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家丁忙忙碌碌, 滿獵莊收拾了半天,終于将圍牆勉強修好,又端來了熱騰騰的姜湯和虎骨酒。
內室暖融, 榻上鋪了三層軟墊五層厚裘, 火盆不要錢地攏了一排。
平日裏挂在牆上的虎皮狼頭盡數收起來了,換了不知從哪淘換來的字畫,燈燭拿細紗朦胧隔着,盡數藏在簾後。
家将不敢多問,按着國公爺的吩咐, 翻遍內外府庫,焦頭爛額捧來了最好看的暖爐。
……
雲琅看着眼前情形,不太敢動,謹慎扯着蕭朔:“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蕭朔靜看他一陣, 搖了搖頭:“說得很對。”
雲琅:“……”
這一家子只怕都很不對勁。
此番來是有正事的, 雲琅設法東拉西扯, 是有心幫蕭朔先把老國公哄好, 把事辦妥了再說。
一時不慎, 眼下竟偏出了不知多遠。雲琅坐不住, 低聲道:“外公是不是誤會什麽了?你去解釋解釋, 當真沒有重孫女……”
“沒有便沒有。”蕭朔拿過姜湯, 濾去細碎姜末,吹了吹, “外祖父方才特意同我說, 順其自然、不必強求。”
蕭朔試了姜湯冷熱, 遞過去:“只要你我和睦,沒有也很好。”
雲琅接過姜湯,食不知味咽了兩口。
不知為何, 話雖沒什麽問題,聽起來卻格外不對勁。
尤其方才老國公拽着蕭朔,嘀嘀咕咕說話的時候,看他的神色都顯得與往日格外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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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琅才硬推了人家虔國公府的孫女,此時心中格外沒底,拉着蕭朔:“外公會設法叫我放松警惕,趁我不及防備,把我捆了直接扔進洞房,逼我成親嗎?”
蕭朔神色有些複雜,擡頭看了雲琅一眼,拿過簪了花的暖爐,擱進他懷裏。
雲琅心中警惕:“當真?那我先去避避,你——”
“放心。”蕭朔道,“我不會逼你。”
雲琅心說關你什麽事,他終歸心裏沒底,抱了暖爐,挪得離蕭朔近了近:“若是情形不對,你要幫我。”
屋內避風,雲琅喝了姜湯,又抱着暖爐,身上早暖和過來不少。
蕭朔被他熱乎乎靠着,垂眸輕點了下頭:“好。”
蕭朔看着雲琅頸間玉佩,坐了一刻,低聲道:“你早知道——”
雲琅愣了下:“什麽?”
蕭朔理順了念頭,搖了搖頭,替雲琅将玉佩放回衣領裏,理了理:“沒事。”
雲小侯爺看着潇灑,其實最不會應付這些事。當年聽見要議親,吓得當即跑去打翻了戎狄的三個部落,把戎狄的首領一路追到了陰山背後。
若是真知道這玉佩是做什麽的,定然不會收得這般痛快。
更不會到哪兒都要拿出來顯擺,烤個羊都要摘下來幾次,生怕別人看不見。
大抵……的确只是情急之下,随口編的。
蕭朔垂了視線,看着仍格外警惕、擠擠挨挨跟自己貼在一塊兒的雲少将軍,抿了下唇角,伸手覆了他的發頂:“編得很好。”
雲琅不過是信口開河,有些費解:“哪兒好了?”
“哪裏都很好。”蕭朔替他理好衣襟,“外祖父來了,你坐正些。”
雲琅怔了下,一眼看見門外的魁梧人影,當即收斂心神,跟着正坐在了榻上。
虔國公忙活了一通,堪堪恢複神智,想起在牆角聽見兩人的話,才記起了蕭朔此來怕是還有正事。他知道輕重,屏退了衆人,叫家将守在門外,特意放緩了神色,只身進了內室。
蕭朔起身見了家禮,雲琅也要跟着起來,被虔國公一把按回去:“你跟着湊什麽熱鬧?去暖和着!”
