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虔國公難得見一次晚輩, 很舍不得。見兩人不知為何竟各自從家廟回了獵莊,索性一齊扣下又住了一宿,才将人放回了琰王府。
再過一日, 就到了冬至大朝。
“見機行事, 也別太勉強。”
雲琅一宿沒能睡踏實,翻來覆去,醒得比蕭朔還早:“若是說不通,也別死咬着不放。”
蕭朔掀了被,自榻上下來:“知道。”
雲琅還是不放心, 拿過玉佩貼身戴好,理了理衣襟:“左右還有些時間周旋,只要能拖下來,我們再從中設法, 未必沒有轉圜的機會……”
蕭朔拿過衣物, 看着穿戴得比自己還齊整的雲小侯爺:“是我上朝, 不是你上朝。”
雲琅身形微頓, 欲蓋彌彰擋了擋, 将手從枕頭底下拿出來:“我就不能跟着熱鬧熱鬧?”
“要怎麽湊熱鬧随你。”
蕭朔不上他當:“若是我在大慶殿的房頂上看見你, 當時就罷朝回府, 帶上全副家當去賣酒。”
雲琅:“……”
蕭朔收拾妥當, 過去掀開枕頭,沒收了雲少将軍的貼身小匕首。叫來老主簿, 鎖進了王府專放奇珍異寶的密室。
雲琅悻悻跟着, 眼看匕首就這麽回了最初拿出來的地方, 忍不住感慨:“世事輪回,天道有常……”
蕭朔沒聽清:“什麽?”
“沒事。”雲琅犯愁,“你就跟賣酒杠上了?”
蕭朔掃他一眼, 沒翻雲少将軍把自己給他攢的酒送了人的舊賬,鎖嚴密室,将雲琅拎回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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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人知道王爺今天要上早朝,特意早備好餐飯,擺在了桌上。
雲琅挑了塊最好看的點心,不急着吃,好聲好氣塞給蕭朔:“我不去大慶殿,就在承平樓上遠遠看一眼。”
蕭朔接過來,用油紙包了收好,依然不為所動:“今日兇險,承平樓下說不定就有刺客,你去湊什麽熱鬧。”
雲琅悶悶不樂:“你不也說了,今日兇險……”
依他們推測,皇上雖說已封了那承平樓下刺客出入的暗門,對方卻未必就會這般作罷,說不定還有什麽後手。
既然皇上有意示弱,說不定還會讓對方多多少少得一得手。
“你又沒應付過幾次刺殺圍剿。”雲琅不放心,“到時萬一磕了碰了,刮破了相,我如何向王妃交代?”
蕭朔喝了口粥,覺得淡了,又加了些糖霜:“我破了相,雲副掌櫃嫌我難看,便不要我了?”
雲琅一時不察,險些沒能拿穩調羹,咬牙切齒:“能不能有點正行?!”
“我是怕你破相嗎?”
雲琅輾轉反側了一夜,看這人不以為意的架勢便來氣:“刀劍無眼,皇上定然自保。這次又沒有玄鐵衛跟着你,若是有個什麽意外……呸呸。”
雲琅自己沒再往下說,将話頭硬扯回來,擡頭瞪他:“雲副掌櫃又是怎麽回事,你又給咱們倆五十年以後做什麽新安排了?”
“既然我已攬了釀酒賣酒,總要給你找點事做。”
蕭朔從容道:“你挑一挑,看開館子還是客棧。”
雲琅被他引着,不自覺走了走神,剛要答話,倏而反應過來:“說正事!”
“沒什麽可說的。”蕭朔平靜道,“我的正事無非是你,你在府裏等我,我豈會不回來。”
雲琅猝不及防,愣愣看着近日來突飛猛進的蕭小王爺:“……”
雲琅心情有些複雜,甚至想去問問老主簿,這些天究竟買了多少話本給王爺看:“那……你自己留神,多加小心。”
蕭朔點了下頭,擱下碗筷起身,要吩咐人準備車馬,又被雲小侯爺扯着衣擺拽了回去。
玄鐵衛剛要聽吩咐,眼睜睜看着邁出書房半步的王爺消失在了門口,見怪不怪,又去忙活了。
蕭朔被扯回房裏,理好衣擺:“又做什麽?”
“你以前送我出征,磨磨叨叨,能叮囑一天一宿。”
雲琅嘆了口氣:“如今将心比心,我才知道若不憋着,三天也說不完。”
蕭朔看他半晌,沒有答話,也輕嘆一聲。
雲琅莫名其妙:“你嘆氣幹什麽?”
