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玄鐵衛拿了令牌, 形色匆匆去了。
雲琅合了門,叫老主簿守在門外,撿了幾顆栗子拿在手裏, 重新坐回窗前。
“當今聖上……仍有要驅使琰王處。”
衛準坐了片刻, 垂了視線道:“小懲大誡,想來手段不會太過。”
“朝中如今大半執政官員,皆是受當年黨争餘蔭,真有政才、能做事的寥寥無幾。”
衛準道:“皇上又醉心牽制平衡之術,宰相被樞密院牽制, 樞密使掌軍,招兵卻要聽政事堂的,錢糧軍費又都在三司手裏。”
衛準低聲道:“如今朝堂之上,官職差遣全不在一處。人人只管掃門前雪, 互不通氣, 職權又多有繁冗重疊……”
“故而皇上如今手上, 其實沒幾個人真正可用, 只能打起了琰王的主意。”
雲琅收回目光, 朝他笑了笑:“這些我們倒是知道。”
雲琅叫人撤了兩盞冷茶, 又斟了第三盞, 推過去:“衛大人與楊閣老走得近, 可還知道些我們不清楚的?”
衛準攥了下拳:“下官并非——”
他靜了片刻,苦笑一聲, 嘆了口氣:“我與楊閣老走得并不近, 只是如今仍忝列着開封尹職事, 守着汴梁腹心之地,被他們格外重視些罷了。”
雲琅剝了個栗子,擱在桌邊, 視線落在他身上。
衛準道:“雲将軍知道‘試霜堂’麽?”
“大略知道。”雲琅這幾年走遍各處,聞言點了下頭,“取‘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之意,是出資扶助寒門的,只要有心讀書科考,缺錢給錢,斷糧管飯。”
衛準聞言怔了下,失笑:“但凡試霜堂,一律開在官府都探查不到的窮山惡水,找是找不到的,只有重病半死、只剩一口氣的,才會被擡去救治安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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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準不料他連這個也知道,若有所思:“雲将軍連這個也知道,看來琰王這些年雖然看似閉門不出,也有自己探查的辦法。”
雲琅不以為意,笑了笑:“大人接着說。”
“試霜堂專救幾乎沒有生路的寒門學子,延醫用藥,将人救活後考較學問。若是實在不開竅、書讀得不紮實,便扔出去自生自滅。”
衛準道:“若是書讀得好,又有天資,就如雲将軍所說,只要有心讀書科考,三餐用度皆有供應。”
“凡是入了試霜堂的學子,皆有名師悉心教導,待學問好了,便送去應試科考。”
衛準苦笑道:“這些人來時已幾乎沒有生路,再造之恩、再生之德,如何能不設法報答?縱然此後察覺出端倪,也早已來不及脫身了……”
雲琅靜了片刻,實在忍不住:“救活後考較過,擡了扔出去的那些人裏,難道就沒有書也讀的很好、腦子其實也很聰明的?”
衛準愣了愣:“什麽?”
“……沒事。”雲琅平了平氣,又剝了個栗子:“衛大人也是被這‘試霜堂’送入朝中的麽?”
“是。”衛準低聲道,“試霜堂受楊氏一門教導,為避嫌,便不能參加閣老主持的春闱,故而自然也不算是楊閣老的門生。”
雲琅點了點頭:“世人都說楊閣老有教無類,從不拒寒門子弟,原來是這麽個‘不拒’法。”
蕭朔這幾日已叫人查清了楊顯佑的家族親眷,雲琅看過一遍,大致記得差不多:“楊氏一門……他那兩個兒子,也在試霜堂教書?”
“楊閣老說,他已在朝堂之中位極人臣,家族子弟無論如何都要承祖蔭,于他人實在不公,理當避諱。”
衛準稍一停頓,又道:“故而但凡嫡系子弟,沒有一個入仕的。”
雲琅笑了笑:“避諱……也不知避諱的是什麽。”
衛準今日已破例說了太多,不再置評:“雲将軍想問的,下官大致能猜得出。但下官所知,的确已盡數相告。”
“其他的事,楊閣老大抵也不會告訴大人。”雲琅大略猜得到,“衛大人這個脾氣,在楊氏門下,只怕也不算是多受青睐的。”
衛準苦笑:“何止不受青睐……故而由下官說,雲将軍選下官來做人質,選得其實并不好。”
“不妨事。”雲琅攥了攥手腕,并不着急,“汴京向外,京西南路、淮南西路,我知道他幾個試霜堂的地方,大不了帶人趕去抄幾家解解氣。”
衛準微愕:“将軍如何會知道——”
他下意識問了一句,忽然回過神,看着雲琅,神色微微變了變。
“三家試霜堂,都把我擡着扔出來了。”
雲琅終歸還是壓不下火氣:“我就這麽不堪造就?!”