老國公寶刀不老,雲琅被生按回榻上,哭笑不得:“方才說得是吓唬您的,我倒也沒病成這般……”
虔國公充耳不聞,拿過他沒喝完的那碗姜湯,徑自怼過去。
雲琅張了張嘴,幹咳一聲,暗中踹了一腳蕭朔。
蕭朔起身,去替他拿了個湯勺。
雲琅:“……”
盛情難卻。
雲琅被兩個人盯得嚴嚴實實,蔫巴巴回了榻上,端着姜湯,一口一口往下硬灌去了。
“你喝這個。”虔國公把虎骨酒撂在蕭朔面前,“說罷,今日來究竟什麽事。”
蕭朔道過謝,端起虎骨酒,抿了一口:“朝中同戎狄議和,有意割讓燕雲三座城池。”
雲琅同他說時,尚且只是推測。蕭朔這兩日借着在外面奔走,見了幾個昔日的端王舊部,終于徹底問得清楚:“不止如此,還要将朔方軍駐地後撤三十裏,其間當作飛地,只能放牧,不可耕作居住。”
“朝廷瘋了?”
虔國公已久不問國事,聞言錯愕半晌:“朝中就沒人反對,一致覺得可行?樞密院也就罷了,兵部,禦營使,諸閣——”
蕭朔道:“并非無人反對,只是不成勢。”
當年滔天血案猶在,有太多人仍記得清楚。如今朝中各自為政,縱然有人有心反對,也不敢擅自走動聯絡,生怕被扣上一頂勾連的帽子。
若是到時再無人領頭,縱然再多人心有不滿,此事只怕也難免要就此定下。
“你要老夫領頭?”虔國公擺了下手,“自無不可,冬至大朝說句話罷了……”
“您已致仕養老,無權理政。”蕭朔道,“若要反對,只怕會被政事堂駁斥。”
“那你說怎麽辦?總要有個人——”
虔國公忽然反應過來,看着蕭朔:“你要自己出頭?當年你父王是怎麽出的事,你莫非不記得了?!”
“不止我記得。”蕭朔平靜道,“皇上和朝臣們也記得。”
“廢話!”虔國公一陣窩火,掃了一眼雲琅,盡力壓了壓脾氣,“他們記得,你竟還敢做這等事,不要命了?”
“雲琅勸過我,讓我妥協一時,日後再設法将邊城打回來。”
蕭朔擱下手中酒碗:“是我不同意。”
“于私,這是他打下的城池,我一寸疆界、一抔土也不會讓。”
蕭朔道:“于公,不論我說什麽做什麽,皇上與朝臣其實都會疑心。”
虔國公聽着,慢慢皺緊了眉。
“我若韬晦,他們會忌憚我是否暗中謀劃,我若順從,他們也一樣會懷疑我是不是假意作僞。”
蕭朔神色平靜:“既然早晚要懷疑,拖得越久,這根刺便紮得越深。不如索性借機發作,提前将此事引發出來。”
“這有什麽不同?”虔國公不解,“你立足未穩,此時便強出頭,一旦引來朝中忌憚——”
蕭朔這幾日已盤劃周全,搖了搖頭:“正因為立足未穩,才不易招來忌憚。”
他如今才與宮中稍許緩和,受了些賞賜,卻仍不曾領來什麽職分。
此時頂撞冒犯,最多只被當作年少沖動、不知天高地厚,并不會被當成是挾權相迫。可若是将來手中有了權兵,再有半句話說不對,都要招來是否有不臣之心的懷疑。
虔國公默然半晌,嘆了口氣:“你既已有了周全打算,還要老夫說什麽?”
“大朝之時,禮制繁瑣。若要朝堂駁辯,不能貿然為之。”
蕭朔看了一眼雲琅,緩緩道:“今日前來,是想先同外祖父商量……”
虔國公面無表情,看着這個外孫:“說人話。”
蕭朔:“……”
雲琅總算喝淨了那一碗姜湯,松了口氣,擱下碗:“外公,蕭朔寫了篇稿子,要您背下來。”
蕭朔:“……”
“這不就結了?拽那麽多詞,得什麽酸儒聽得懂。”
虔國公一拂袖子:“拿來,老夫去背。”
蕭朔向來不知該如何同虔國公說話,坐了片刻,取出早備好的幾張紙,雙手呈遞過去。
雲琅沒忍住樂,拿過盞茶假作漱口,小聲教他:“少說廢話,撿要緊的說……”
蕭朔掃了雲琅一眼,抿了下唇角:“你既說得清,由你來說就是了。”
“還能次次都讓我說?”
