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這之後, 雲琅堵了整整三日,都沒能堵着蕭小王爺。
“我就不信了。”
雲琅坐在書房的房頂上:“怎麽我去了醫館,他偏偏恰好回府, 我回府就趕上他剛好出門?”
老主簿進退兩難, 愁得白發都添了幾根,好聲好氣哄着雲小侯爺先下來:“王爺這幾日要忙的事多……”
雲琅氣樂了:“他就算再忙,也總得睡覺吧?”
“不回書房也就罷了,我去東邊找他,他在西邊, 我去了西頭,他又到北面去了。”
雲琅已在王府裏游蕩了三個晚上,竟一次都沒能逮着人,無論如何想不通:“蕭小王爺是躺在了輛繞着王府轉圈的馬車上睡的覺嗎?!”
老主簿欲哭無淚, 扶着梯子不敢說話。
“我打了這麽多仗, 還從沒抓個人都抓不住過!”
雲琅就只是有些事想問清楚, 周旋了這三天, 要問什麽已抛在了腦後, 被激得滿腔鬥志:“您告訴我, 他究竟又跑哪兒去了?”
“再等幾日。”
老主簿硬着頭皮, 低聲道:“您再等上幾日, 王爺定然給您個答複……您先下來。”
雲琅不很高興,抱着屋檐銅制的瑞獸:“先叫蕭朔過來。”
“王爺此時的确過不來。”
老主簿按着王爺的吩咐, 從箱子裏拿出了個極精致的木制小戰車, 墊着腳舉高高:“您下來, 這個就是您的。”
雲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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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主簿:“……”
老主簿也覺得這法子很不靠譜,迎着雲少将軍的視線,讪讪的将小木頭車收了起來。
這幾天下來, 雲琅滿王府地堵蕭朔,老主簿滿房頂地追雲小侯爺,已追得身心俱疲。
王爺不準旁人多勸,打定了主意不見小侯爺的面。老主簿就只在烤羊那天晚上沒時時跟着,弄不清兩人間究竟出了什麽事,格外擔心:“您——”
“那木頭車又是誰做的。”雲琅探出頭,往下看了看,“蕭錯嗎?”
“怎麽會?”老主簿微訝,“雖說的确請教了景王,這都是王爺自己做的……當年書房裏那個沙盤,也全是王爺自己一點點做的啊。”
雲琅皺了下眉,單手一撐,人已輕巧掠在了地上。
老主簿叫他吓了一跳,一邊忙叫人蓋嚴了那一盒子的木頭玩具,一面急着要了領披風捧過來:“您如今尚在養身子,還是仔細些……”
話雖這麽說,雲琅如今見着,卻分明已比剛來王府時的情形好出了太多。
梁太醫盯得嚴,每天喝藥、日日行針。蔡老太傅雖不曾再來,那些稀有難得的藥材、各色醫家妙手不肯輕示于人的方子,都如當年一般,被陸續送進了府。
老主簿虛扶了下,看着雲小侯爺随手拎了披風抖開系上,都止不住跟着欣慰:“好好,您再多養一養,就能跟王爺在榻上打架了……”
“打架就打架,去榻上幹什麽。”雲琅沒工夫細想,揮了下手不叫人跟着,進了書房,“您幫我望個風。”
老主簿過去沒少替他望風,幾乎已成了慣性,當即熟練揮退了侍從,虛掩了門,立在門口。
屋裏沒什麽動靜,老主簿守了一陣,忍不住好奇地向裏望了望。
雲琅在屋內反複走了幾次,找着塊平平無奇的青石地磚,蹲下來敲了敲,翻出匕首插在磚縫裏,來回撬了幾次。
老主簿看得詫異,不敢出聲,悄悄瞪圓了眼睛。
雲琅撬松了四周邊縫,摸索着試了試,将匕首抛在一旁,又摸出了兩個形狀奇異的薄銅片。
地磚已經松動,雲琅将銅片沿着縫隙順進去,來回晃了幾次,卡着向上一用力,便将那一整塊石頭提了出來。
老主簿幫忙望風,眼睜睜看着雲琅熟練地拆書房,一時不知該不該勸:“小侯爺——”
雲琅伸手摸索了幾次,拿出來了個錦盒。
老主簿愕然:“您幾時藏在這兒的?!”