“後悔。”蕭朔淡聲道,“早知能這樣将心比心,我一定十五歲考進士試,十七歲就勤勉不怠,日日去上朝。”
雲琅:“……”
“只是可惜,刺客不能天天有。”蕭朔慢慢道,“不過先帝向來對我們這些晚輩很好,我若去求,說不定能叫金吾衛陪我演幾出戲,三天一行刺,五日一圍剿……”
“行了。”雲琅實在聽不下去,“小王爺,你下次要講笑話,勞煩也提前告訴我一聲,我好配合着立時捧腹。”
蕭朔蹙了下眉,看他一眼,沒再說。
雲琅将他右手拉過來,拆了原本的袖箭機擴:“當初我送過你一個袖箭,只是後來我逃命急着用,便順手牽走了,竟也沒給你留下。”
蕭朔被他扯着右手,低頭看了一眼:“你那時危機四伏,有袖箭傍身,我還放心些。”
“你是不是還叫人加固過?裝得箭也比從前多,救了我好幾命。”
雲琅點點頭,将嶄新的雲紋袖箭替他戴上,仔細扣好:“這是你今年的生辰禮,往後別老出去嚷嚷……說什麽我拿句話糊弄你,就把你的生辰給糊弄過去了。”
蕭朔看他半晌,低頭看了看腕間格外精致的雲紋護腕,伸手輕觸了下。
“去罷。”雲琅笑笑,伸手拍他肩背,“我在府裏榻上,睡大覺等着你。”
蕭朔似乎仍未回神,順着他的力道走了幾步。
“怎麽了?”雲琅伸手晃了兩下,“受寵若驚,喜極而——”
蕭朔蹙了蹙眉:“我講笑話,當真這般無趣?”
雲琅:“……”
“我練了好些次。”蕭朔低聲道,“原以為已差不多了。”
“實不相瞞,也就是你我年少相識,彼此知之甚深。”
雲琅拍了拍他的肩:“換一個人,定然看不出你在設法逗我高興,又盡力哄我放寬心。”
蕭朔肩背繃了下,掃他一眼,不欲再多說,匆匆出了書房。
雲琅總算扳回一城,扶着門,探出半個肩膀:“蕭掌櫃,你謀劃一下,我想樓下開館子,樓上開客棧。”
蕭朔沒回頭,走得更快了些。
“你我搭配,幹活不累。”雲琅扳着門框,興致勃勃,“你管打尖我管住店,你管幹活我管收錢。蕭當家的——”
“雲琅!”蕭朔斥退聽得錯愕的玄鐵衛,咬牙沉聲,“又不是在房裏,胡鬧什麽?”
“如何胡鬧了?”
雲琅常年行走江湖,見識遠比蕭小王爺廣:“自古生意規矩,誰出錢誰當家。分成你七我三,書房裏我說了算,書房外還聽你的。”
蕭朔匪夷所思,看他半晌,轉身便走。
“就走了?”
雲琅忍着笑,熱絡招呼:“蕭掌櫃,蕭老板,蕭當家的,蕭大官人……”
蕭朔腳下打了個絆,頭也不回,倉促上了馬車。
琰王入宮上朝,過了一刻,虔國公府的車駕也遙遙進了宮。
天還未亮透,琰王府的人沒叫酒菜、不用陪客,定下了醉仙樓位置最差的雅間。
“小侯爺。”
老主簿拎着食盒進來,看着雲琅,仍有些為難:“王爺不願您來醉仙樓,咱們吹吹風,熱鬧熱鬧便回去了……”
“他不願叫我來,是不想讓我勾起舊事,心裏難受。”
雲琅坐在窗前:“這兒什麽時候定的名字,可是後來又有別人來過了?”
雲琅當初總來醉仙樓的時候,醉仙樓的老板都還不知道這間雅室該叫什麽,每次都要磕絆好半天。
這次過來,才看見房門上添了個格外風雅的牌子。
雲琅看了好幾次,有些好奇:“松陰居,是什麽典故嗎?”
“這就不清楚了。”老主簿搖搖頭,無奈笑道,“沒別的人來……這間雅室早就叫咱們府上包了,王爺偶爾來坐坐,就順手給定了個名字。”
老主簿怕雲琅誤會,特意強調:“王爺也很少來,每次來只吃點心,從不喝酒,也不叫絲竹侍女。”
雲琅按按額頭:“我也就是同他鬧鬧,沒當真不準他看小姑娘跳舞……”
老主簿微愕:“那王爺若是來點上一屋子的絲竹歌舞,您也不在意嗎?”
雲琅一時沒留神,被反将一軍:“我——”
“這醉仙樓的歌舞,可是京中一絕。”
老主簿繪聲繪色:“人家別的纨绔子弟,都是溫香軟玉、美人在懷,更有甚者左擁右抱,一個喂栗子,一個喂葡萄……”
雲琅:“?!”
老主簿抱着點心匣子,誠懇地望着他。
“……”雲琅惱羞成怒,拍案而起:“府裏銀子是大風刮來的?連蠟燭油都得接在杯子裏插根撚繼續用了,他來點一屋子的絲竹歌舞幹什麽?!”
老主簿從不知王府什麽時候要蠟燭油了,看着小侯爺耍橫,壓了壓嘴角,連連點頭:“是,王爺從不揮霍的。”
“吃什麽葡萄?!”雲琅霍霍磨牙,“要吃栗子不會回府,我少給他剝了?昨晚還剝了整整四顆!”