雲琅趁着老人家沒工夫理會,低聲傳道受業:“外公是武人,講究幹脆利落。”
雲琅悄聲:“外公說什麽,要是願意,就直接說是。”
蕭朔又不是連話都不會說,被他這般亂七八糟地教,忍不住皺了眉:“我知道,若是不願意,便直說——”
“直什麽直。”雲琅心說就是你這個脾氣,才會同虔國公僵了這麽些年,“你要是不願意,就跪下磕頭。”
蕭朔蹙眉,低聲道:“外祖父不讓。”
“不讓你就不磕了?”
雲琅自小在長輩中游刃有餘,對着眼前的蕭小王爺,格外恨鐵不成鋼:“你就照着撞暈了磕,誰拉都不好用,看到時候誰心疼……”
“剩下的你們兩個不必管了。”
虔國公埋頭看着那幾張紙,忽然想起件事:“帶他去家廟,給你娘的牌位磕個頭。”
雲琅剛朝蕭朔偷着眨眼睛,冷不防聽了這一句,嗆得一疊咳嗽:“……”
虔國公擡頭,朝他瞪眼睛:“你不該磕頭?”
雲琅自然也很想同王妃待一會兒、說說話。
可虔國公府的家廟,是給同宗族親眷子弟祭拜用的,他縱然再常去端王府,同蕭朔關系再好,也終歸不便進去。
好不容易才哄得老人家緩了脾氣,雲琅張了張嘴,斟酌着要再開口,已被蕭朔握住了手:“是。”
雲琅:“……”
雖然教了蕭小王爺願意就說是,可雲琅也沒想到,竟還能這麽學以致用。
雲琅心情複雜,合上嘴轉過來,瞪着蕭朔。
蕭小王爺久經磨砺,視眼刀若無物,拿過披風替他系上。
虔國公看了看兩個小輩,很是滿意,揮手:“去罷。”
蕭朔替雲琅系好披風,拿過簪了花的小暖爐,放在雲琅懷裏。
牽着人下了榻,給虔國公行了個禮,出了內室。
家廟離獵莊不遠,風雪愈大,虔國公還是特意叫人備了車。
國公府的馬車顯然不如琰王府氣派,雲琅擠在車廂裏,愁得不行:“你怎麽什麽都答應?”
蕭朔扶着車廂,視線落在雲琅身上。
“你們家的家廟,我怎麽進去?”
雲琅鬧心道:“簡直胡鬧,一會兒到了,你自進去磕頭,我在外面拜就是了……”
蕭朔輕聲道:“雲琅。”
雲琅皺了皺眉,擡頭看他。
“若是——”
蕭朔挑開些車簾,看着外面茫茫風雪:“我只是打個比方,你不必多想。”
雲琅聽得莫名:“我多想什麽?你說就是了。”
“若是當年,不曾有過這一樁血案。”
蕭朔慢慢道:“你我一同長大,從未分開過,你做你的少将軍,我當我的王府世子。”
“如此五年,你已開府成了雲麾侯,替父王了卻心願,收回了燕雲十三城。”
蕭朔緩聲:“我也已讀好了書,在朝堂領了官職。”
雲琅聽着,胸口無聲揪着一疼,扯了扯嘴角:“那老國公一定最想揍你。”
雲琅側過頭,勉強笑道:“王妃出身将門……雖不習武,可也性情淑真不拘。端王叔更是久經沙場,英武不凡。怎麽兩人加在一塊兒,偏偏就生了你這麽個說話都要拽詞的外孫……”
“外祖父原本也最想揍我,沒什麽不同。”
蕭朔平靜道:“我想問你的不是這個。”
雲琅喉嚨輕動了下,隔着衣服,不自覺摸了摸那塊玉佩。
雲琅靜了下,低聲嘟囔:“那你要問什麽?直接問就是了……七拐八繞的。”
“若是這些年,什麽意外都沒有,什麽事都沒發生。”
蕭朔不再繞圈子,看着他:“今日,我們回來見外祖父,我帶你去家廟,你還會不肯去嗎?”