雲琅松了口氣,徑自坐在地上,拍了拍盒子上積的灰塵,放在了地上。
這處地磚底下是何時挖開的,他自己其實都記不大清了。
少時小雲琅到處亂跑,看見什麽都覺得有趣。有天迷了路,陰差陽錯看見了端王叔藏寶貝的地下密室。
端王府從不将他當外頭的孩子,半點兒也沒避諱,還把小雲琅扔進去,讓他自己翻撿了大半日。
小雲琅對珍寶沒什麽興致,挑了把最好看的匕首。他總在書裏見暗格密室,覺得有趣,心心念念了好幾日,也想要個自己的藏寶庫。
王妃慣着他,笑吟吟叫了人來,跟着雲小侯爺一本正經在府裏踏勘了三圈。
雲琅憶及往事,也覺得自己太淘,幹咳一聲:“王妃說了,既然是密室,就得挖在最安心的地方。”
老主簿看着地磚:“所以……您幹脆就把王爺的書房挖開了嗎?”
先王和王妃素來慣着雲琅,老主簿其實清楚,可也沒成想慣到了這個地步。
“王爺竟還全然不知道。”
老主簿百思不得其解:“先王和王妃是怎麽把這件事瞞住的?”
雲琅亡羊補牢,把那塊石頭蓋回去,輕輕拍了拍土:“他那時在宮裏念書,不是日日都能回府……挖個放盒子的大小,也用不了一天工夫。”
當初在王府,小雲琅也只是愛湊熱鬧,見了什麽都覺得好玩有趣,并不是真非得要了不可。挖了個幾寸見方的小藏寶庫,埋進去了個錦盒,已知足得高興了好一陣子。
原本這東西打開并沒這麽麻煩,王妃給他做了個機關,就藏在書房的珍寶架上。是個格外不起眼的花瓶,一轉一擰,就能打開了。
小雲琅搜刮來的好東西,不舍得玩、怕人惦記,金貴着生怕碰壞了的,全藏在了這小密室的錦盒裏頭。
老主簿懂了:“後來,王爺以為您走了,竟什麽東西都沒留下,叫我們從裏到外反複翻了三遍書房,還拆了珍寶架。”
“幾番折騰。”老主簿一時百味雜陳,“這花瓶的機關……就不好用了。”
雲琅點點頭,輕嘆了口氣:“天有不測風雲。”
老主簿心有餘悸:“此事您切不可告訴王爺……”
“告訴他幹什麽,讓他來找我在榻上打架?”
雲琅打開錦盒,在裏面翻了翻,拿出了個木制的小玩具,擦幹淨遞過去:“您看一眼,這也是蕭朔自己做的嗎?”
“如何不是?!”老主簿萬萬不曾想到這東西雲琅竟還留着,瞪圓了眼睛,“王爺對您說是景王做的?”
雲琅将木頭拿回來,摸了摸嵌得還不很對稱的紅寶石:“他說找蕭錯幫我做了這些,時間倉促做得不好,若是不喜歡,便去找蕭錯算賬。”
景王蕭錯是先帝幼子,按輩分比兩人大一輩,按年紀卻只大了雲琅不過五歲,從小便不幸被扔在了皇孫堆裏。
蕭錯整日被差不了幾歲的一群侄兒按在榻上揍,從來沒聽見過一聲叔叔。大抵是揍得太多了,硬生生揍沒了心氣,對文韬武略都沒什麽興趣,也不喜歡聲色犬馬,唯獨醉心木工,立志要與公輸班比肩。
手藝差得太過懸殊,雲琅當時其實便不很信,只是無論如何套蕭朔的話,都沒能套出來。
“我還想,會不會是他太缺人誇獎,需要些自信。”
雲琅摩挲着手裏的溫潤木質:“還追着他誇了三天,這貓當真做得很好。”
老主簿讷讷:“可這是只兔子啊。”
雲琅:“……”
老主簿:“……”
老主簿看了看神色錯愕的雲小侯爺,又看了看雲琅手中的木雕,終于大致弄清了王爺死不肯承認的原因。
老主簿從一開始就知道始末,先入為主,覺得王爺雕得其實也有幾分相似:“當真……看不出來是兔子?”