在學宮讀書的時候,雲琅雖然三日一罰抄、五天一禁閉,可大都是因為揪疼了太傅的胡子,薅禿了少傅的毛筆。但凡用心學的東西,便沒有學不會的。
雲琅想不通自己差在了哪兒,越想越來氣:“怎麽挑的人?!怎麽就不開竅了……”
“試霜堂考較的是帖經、墨義和詩賦,都是科舉要考的。只考強記博誦,至于其中內涵義理,卻說學之無用,不準深究。”
衛準忙道:“将軍所學,只怕不精于此。”
衛準看他半晌,終歸忍不住:“雲将軍這些年,為何竟兇險至此?當初先帝明明已給了将軍免死金牌、豁罪明诏——”
“诏書叫我拿出去換別的了。”
雲琅擺了下手:“免死金牌倒還留着,他日衛大人若真見了,若尚可自保,還請幫忙說句話。”
衛準看着他,慢慢蹙緊了眉,靜坐半晌,伸手拿過了那一盞茶。
雲琅看着窗外宮城,手上仍不緊不慢剝着栗子,面前桌案上已整整齊齊列了一排。
“雲将軍。”衛準低聲道,“心悅琰王麽?”
雲琅手裏拿着個剛剝好栗子仁,忘了放下,擱在嘴裏自己慢慢吃了。
他靜了一刻,回過神,失笑:“大人怎麽忽然問這個?”
“此事始末,将軍說不很重要。”
衛準端着那盞茶,抿了一口,擱在一旁:“時隔多年,将軍大抵也忘了,這話本不是下官問的。”
雲琅空攥着拳,坐了半晌,輕按了下胸口,将未剝完的栗子擱在一旁。
“那時琰王尚未襲爵,以世子之身,在宮外跪求,原本無權面見先帝。”
衛準低聲道:“是雲将軍替他出頭,只身闖宮——”
“我就住在宮裏,從後頭沖出來罷了,什麽闖宮。”
雲琅失笑:“也不是替他出頭,是我自己想要個說法。”
衛準并不反駁,靜了一刻,又道:“那時先帝問将軍,是不是不要命了。”
雲琅自覺那時候太過犯渾,不很聽得下去,掩面犯愁:“別說了。”
衛準不再牽動他心神,收住話頭,緩緩喝淨了那盞茶。
雲琅深吸口氣,慢慢呼出來。
那時候……蕭朔來得其實不巧。
他那道舊傷剛不知第幾次堪堪封口,結了血痂,被結結實實綁在了榻上。
雲少将軍躺在榻上犯渾,不給解開就自震心脈,把守着的公公吓破了膽,顫巍巍解了綁繩。
雲琅一路闖進文德殿,已站都站不住,一頭撞進先帝懷裏,人便昏昏沉沉軟在了地上。
先帝氣得要命,将他按在禦榻上,一面傳太醫,一面問他是不是不想要這條小命了。
雲琅被幾個重臣七手八腳慌亂按着,死命地掙:“不要了!”
雲少将軍馬上征戰練出的身手,幾個文臣都只知道寒窗苦讀,又不常做這等差事,縱然雲琅傷得重,也根本按不住。
雲琅死咬着牙關,冥頑着犯渾:“端王府那麽多條命!你們都不賠,還逼他認!放開!我自去賠給他……”
先帝擡手想打,顫得落不下去,頹然立了半晌,竟一陣頭暈,向後倒下去。
雲琅吓慌了神,慌亂撐起來,不掙了。
“不幹你的事,是旁人……”
先帝被倉促扶住,阖眼緩了一陣,由內侍攙着坐在榻邊,摸了摸雲琅的頭:“別怕。”
雲琅臉上沒有半分血色,定定看着先帝,搖了搖頭。
“你知道的,朕也知道。”
先帝靜了良久,攬着雲琅肩背,低聲道:“可朕來不及了,你明白嗎?”
雲琅垂着頭,胸口起伏幾次,別過頭慢慢坐回去。
“其餘幾個皇子……沒有堪造就的。”
先帝低聲說着,不知是說給雲琅,還是說給自己:“朕原以為,他們兄弟兩個一文一武,一個守着朝堂,一個威懾邊疆……”
“有忠臣良将,有伉俪偕老,有兩個成器的兒子,有朕的小白老虎。”
先帝笑了笑:“朕原以為,朕是這天下最好運的人。”
雲琅說不出話,太醫匆匆趕過來,要替他處理胸口傷勢,卻扳了幾次也沒能扳動。
雲琅手指冰冷,僵得掰不開,死死攥着先帝龍袍的衣袖。
“你受蔡補之教誨,是他最得意的學生,該明白如今情形。如今忠臣不再,良将折戟。這場黨争的遺害不會到此為止,若是朕再處置了他……”
先帝靜了片刻,斂去眼底血色,低聲道:“朕如今,竟無路可選。”
雲琅僵坐良久,擡手慢慢替先帝拭了臉上水色,低聲道:“皇爺爺。”
“優柔寡斷,為君大忌。”
先帝摸摸他的腦袋,緩聲道:“皇爺爺知錯了,可如今已來不及……江山社稷,不能無人托付。”
“如今四境強敵環伺,內外不安。新君如果暗弱無能,朝中定然生亂,苦的是黎民百姓。”
先帝看着他:“你是朕的雲麾将軍,這些你也該能懂的。”
“我知道……”
雲琅咬緊了下唇,坐了半晌,終于低聲道:“皇爺爺別生氣,我不去暗殺六王爺了。”
先帝啞然,摸了摸他的腦袋,替太醫讓出些位置:“你心悅端王家的孩子,是不是?”