雲琅打了個激靈,張了張嘴,沒能發出半點聲音。
他看着蕭朔,腦中卻空得一片茫然,馬車軋雪的辘辘聲都像是憑空不見了,胸口被暖爐溫着,偏偏察覺不到半點溫度。
雲琅愣愣坐了半晌,竟不知自己想要說什麽,血氣湧上來,在喉間隐約彌開。
蕭朔阖了眼:“……我知道了。”
蕭朔傾身,将他擁進懷裏,低聲:“對不起。”
雲琅怔怔被抱着,急促喘了兩口氣。他摸索着去找蕭朔的袖子,努力想要攥住,卻又偏偏使不上力,幾次都叫布料從指間滑了下去。
蕭朔将自己的衣袖交過去,攏着雲琅的手一并握住:“是你的,你牽着。”
雲琅手指冰涼,靜了半晌,側過頭低聲:“我不去。”
蕭朔看着他,點了點頭,輕聲:“好。”
蕭朔掀開車簾,要吩咐外頭的車夫掉頭回府,卻又被雲琅扯着袖子,用力拽回來。
“你……幹什麽。”雲琅皺了眉,垂着視線低聲,“這些年了,你莫非不該去看看王妃?你可知她有多惦念你,你如今長大成人了,理當——”
雲琅實在說不下去,用力抿了下唇角,低聲:“你進去,我在外面磕頭就行了。”
蕭朔半蹲下來:“我進家廟,留你在外面?”
“對啊。”雲琅皺緊了眉,低聲道,“你帶我進去算什麽?成何體統……”
蕭朔搖了搖頭:“我不帶你進去,才是不成體統。”
雲琅胸口起伏幾次,攥緊了指間布料,怔看着他。
“你我已過了明路,有父母長輩首肯。”
蕭朔道:“我卻不帶你進家廟,只教你在外祭拜。舉頭三尺有神明,見我舉止這般荒唐,視禮數為無物,要遭天譴。”
雲琅:“……”
雲琅學《禮經》那會兒嫌無聊,跑去找骁銳的都尉打架去了,并不如蕭朔學得這麽透徹,幹咽了下:“這般……嚴重嗎?”
“是。”蕭朔平靜道,“母妃大概還會入我夢來,親自教訓我。”
雲琅覺得蕭小王爺多半是在胡扯,一時找不到确切證據,擺弄着衣角,将信将疑皺了眉。
“父王與母妃那般恩愛,如今魂靈想必也在一起。”
蕭朔道:“見到母妃訓我,父王一定會在旁喝彩助威,加柴添火。”
“雖然如此。”這個雲琅倒是相信,看了他一眼,好心開解,“如今你都已長大成人了,王叔想來……不至于再将你扒了褲子打屁股的。”
蕭朔細看着他臉色,眸底緩了緩,抿了下唇角:“雖說不會,總還是不挨訓的好。”
“也是。”雲琅糾結半晌,小聲問,“我若是随你進去,便沒事了嗎?”
蕭朔點點頭:“不止,還會因為高興,在夢裏賞我們些好東西。”
蕭小王爺分明已經開始胡說八道了,雲琅有心戳穿,終歸不舍得,失笑低聲:“能不能自己要?”
“能。”蕭朔輕聲,“要什麽都行。”
“那我想讓王妃回來,給我也做個枕頭。”
雲琅低聲嘟囔:“我看你那個枕頭好,早就想要了,你偏不給我。”
“……”蕭朔:“的确不便給你。”
雲琅就知道,抱着暖爐轉了個圈:“行了,知道你喜歡,天天半夜還偷偷抱着睡覺。有天端王叔給藏起來了,險些急死你……”
蕭朔:“……”
蕭朔只想說些能哄他高興的,一時不察,竟繞到了此事上,有些後悔:“你還想要什麽別的?我幫你同母妃求。”
雲琅想了半天,沒想出來,搖搖頭:“沒了。”
蕭朔微怔:“沒有了?”
“的确沒了。”雲琅呼了口氣,扯扯嘴角,“我如今就覺得夠好了,想要的都有,想求的都應。”
雲琅自問,若放在半年前,有人對他說半年後他要過的是這般日子,他只怕寧死都不會信。
“我沒什麽想求的,你就求個平安順遂吧。”
雲琅給他出主意:“這個不算太難為人。你若是求了別的,母妃做不到也就罷了,王叔做不到,只怕還要惱羞成怒,再揍你一頓。”
從端王府到虔國公,一家子不服就揍的火爆脾氣。雲琅從小看着蕭朔被揍大,心裏其實很是同情。
家變之後,雲琅再沒想過去能蕭朔的家廟。一時有點壓不住高興,話多了些,拉着蕭小王爺拍了兩拍:“不過也不妨事,王叔要是夢裏來揍你,你就大聲喊我。我當即打你兩巴掌,醒過來就好了……”
蕭朔靜聽着他的周全計劃:“于是,便由父王來打我,換成了你親自動手。”
雲琅不料他反應這般快,輕咳一聲,強詞奪理:“我來打你,自然……同別人打得不同。”
蕭朔擡眸:“有何不同?”