“您這麽一說。”雲琅托着木雕,心情有些複雜,“倒也有些神韻。”
“可不是。”老主簿松了口氣,“只是耳朵短了些,尾巴長了些。”
雲琅點了點頭:“是。”
“後腿雕得稍許消瘦了,不如尋常兔子那般肥碩有力。”
老主簿:“又因為太急着給您,沒來得及漆成白色。”
雲琅:“……是。”
老主簿說不下去了,雙手捧着王爺雕的小木頭貓,恭恭敬敬放回了錦盒裏。
雲琅看着老主簿仔仔細細蓋上錦盒,忍不住擡手,按了按額頭。
那時的事,雲琅其實印象已不深,只隐約記得蕭朔急匆匆将自己拉進書房,卻又無論問什麽都不肯說。
他那時心比現在還大,沒能問出來,又忽然見了一屋子的木頭沙盤,興奮得什麽都忘了,當即沉迷進去了整整三天。
期間又有些什麽事,就都印象不深了,只記得王妃似乎來過,同他說了幾句話。
王妃走後,蕭朔便通紅着眼睛,搖搖欲墜一步三晃地走過來,将這木頭做的小貓遞到了他面前。
“我接過來,他一頭就倒了。”
雲琅對這件事倒格外印象深刻,說起時仍覺餘悸:“我被吓了個半死,還以為他得了什麽不能治的絕症,最後的願望是弄個沙盤看我玩三天。”
老主簿不知該怎麽明示,斟酌着勸:“您……還是多看些正常的話本,不要總是看這種……”
雲琅幹咳一聲,摸摸鼻子:“總之,醫官來看了,說不過是幾日不曾阖眼、心神消耗過甚。我不放心,就又陪了他一天一宿。”
老主簿心說才不是,那是因為小王爺縱然昏睡過去,也死死拽住了您的手腕,您不舍得剁手,又狠不下心把我們小王爺的手指頭掰斷。
這等話自然是不能講的,老主簿聽着,點頭附和:“是。”
“再醒過來,我誇了一句這木貓雕得靈動,他就死不承認了。”
雲琅輕嘆:“後來我才知道,那幾日正好替我選媳婦,偏偏到處都找不到我……”
老主簿尚在走神,聽見這一句,心頭倏地一緊,霍然擡頭。
雲琅被他吓了一跳:“怎麽了,可是又有什麽我不知道的?”
“不是……”老主簿幹咽了下,讷讷,“您,您知道給您議親的事?”
雲琅失笑:“給我議親,我為什麽會不知道?”
老主簿心下發虛,一時不知該怎麽解釋,心事重重低了頭。
“前人不是都說了,匈奴未滅,何以家為。”
雲琅道:“我覺得說得很好,故而先皇後同我提時,便盡數給辭了。”
他還記得當時的情形,笑了笑:“聽說好幾家在搶我,打了好些日子。虔國公的孫女……”
雲琅蹙了下眉,話頭忽而頓了下,沒再繼續說。
老主簿有些不安:“您——”
“虔國公是不是來京城了?”
雲琅收了眼底輕松神色,靜坐了片刻,擡了頭:“來幾日了,為何沒人告訴我?”
老主簿奉命瞞着雲小侯爺,半點沒想明白怎麽竟憑空聯系到了此處的,一時不知該不該說:“此事……”
雲琅神色微沉了沉,斂了衣擺起身,走到窗前。
虔國公是王妃的生父,論親緣,是蕭朔的嫡親外祖。
若沒有他梗在當中,兩家如今是最該彼此支持、走動親近的。虔國公是三朝老臣,開府儀同三司,若有國公府為後盾,蕭朔這些年也不必獨自苦撐王府。
自然會有長輩看顧、有本家扶持。
“他要見虔國公,是為了朝會。”
雲琅這一會兒已理清了思緒,緩聲道:“虔國公也曾執掌禁軍,又是先帝倚重的老臣,雖然如今致仕了,在朝中說話也仍有些分量。”
“若是能得了虔國公出面支持,哪怕只有小半朝臣附議,議和的事也要先壓下來。”
雲琅低聲道:“只要能拖到戎狄那幾個部落打起來,不攻自亂,便沒工夫再來折騰我們了。”
老主簿理在他身後,翻來覆去将自己說過的話回想了一遍,仍沒能想明白是哪句露了餡。
雲琅卻已不用他多說,撣了撣衣擺灰塵:“備車。”
“您不能去!”老主簿最怕這個,匆忙上前攔住,“虔國公如今仍不能釋懷往事,聽不進勸,只認定了您也是當年血案的兇手。若是——”
“虔國公還認定了琰王包庇我,想一劍捅了蕭朔呢。”雲琅向外走,“怎麽不攔着他?”