老主簿心說可真是太多了,不疊附和:“是,我們小侯爺親手剝的栗子,四顆頂人家四百顆。”
雲琅出了一口胸中惡氣,坐回窗前,又向外看了看。
“這窗子外頭有什麽嗎?”
老主簿倒了梁太醫送來的藥酒,擱在雲琅手邊:“王爺每次來,也老往窗外看,可也沒什麽好風景……”
“是沒什麽風景。”雲琅還在氣葡萄的事,“不過是京城視野最好的地方罷了。”
老主簿也跟着向外望了望,隐約辨認出來:“那邊不就是咱們王府?這邊——”
“西北邊是琰王府,正北是宮城。”
雲琅扯了顆葡萄,扔進嘴裏用力嚼了,悶悶不樂:“這裏是最高的地方,由此看出去,一覽無餘,哪裏出了亂子都能照應。”
老主簿微怔,立了半晌,悄悄出門,給雲小侯爺叫了一碟子葡萄。
雲琅不愛吃這東西,總嫌酸,吃了幾顆便沒意思了,撂在了一邊。
老主簿在一旁陪着,猶豫半晌,才又試探道:“當年……鎮遠侯府被定了罪,滿門抄斬之後。”
“先帝原本年事已高,身子便已不好。郁結之下,病勢越發沉重,開始由賢王理政……對王爺的刺殺,也是從那時候來的。”
老主簿看着雲琅,低聲:“府裏沒應對過刺殺,慌亂得很。起初那一個月,每次都是先不知為何見了焰火,緊接着才見刺客慌亂撤出——”
雲琅已有些日子沒提這個,難得老主簿提了,滄桑長嘆口氣:“我與端王叔刎頸之交,故人遺孤,自然理當照應。”
老主簿現在聽見刎頸之交就頭疼,一陣後悔:“……”
“可惜,你看看如今這蕭朔,分明到了大不由管的年紀。”
雲琅很是記仇:“不準我擔心,不要我盯着,嫌我管得煩,竟連匕首都給我沒收了……”
老主簿好心提醒:“您在這兒說幾句過過瘾,叫王爺聽見了,連飛蝗石也要給您沒收的。”
“知道。”雲琅能屈能伸,很是唏噓,“此一時,彼一時。”
老主簿原本還想再說,話頭被岔開得結結實實,看着雲琅仍寸步不離地坐在窗前,将話盡數咽了回去。
那些刺客來得極難捉摸,要麽是三更之後,要麽是日出之前,都是人最疲倦松懈的時候。
府上幾次被刺客驚擾,再精銳的玄鐵衛也已扛不住,輪班都已有些難以支撐。
可每一次,但凡有刺客夜襲,定然先有焰火示警。
就這麽死死對着熬了一個月,各方刺客終于扛不住了,又約好了似的,齊齊收了手。
老主簿其實想不出,那時候的雲琅外交內困、身心俱損,是怎麽死守了琰王府這一個月的。
“陳年舊事,提着沒意思。”
雲琅還是覺得栗子好,剝了一顆,扔進嘴裏:“我今天來,倒不光是為了盯着宮裏頭有沒有什麽變故。”
老主簿怔了下:“還有別的事嗎?”
“我當年被全城通緝,硬是在這醉仙樓安安生生藏了一個月。”
雲琅笑笑:“您便不覺得奇怪?”
老主簿愕然半晌,忽然醒悟:“醉仙樓的老板當年也與您是舊識?!當年便設法暗中照拂——”
“……”雲琅自覺人緣不錯,倒也沒不錯到這個地步:“我拿刀比在他脖子上,威脅他叫一聲就掉腦袋,給他吃了顆藥。”
老主簿:“……”
老主簿一時有些替王爺擔憂,讪讪點頭:“哦。”
“其實只是護心丹,我唬他是我雲氏獨門斷腸散,沒有解藥一個月就要喪命。”
雲琅當初雖然年少,行事卻很是周全,沉穩道:“反正我家就剩我一個了,信與不信,他都無處查證。”
老主簿按着心髒:“……哦。”
“那時候,我托他幫我做了兩件事。”
雲琅道:“一件是叫我在此處藏身一個月,一個月後,我留下解藥便走。還有一件,是幫我設法,給某個人傳了封信。”
老主簿愣了愣:“您那時候還見了旁人嗎?是誰——”
“沒見到。”雲琅道,“我那封信裏寫的東西太過駭人,哪怕只傳出去半句,都是會是掉腦袋的重罪。”
“若是這封信給了旁人,只怕要麽當即舉報見官,要麽連夜惶恐燒掉,只作從未見過。”
雲琅緩緩道:“但朝中也有六親不認、刻薄寡恩,只知公理不識時務的耿介之臣。只是當時的情形,終歸什麽都不能說、什麽也不能做。”
雲琅好整以暇,抛了手中的栗子殼,拍拍掌心擡頭:“所以……我覺得,今日再約一次,衛大人不論如何都該來。”
老主簿全無所察,順着雲琅視線望了一眼,匆匆過去将門拉開。
門外,一身灰衣的中年文士目光複雜,落在室內。
“開封尹。”雲琅理了下衣物,從容起身,“坐下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