雲琅:“……”
蕭小王爺如今靈臺清明,段數眼看越發高了。
雲琅答不上來,頓了下,磕磕絆絆:“自然,自然是——”
“你打我,便不是教訓。”
蕭朔已翻了數冊民間話本,大致知道了雲少侯爺這些年苦讀的內容,照本宣科:“這打也分幾種,若是直接動手,輕重拿捏不好,不成意趣。有房內秘術,要用紅綢将人綁縛上,不至太松,不至太緊,還要有美酒佳釀,要涼的,不能熱,雖說用來入口,卻并不真喝下去……”
“別說了!”雲琅潰不成軍,“小王爺,你知道這些說的是什麽嗎?!”
“暫時還不知。”蕭朔平靜道,“那本只講到此處,綁上後打了會怎麽樣,與普通打法有何不同,為何要綁上再打,要美酒做什麽,都在下冊。”
雲琅按着胸口,命懸一線:“下冊你也買了?”
“下冊違禁,朝廷有令,不準書坊印發售賣,只在民間有零星傳抄。”
蕭朔道:“府中有人在找,尚未——”
雲琅眼前一黑:“不必找了。”
蕭朔看了雲琅一眼,他其實仍想再往下看,但此時不欲與雲琅争執,點了下頭:“好。”
馬車到了地方,蕭朔起身,朝他伸手:“去見母妃。”
“等會兒,舉頭三尺。”雲琅恍惚道,“你方才想的……都忘了沒有?”
“只不過是将人綁上斥打罷了,有什麽可想的?”
蕭朔原本就不明白,如今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越發不解:“我這些年,也時常既想揍你、又想将你綁上。”
雲琅:“……”
蕭朔看他像是有些發熱,蹙了蹙眉,伸手試雲琅額頭:“不舒服?”
雲琅自作孽不可活,一口血噎在胸口,奄奄一息:“太舒服了。”
蕭朔不放心,叫人在車外等候,回了車上,拉過他腕脈。
雲琅的脈象向來虛浮,十次有九次要叫人懸心。蕭朔凝神診了半日,蹙緊眉:“你又服了碧水丹?”
“看你像碧水丹。”雲琅面紅耳赤,咬牙道,“就喝了一碗湯藥,效力早沒了。”
蕭朔将信将疑,又細診了幾次,仍覺無端急促:“那又是怎麽回事?”
雲琅把胳膊連袖子一塊兒扯回來,他實在沒臉帶着滿腦子亂七八糟的念頭進去見王妃,怏怏坐了半晌:“沒事……我下去涼快涼快。”
蕭朔不放心,随他一并下了車,叫人在避風雪的廊下設了座。
暮色愈沉,風雪呼嘯着低鳴,幾步之外便已看不清人。
雲琅坐了一陣,盡力想了一圈不相幹的,撿了件始終在意的事:“對了,我那時候問你三司使的事,那個叫潘晁的。”
雲琅想了想:“你那時候說,他是集賢殿大學士楊顯佑的門生,是不是?”
蕭朔點了下頭:“那天之後,我也托人試着拜訪過他的幾個門生,有所試探,卻都沒摸出什麽端倪。”
“我見了老國公,忽然想起件事,不知你記不記得。”
雲琅道:“當初你那妹子……就我險些娶了的那個,她父親,是不是曾和人起過沖突?”
“……”蕭朔平靜地看着自幼沒什麽像樣親眷的雲小侯爺:“在家裏,我一般叫他舅舅。”
雲琅:“……”
雲琅惱羞成怒:“我算不清楚輩分怎麽了?!我就願意這麽說!”
“我表妹的父親。”
雲小侯爺自然願意怎麽叫怎麽叫,蕭朔點點頭,替雲琅倒了盞茶:“的确曾同人起過沖突,還被捅到了開封尹,只是後來各退一步了事了。”
蕭朔那時尚且年幼,對此事知之不多,只模糊知道個大概:“我表妹的父親與楊閣老也有關?”