老主簿何曾沒抱過王爺的腿,只是終歸攔不住,堵着門滿心滄桑:“當真不可……”
雲琅平了平氣,回頭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
連日陰沉,已兩天沒能看見月亮。
昨夜雲間遮蔽,忽然有了月暈,月暈則有大風。風自北面來,今日大抵要有場暴雪。
“備車,車裏多放些厚裘皮,放幾個暖爐。”
雲琅收回視線:“虔國公住在哪兒,還是京郊那處莊子嗎?”
老主簿已知終歸攔不住,掙紮片刻,不再說話,點了下頭。
“車走得慢,我先騎馬過去。”
雲琅去摸碧水丹,攥到玉瓶,在掌心停了停,卻又放了回去:“梁太醫留的方子,照着給我熬一碗藥,我喝了再走。”
老主簿低聲應了是,正要跑去忙活,又被雲琅叫住。
“府裏還有多少蕭朔攢給我的酒?挑最好的,一塊兒裝在車裏帶過去。”
雲琅道:“再給我來條繩子。”
雲琅被麻繩綁多了,想了想滋味,終歸沒狠下心:“有天蠶絲沒有?若是不夠,軟和些的布料也行,只是要長些,能連成兩三米最好。”
天蠶絲珍貴,尋常勳貴能得一匹已極不易,又豈會有裁了做成布條的。老主簿不知雲琅要拿來幹什麽,盡力想了想:“綢子行嗎?太長的也實在沒有,要幾條接起來……”
雲琅點了下頭:“有勞您了。”
老主簿忙搖了搖頭:“府上的酒都帶嗎?大抵有幾百壇了,都是小壇子的,有豐樂樓的眉壽,忻樂樓的仙醪,還有方宅園子正店的瓊酥,中山園子的千日春……”
雲琅靜了片刻,壓了壓胸口的念頭,低聲道:“挑好的,帶上……十壇罷。”
雲琅按按額頭:“熏羊腿就不帶了,是蕭小王爺的,不給別人吃。”
老主簿不敢多問,應了一聲,下去忙活準備了。
雲琅在屋裏坐了一刻,去老主簿帶來的那個箱子裏翻了翻,拿出據說是要給自己的木制戰車,細看了看。
這些年蕭朔當真長進,雕得已不比景王差多少,戰車不止轱辘能動,幾扇精致的小門都能打開,上面還特意留了插戰旗的地方。
雲琅撥弄了幾次,将小戰車也放在那錦盒裏仔細收好,沒再放回幾寸見方的“密室”,端端正正擺在了蕭朔榻前的書架上。
又将那只頗具神韻的木頭兔子撿出來,細細擦拭幹淨了,揣進了袖子裏。
行軍布陣,看天氣是最基礎的本事。雲琅帶了親兵趕去京郊莊子,走到一半,已飄起了雪。
“少将軍,這雪只怕不小。”刀疤頂着風追上來,“咱們——”
雲琅緊了緊披風,再度催馬:“快些,雪下透前趕過去。”
刀疤稍一猶豫,還是沒再說話,應了聲是。
雲琅已有幾年不曾這般跑馬,刀疤原本還不很放心,見他在馬上仍與過往全無不同,才稍放了些心,調轉馬頭回去傳令。
雲琅伏低了些,避開愈冷冽的風頭,扯着缰繩,抄進了草木茂盛的小路。
京郊不像京城那般繁華,林子裏雖難走些,卻能避風避雪,又是條難得的近路。
原本該近半日路程的獵莊外,不過一個時辰,已多了一隊馬蹄印。
“記得掃尾,抹去痕跡。”
雲琅辨了辨方向:“府上的莊子也在附近,向東見的第一個,你們先過去避避雪,喝碗熱姜湯。”
刀疤應了聲,吩咐下去:“少将軍,你呢?”
雲琅四下裏掃了一眼,随手扔了缰繩,偏腿跳下馬,大步走了過去。
雪下了個把時辰,目力所及已一片銀白。刀疤不曾留神看,竟幾乎沒看見莊門口立了個人,一時愕然。
雲琅走過去,将蕭朔一把硬扯了過來。
蕭朔被他拽得晃了下,睜開眼睛,蹙了蹙眉:“你來幹什麽?”