“不悅。”雲琅悶悶不樂低聲,“他這兩年都不理我,還老訓我。”
“不是這個心悅……罷了。”
先帝啞然:“但凡你早開竅些,朕也不會拖到現在……終歸耽誤了你們兩個。”
雲琅怔了怔,皺起眉擡頭:“什麽?”
“朕原以為,縱然一時不挑破,等你慢慢想透了,懂了人事再明白過來,也沒什麽關系。”
先帝輕嘆:“總歸還有的是時間,朕的小老虎會立下本朝最顯赫的戰功,做最年輕的一品軍侯……再帶着全副家當,憨頭憨腦地往人家府裏送,硬要擠進人家別人的家廟裏頭。”
“朕都替你準備好了,若是朕那個木頭孫子敢犯別扭,就把你們兩個捆在一塊兒關進屋裏,自己去想辦法。”
先帝苦笑一聲:“如今竟都成空了。”
雲琅整日裏忙着打仗闖禍上房頂,從沒想過這些,怔怔坐着,胸口忽然死命揪着一疼。
他從沒有過這等感觸,哪怕在醉仙樓被蕭小王爺拎着教訓,在端王府被幕僚客客氣氣送出府門,也無非難受那一陣便過去了。
雲少将軍生來心寬,從不記這種不高興的事,轉頭便不知抛在哪兒,自去找能找的樂子。
雲琅不知道,原來還有這種喘不過氣的疼法。
像是忽然被剝奪了原本分明就等在那兒的、只要走下去,明明就該到達的那個未來。
本該注定了的,順理成章的未來。
“是朕對不起你。”先帝輕聲道,“心裏實在難受,就哭一場,朕陪着你。”
雲琅心裏空蕩蕩一片,胸口起伏着,茫然搖頭。
“哭不出來麽?”先帝看着他,輕嘆口氣,“也好。”
先帝将手放開,看着太醫重新包紮好了雲琅的傷口,又替雲琅将衣襟整理妥當:“雲麾将軍雲琅,聽朕口谕。”
雲琅看着自衣襟處收回的手,靜坐一陣,撐了下,跪在榻上。
“端王府世子蕭朔,舉止無狀、冒犯朝廷禮數。”
先帝緩聲道:“你陪朕,将他勸回去。”
雲琅心底疼得厲害,喘了幾口氣,低聲:“我不去……”
先帝看着他:“朕的旨意,你也不遵了?”
“不能查……有不能查的難處,不能翻案,有不能翻案的緣由。要勸世子回去,有說不出的苦衷。”
雲琅跪了良久,慢慢伏下來,額頭抵在手上:“我——臣明白。”
“臣明白。”雲琅肩背悸顫,“臣不舍得。”
雲琅喉間砺出隐約血氣,顫得跪不住,幾乎是在哀求:“皇爺爺,您讓我将命賠他。死在戰場上也好,雲家的罪,我替姑祖母贖……”
“雲家所為,與你和皇後沒有半分關聯。皇後自入宮那日起,便是官家的人,至于你——”
先帝低聲道:“你記着,朕早叫人将你的生辰八字取出來,入了皇家玉牒,你過繼在皇後膝下,是過了明路的皇後養子,不是雲家子孫。”
先帝逐字逐句說完了這一段話,站起身,吩咐道:“來人。”
內侍快步過來,躬身等着吩咐。
先帝慢慢道:“雲麾将軍帶着傷,不宜見外人,拿一套幹淨外衫,再取一領披風。”
雲琅撐着撲下榻,踉跄磕在地上:“皇上!”
“是朕逼你做的,你要恨朕,要活着恨朕。”
先帝半跪下來,扶着他的肩,凝注進雲琅的眼底:“你們兩個都要恨朕,要活得長命百歲,恨朕一百年,知道嗎?”
雲琅張了張嘴,臉色一點點蒼白下來,擡手去扯先帝衣袍,卻扯了個空。
先帝起身,朝殿外走出去。
朝臣們早在外等候,跟着去勸說端王世子咽下血仇、吞淨家恨,去襲那一份皇恩浩蕩的爵位。
端王府的世子跪在殿外,風雪凜冽,白玉階上沁着怵目的淋漓血痕。
室內燭火安靜,雲琅跪了不知多久,恍惚撐了下,慢慢起身。
在他眼前,規規矩矩放着一套外衫、一領禦賜的披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