雲琅捧着茶:“……”
“你舅舅和楊閣老倒沒什麽關系。”
雲琅喝了口茶,斂了心神:“我只是忽然想起,那時候我在集賢殿閑逛,曾見到端王叔去走動過。”
端王一向不願與文臣走動,總嫌禮數太麻煩、講究太多,雲琅頭一回見他來這幾個編書的文殿,很是好奇,還特意在門口埋伏起來,絆了端王一跤。
“不能怪我……端王叔前幾天剛把我從房頂上踹下來。”
雲琅被蕭朔看着,多少有些心虛:“再說了,也沒能絆成。端王叔身手敏捷,踉了兩步看見我,順手就把我從窗子扔出去了。”
蕭朔沉吟片刻,搖了搖頭:“我只是慶幸,父王被我氣狠了,竟只會打我的屁股。”
“你小時候不太會武,走路都摔,收拾起來總要有顧慮。”
雲琅自小被端王滿天扔慣了,如今想來還有些懷念,喝了口茶:“不提這個……那時我聽王叔說了一句,是家中有事要去開封尹走動,但走不通。”
開封尹叫衛準,是先帝朝的探花郎。人長得溫和儒雅、一身斯文,沉默少語,講話聲音都不很高。
先帝看着很中意,就派去做了開封尹,專管京城治安。
“誰知道這位衛大人六親不認,只要有證據,誰都敢關、誰都敢砍。”
雲琅從小在宮裏,沒少聽這段故事:“先帝那時候有個妃子,本家的弟弟犯了法,先帝不過試着幫忙說了幾句話,便被開封尹直言面谏了大半個時辰……”
蕭朔也聽過此事,他心念素來轉得利落,雲琅尚不及鋪墊完,便已将諸事聯系起來:“那時候父王去集賢殿,是想托閣老的關系,疏通開封尹。”
“自然後來也沒成。”雲琅已習慣了他的反應,點了點頭,省了後頭的話,“但那時的情形下,王叔既然能去找那位楊閣老,這兩人只怕也有些不為人知的淵源。”
蕭朔派人查訪時,并未查出楊顯佑同開封尹有什麽關系。聞言點了點頭,将此事記下:“我知道了。”
雲琅盡力想了一圈,也再想不出更多的,揉了揉額頭,無奈笑笑:“王叔也是,當初把咱們護得太嚴,一點兒也不叫你我沾上,如今事事也只能從頭摸索了。”
蕭朔擡眸,望了他一眼。
“怎麽了?”雲琅微怔,“你別多想,我只是随口一說——”
“我不曾多想,只是覺得你的膽子實在很大。”
蕭朔看着他:“我們在家廟外面,一會兒要進去見父母,你現在竟還敢講父王的壞話。”
雲琅一時不慎,竟忘了這麽回事,打了個激靈,後知後覺閉嚴了嘴。
先王王妃英靈在上,雲琅合掌,心誠則靈:“不是我,蕭朔說的。”
“……”蕭朔懶得同他計較,将冷茶潑了,起身:“好了,進去罷。”
雲琅跟着起身,特意仔細理了理衣物。
他還不曾正經進過家廟,一時幾乎有些忐忑,跟在蕭朔身後亦步亦趨,小聲叨叨:“王妃看我這麽進來,真不會生氣?”
蕭朔停步看他一眼,輕抿了下唇,牽住了雲琅的手。
雲琅被他牽着,心裏踏實了很多,忍不住又有點兒高興,耳朵紅了紅:“有沒有什麽要念誦的?祈福求緣?誠心禱祝……”
蕭朔搖了搖頭:“心中想的什麽,認認真真反複想就是了。”
雲琅怔了下:“就這樣?”
“不然如何。”蕭朔不解,“每次進家廟,先在門口背三段經文?”
雲琅又沒進過家廟,小聲嘟囔了幾句,紅着耳朵不肯走了。
蕭朔回身,輕聲道:“怎麽了?”
“我想讓王妃跟先王生生世世都在一塊兒,要是還沒走,就多去幾個地方逍遙,不用老是看着我們……”
雲琅掌心有些涼,微攥了下:“要是這麽說,王妃會不會生氣?”