“你說呢。”雲琅被他氣樂了,胡亂拍了蕭小王爺身上積的雪,“你在這兒站了幾天了?”
“你給我派了那麽多事,我還能站幾日?”
蕭朔淡淡道:“今日才來的,前兩天去拜訪了幾個父王舊部,并非故意躲着你不肯見。”
雲琅還不曾盤問他,先被堵嚴實了話頭,沒了脾氣:“罷了……此事回頭再審你。”
雪實在太大,蕭朔身上凍得冰涼。雲琅越摸越皺眉,忍不住擡手要解披風,被蕭朔擡手按住。
“死心眼。”雲琅皺緊了眉,忍不住訓他,“老國公不給你開門,你就不會翻牆?就在門外站着?”
“……”蕭朔看着他:“雲少将軍,我們現在是在謀劃朝局。”
雲琅自然知道現在是在謀劃朝局:“廢話,我知道——”
“我來見虔國公,是希望在朝堂上能有堅實助力。”
蕭朔:“此事要細加商議,反複揣摩。你要我騎在牆頭上,拜托他在大朝時助我一臂之力,再上谏言,不向戎狄割地求和?到時候史書怎麽寫,騎牆之盟麽?”
雲琅張了張嘴,咳嗽一聲:“……”
“無非賣一賣慘,效仿古人府門立雪,叫外祖父于心不忍罷了。”
蕭朔站到現在,好不容易被雪埋得有了些效果,就讓雲琅拍了個幹淨:“你看看你都幹了些什麽。”
雲琅看着蕭朔,有些心虛:“雪還夠,我再給你埋上?”
蕭朔阖了下眼:“……不必了。”
他算了時辰,虔國公每年此時都回去祭典女兒,再過一刻就要出門。
看見他在雪地裏站着也就罷了,再不願見他,至多無非是訓斥幾句,将他強行轟走。
若是開了門,正看見雲小侯爺在門口拿雪埋他,三個人少說也要打出去一條半的命。
此事再如何處置,也要翻扯出往日舊怨。蕭朔本不想叫雲琅摻和進來,卻不想老主簿竟還是沒能将人瞞住。
風雪愈寒,蕭朔眸底暗了暗,将雲琅向避風些的地方拉了拉,側身替他擋了擋風。
雲琅陪他站了一會兒,也有些發愁:“我若在門口跪着,能把門跪開嗎?”
“能。”蕭朔掃了他一眼,“你若跪了一刻,仍沒有人開門,我便會再忍不住,過去将你扯起來。”
雲琅凝神聽了半天,愣了愣:“可門還是沒開啊。”
“你我扭打時,只要有一個人站不穩,便能不小心撞開這扇門。”蕭朔道,“滾進去時,記得伸出一只腳,把門卡住,放另一個人進來。”
“……”
雲琅總覺得蕭小王爺這些年嘴上功夫見長,面無表情打消了念頭,捧了一捧雪攥實,砸在了蕭小王爺的臉上。
蕭朔從容抹了把臉:“府上的莊子也在附近,向東見的第一個,你——”
“先過去避避雪,喝碗熱姜湯。”
雲琅洩了氣,蹲在他身邊:“我不去。”
蕭朔壓了壓脾氣,半跪下來,替雲小侯爺系嚴實了披風:“你在這裏有什麽用?若是外祖父不願見你,你在此處,反而給我添亂。”
“我怕外祖父揍你。”雲琅不情不願,低了頭,嘟嘟囔囔的,“外祖父要揍你,你定然不躲,我只好撲上來,抱着你給你擋……”
蕭朔靜了片刻,摸了摸他的發頂:“羔羊跪乳,烏鴉反哺。”
“……”雲琅幾乎懷疑自己沒聽清楚:“什麽玩意兒?”
“我替你擋了那麽多次,終于教會了你這個。”
蕭朔道:“可此事你的确擋不得。”
蕭朔格外仔細,将雲琅腦袋上頂着的積雪盡數拂淨了,收回手:“外祖父要教訓的是我,惱的也是我。你沒有做錯事,不該挨罰。”
“管他該不該,你不知道馬上将軍原本的力氣,若是不留手——”
雲琅看他一眼,重重嘆了口氣,又攥了個小雪球砸在門上:“還有個辦法,你聽不聽?”
