……”
“你要想清楚。”蔡太傅看着他,“若是先帝當年手快,将他的玉牒改過了身份——”
蕭朔靜了片刻,心煩意亂:“我就去燒了祖廟。”
蔡太傅:“……”
虔國公:“……”
開封尹負責京城治安,衛準還坐在車裏:“琰王。”
蕭朔面色沉靜,眸底黑得不見波瀾,定定看着仍安靜阖着眼的雲琅。
蔡太傅終歸坐不住:“不必叫車了……老夫去找宗正寺。”
“老豎儒!”虔國公追着他,匆匆下了車,“老夫的外孫媳婦,老夫同去,免得你做什麽手腳!你站住——”
蔡太傅被他煩得七竅生煙:“什麽孫媳婦?老夫的學生若非時運不濟,該是堂堂一品軍侯!縱然要論,也該是你那外孫子進他的侯府……”
兩位老大人吵嚷着走遠,一路遞牌子入了宮,直奔了管理宗室玉牒的宗正寺。
老主簿剛把另一套車牽過來,愣了愣:“可……還要用麽?”
“不急。”梁太醫很有眼色,從容道,“琰王爺的腿疼不疼?若是疼,老夫便來紮幾針。”
“不過是跪半日,疼什麽。”
蕭朔心神仍亂,緊蹙着眉:“無事。”
“那便好。”梁太醫撩起衣袖,“叫他躺平。”
蕭朔看着無聲無息的雲琅,心底沉了沉:“做什麽?”
“起針啊。”
梁太醫茫然道:“老夫不是已告訴過你了,他叫老夫紮了幾針,如今雖清醒着、聽得見,卻不能動麽?”
蕭朔:“……”
開封尹就在車上,明察秋毫,忍不住皺眉:“您不曾說過雲将軍清醒着、聽得見。”
梁太醫一拍腦袋:“大抵忘說了,不妨事。”
蕭朔:“……”
梁太醫聽完了琰王爺的肺腑之言,很滿意,過去将雲琅扳過來,逐一起了穴位上封着的幾處銀針:“好了,起來罷。”
雲琅仍靜靜躺着,不見半分反應。
“給他暖一暖。”梁太醫道,“這套針法若将穴位封全了,便是假死之法。如今雖然只封了一半,只怕也不好受,還要有人替他推行血脈。”
“若不是眼見着他自己鑽自己的牛角尖,眼看着又要傷及心腑,也用不着這般冒險。”
梁太醫拍了拍雲琅:“行了,起來。”
雲琅安靜躺着,身上頹軟冰冷,叫他一碰,手臂便跟着滑落下來。
梁太醫怔了下,又去試了試雲琅鼻息,蹙了眉。
蕭朔心頭倏地繃緊,将人抱緊:“雲琅!”
梁太醫不曾察覺到半點氣息,心中也難得慌了,手忙腳亂又翻了銀針:“你別光抱着他……替他診診脈!”
蕭朔坐在原地,像是當頭澆了一盆冰水,心肺寒透了,稍一動彈,又有冰棱刺穿髒腑紮出來。
他胸口起伏了幾次,去摸雲琅的腕脈,卻不知是沒能摸準地方還是別的緣故,竟察覺不到半分搏動。
“先別急……老夫看看。”
梁太醫不知用了多少次用這套針法,頭一回竟出了事,焦頭爛額:“快快,把人放平……你也來搭把手!”
梁太醫拆了一包參片,掰開雲琅的嘴,放在他舌下:“把銀針給老夫遞過來,動作快些!”
“……”開封尹低聲道:“恕下官……”
“恕什麽恕?!”
梁太醫急道:“人命關天!就叫你動動手幫忙——”
“恕下官動不了。”開封尹無奈道,“雲将軍将下官的手捆上了。”
梁太醫:“……”
“布條在雲将軍在手裏攥着……那只手,被裘皮擋着的。”
衛準已盡力了半晌,讓出牢牢捆着雙手的布條:“下官一動,雲将軍就用力扯我,下官拽不動。”
梁太醫:“……”
雲琅一陣氣結,扒拉開蕭朔的胳膊,吐了參片睜開眼睛:“衛大人,你是只會說實話嗎?”
衛準歉然道:“自入朝為官之日起,下官便立誓,明鏡高懸,此生絕不說半句假話……”
雲琅被他氣得磨牙,扔了攥着的布條,扯着梁太醫掰扯:“他不懂您也不懂?這時候不該有人嘴對嘴給我度一口氣,別叫我背過氣去嗎?!”
梁太醫:“……”
梁太醫心服口服:“老夫懂,老夫只是不曾想到,一個實在太想進別人的家廟,為了這個甚至都能絞盡腦汁去當別人義父的人,居然才開竅了一個時辰,便已肖想到了這一步。”
梁太醫把銀針收起來:“先帝當初問你,想不想進蕭朔的家廟。你發現自己很想,于是你就偷着來找老夫帶路,入了陵寝,擅自和端王的在天之靈拜了把子……”
梁老太醫怎麽都想不通:“你怎麽不直接跟先帝拜把子呢?”
雲琅愣了兩秒,後知後覺面紅耳赤,張口結舌側過頭。
梁太醫唏噓着搖頭,收拾東西自覺下了車。
雲琅不很敢看蕭朔,咳了一聲,徒勞攔他:“您……先別走。”
梁太醫為了這兩個人,自覺少說已短命了兩個月,擺了擺手,腳底溜煙上了新拉來的馬車。
雲琅隐約覺得不妙,攔之不及,眼睜睜看着老太醫絕塵而去。
背後的蕭小王爺死死抱着他,手臂仍半僵不僵,人默然坐着,胸口的起伏卻已愈加激烈。
雲琅幹咽了下,看向另一頭:“開封尹……”
開封尹衛準兩只手還被綁着,朝他一躬身,自覺跳下車,端端正正坐在了馬車的車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