“怎麽會。”蕭朔垂眸,“母妃若是生氣,我替你挨訓。”
雲琅攥着他的手,欣然道:“那要是王叔生氣——”
蕭朔溫聲:“你自己挨揍。”
雲琅:“……”
“你若實在太閑。”
蕭朔就沒見過有人在家廟裏話也這麽多的,将人引了引,去拿了兩支香:“就想想紅綢和酒的事,待你我回去,還要再細問你。”
雲琅好不容易忘了這一回事,絆了下,咬牙切齒低聲:“你提這個幹什麽?!”
已經進了家廟,雲琅不敢高聲不敢動,站在一衆牌位前半點不敢造次,恨不得生吃了蕭朔:“什麽紅綢什麽酒……我不懂,也不知道,你別提這個了。”
蕭朔掃他一眼,将手中香點燃了,分一支過去。
雲琅接過來,反複念了告罪,鼻觀口口觀心清心明目。
“不必這般緊張。”蕭朔覆上他頸後,揉了兩下,“這些都是我們的長輩。随心所欲,不逾矩即可。”
雲琅一時不察,被他這一句結結實實戳了心,沒說出話,跟着癟了下嘴。
蕭朔引着他,在牌位前上了香,依次跪拜過。
這些年,蕭朔也不曾這般正經地祭拜過。他阖了眼,潛心念了幾句,起身時,雲琅尚不曾動。
廟內昏暗,燭光閃爍。
雲少将軍仍伏在地上,肩背微微打着顫,靜得能聽見筋骨微栗。
蕭朔安靜陪着,直到雲琅抹了把臉,紅着眼睛長呼口氣站起來,才又伸出手。
雲琅不知這是不是也是家廟的禮數,把手交出去仍叫他牽着,跟在蕭朔身後:“我跟王妃說了好多話。”
蕭朔點了點頭:“母妃定然聽得見。”
“我還跟王妃保證。”雲琅有點高興,小聲道,“一定百年之後,才和你去找她。”
蕭朔腳步頓了下,牽着雲琅,繼續向外走。
這幾年下來,直到今日,雲琅還是頭一次這麽想長命百歲好好活着,腳下都跟着輕快,扯了蕭朔興致勃勃念叨:“王妃定然就在廟裏,看着咱們兩個,你——”
他話頭忽然停在半道,蕭朔從心神中抽離,擡頭跟着望了一眼。
家廟外停了輛馬車,格外眼熟,一眼便認得出是琰王府的。
車轍比平日裏看着清晰很多,大抵是裝了不少東西,這一路走過來,都沉甸甸得格外壓分量。
蕭朔不曾叫府裏派過馬車,大致猜出了怎麽回事,看向雲琅:“你叫來的?”
雲琅腳程太快,沒想到這輛車能來得這麽慢,幾乎給忘幹淨了:“是……”
“大抵是送到了獵莊,外祖父以為我們兩個有用,便叫趕過來了。”
蕭朔過去,掀開車簾:“裝得是什麽?”
雲琅心情複雜:“是……”
蕭朔俯身,拿出來了一小壇美酒。
雲琅:“……”
“不是那一回事。”雲琅生硬道,“是我怕你挨罵,想送給外公的。”
蕭朔點了下頭,将酒放回去,翻了翻,扯出一截紅綢。
王妃有靈,還在廟裏看着。
雲琅同手同腳過去,搶過來:“也不是那一回事,是我怕你不肯跟我商量,非要跪在門口不走,準備拿來綁你的。”
蕭朔信了,點點頭:“你說的那一回事,這些應當怎麽用?”
雲琅抱着大紅綢緞,眼前一黑。
蕭小王爺看話本不看全,根本不知道自己打開了什麽,還很有興致,等着他展開講解。
雲琅深吸口氣,端過一壇酒,鄭重抱在胸前:“當真想知道?”
蕭朔點了下頭。
雲琅把那壇酒遞過去:“抱着。”
蕭朔伸手接過來。
雲琅:“頂到腦袋上。”
蕭朔頓了下,還要開口,已被雲琅把酒壇放在了頭頂。
雲琅轉身回了馬車,暗匣裏翻找幾次,拿了塊點心,塞進了蕭朔嘴裏。
蕭朔蹙眉,含混道:“你——”
雲琅拿着紅綢,轉着求知若渴的蕭小王爺繞了百十來個圈,在他胸前打了朵格外醒目的大紅花,咬牙切齒上了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