蕭朔蹙眉:“什麽辦法?”
“你還記不記得?你在宮裏,激切時吐了口血。”
雲琅往他身邊湊了湊,低聲說悄悄話:“哪兒來的血?是血包嗎?給我一點兒。”
蕭朔靜了下,擡眸看着雲琅:“給你?”
“你的身子到底怎麽樣,虔國公是知道的。”
雲琅計劃得很周全:“你吐血能瞞得過皇上,虔國公卻未必信。可若是我來,無論他氣不氣我,對我的情形應當大抵有數。”
雲琅拽着蕭朔,信心滿滿:“我吐一口血,倒在地上,你抱着我哭,求他救命。”
蕭朔眼底隐約帶了些冷沉,側過頭:“不行。”
“這都不行?”雲琅想不通,詫異擡頭,“依着我以前的脾氣,都不跟你商量,直接運內力自震心脈,先吐了血再說別的了。”
雲琅自覺已改了不少,想不通蕭朔是哪裏不情願:“又不是真的,只是裝一裝——”
“雲琅。”蕭朔輕聲,“你放過我,我好不容易才不再做這個夢。”
雲琅怔了怔,心頭也跟着微微一扯,一時竟沒能說得出話。
“再說……那血,也不能分給你。”
蕭朔垂眸:“這個主意不好,你換一個。”
“不好不好,再不用這個主意了。”
雲琅囫囵搖頭,握了蕭朔的手,又挪得近了點,把自己身上的暖和氣分給他:“你看看,我活蹦亂跳的。”
蕭朔被他熱乎乎握着,阖眼靜了一陣,撐了下地支起身。
雲琅也跟着站起來,他雖穿得暖和,體質卻畢竟不如蕭朔,此時已凍得有些發僵,跺着腳活動了幾次。
“如何不帶馬車來?”蕭朔将他拉倒檐下,“若是冷了,也能回車上避一避雪。”
“馬車走得那般慢,我哪等得及。”
雲琅往掌心呵了口熱氣:“你放心,我不逞強。”
“就是來看看你。”
雲琅知道他的心思,格外配合:“能陪你一會兒是一會兒。若是撐不住了,我自去咱們府上莊子裏等你,喝熱姜湯,躺在暖榻上睡大覺。”
蕭朔難得聽他說了句順心的話,神色緩了緩,伸手将人牽住,試了幾次腕脈。
“就是血行不暢,老毛病了。”雲琅看着蕭朔,嘴上依舊閑不住,高高興興湊過來,“小王爺,給我暢一個?”
蕭朔被他平白調戲了一回,不為所動,按着腕間細細診過了脈:“好,如何暢法?”
雲琅自小欺負蕭朔到大,靠得就是蕭小王爺不經逗,稍一撩撥就要跺着腳咬牙切齒罵他成何體統。
兩人眼看年歲漸長,雲琅一時不察,竟被他舉重若輕般接下了話頭,一時竟不知該怎麽回:“我——”
“你若說不出。”蕭朔道,“就由我來挑。”
雲琅張口結舌,隐約覺出些不祥預感,退了兩步:“蕭朔。”
“你方才同我要血,我卻說不能給你。”
蕭朔道:“不是不想給,而是不方便。”
雲琅愣了兩秒,忽然反應過來,耳後倏地滾燙:“我不用了!你——”
“我那時在皇上面前,若不示弱,無從取信于他。”
蕭朔慢慢道:“情急之下,索性将舌根咬破,嗆出了口血,瞞天過海。”
“不用說細節!”雲琅悔之莫及,“你舌頭好了沒有?好了就閉嘴……”
“接連幾日都吃的清淡,也用了藥,原本已快好了。”蕭朔道,“三日前,被人請了頓烤全羊,這幾日便又有些上火灼痛。”
雲琅:“……”
蕭朔這些日子将話本夾在朝堂卷宗中,一心二用苦讀,此時這般直白說出來,耳後竟也不自覺燙了燙。
他靜了片刻,回想着書上的句子,一板一眼照本宣科:“想……勞煩閣下,幫我看看。”
雲琅:“……”
蕭朔定了定神,上前一步。
雲小侯爺轟一聲熟了,氣血暢得直沖頭頂,走投無路轉了兩個圈,飛進了虔國公獵莊的圍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