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老主簿眼看着那塊羊肉的大小, 生怕蕭朔被噎出好歹。躲在暗處懸心吊膽看着,見王爺食肉寝皮般狠狠嚼着咽了,才終于稍放了心。
晚了一步, 氣氛已然再救不回來。
老主簿自問已然盡力, 看着叼着匕首撸袖子分羊肉的雲少将軍,嘆了口氣。
叫來玄鐵衛,将琉璃杯子拿走,換成了粗瓷大碗。
把托盤收好,換成了鋪地的硬挺毛氈。
琴師被玄鐵衛扛着, 在房頂缥缈又不缥缈地彈琴,顫巍巍的,緊閉着眼睛彈了半曲,便被好生扛下來送回了家。
“烤得倉促了, 都不入味。”
雲少将軍還不很滿意, 在熱騰騰的大塊羊肉裏挑着:“羊也不夠好, 肉質半點不緊實, 一看就沒在戈壁上跑過。”
蕭朔險些被他一塊羊肉緊實地噎死, 掃了一眼, 淡聲道:“來日去北疆, 我陪你去捉。”
“好。”雲琅來了興致, 随手将匕首插在肉上,“等我把燕雲全打回來, 便帶你去跑馬。”
雲琅少年征戰, 早在北疆跑得熟透, 不比京城差上多少。
他潇灑慣了,近來在京城待得久,終歸處處覺得約束, 總放不開:“就是大宛馬,也要在那裏撒開了瘋跑,才能看出點汗血寶馬的意思。”
“冬日下了雪,便更好看。”
雲琅興致勃勃給他講:“雪擁秦嶺,四境素裹,山上險峻得很,馬都不敢走……”
蕭朔靜聽着,替他倒了碗葡萄釀,遞過去。
雲琅難得見了酒,有點受寵若驚:“我能喝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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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醉人,酸甜爽口罷了。”蕭朔垂眸看了看,“他們不都說,沙場該喝這個。”
“葡萄美酒夜光杯?”雲琅念了句詩,“那大抵是臨行前送出征的,真到了地方,喝的都是燒刀子。”
雲少将軍飲慣了烈酒,若是擱在幾年前,不要說葡萄釀,花雕都覺得綿軟沒趣。
這些日子叫身邊人看得太緊,雲琅能屈能伸,接過來端着,細斟慢酌品了兩口:“回頭我叫刀疤弄來些,也給你嘗嘗。”
“放心,咱們兩個誰跟誰。”
雲琅極大方,拍拍蕭小王爺的肩:“我有的,定然都叫你也有一份……”
蕭朔搖了搖頭:“你只是沒能拿羊肉噎死我,想拿酒再嗆一回,看我能不能醉死在榻上。”
雲琅一眼叫他看穿,有些讪讪,咳了一聲:“這般……明顯嗎?”
蕭朔早摸透了他的脾氣,懶得與雲琅計較,将匕首自他手中接過來,将羊肉重新分成适合入口的小塊。
雲琅坐在邊上,看着蕭小王爺埋頭切肉,也挪過去:“我要這個。”
蕭朔按着雲少将軍的北疆風俗,拿匕首戳了一塊切得最好看的,遞過去。
雲琅叼着吃了,又看了一圈,挑了塊最滿意的:“還有這塊,帶皮的,皮烤酥脆了的最好吃……”
蕭朔擡眸掃他一眼,将那塊肉紮起來。
雲琅心安理得張嘴等着,眼看蕭小王爺将肉遞過來,探頭去接,竟接了個空。
蕭朔将肉扔進蘸料,換了筷箸夾着,來回沾了幾次,自顧自吃了。
雲琅措手不及,愕然看了他半晌:“小王爺,就是一塊肉,也值得你這般放下身段跟我搶嗎?”
蕭朔平靜道:“這羊不是給我烤的?”
“雖說是……”
雲琅讷讷點了下頭,看了看少說三十來斤的烤全羊:“你……都要吃完嗎?”
“吃不完,便叫人拿去熏制了,放起來存着。”
蕭朔道:“等逢年過節,再拿出來慢慢吃。”
雲琅:“……”
蕭小王爺當真勤儉度日。
雲琅此前沒想過這個,此時看着,竟隐約有些不忍:“王府可是銀子不夠了?面上風光,內裏其實只能吃糠咽菜,點完的蠟燭把蠟油刮下來,用火融了灌進杯裏,戳根撚繼續用……”
“……”蕭朔阖了下眼:“不是。”
蕭朔被雲琅教了幾次,已能分辨肉質。夾了塊香嫩些的,細細蘸了料,擱進瞎操心的雲少将軍嘴裏:“府上銀子夠用,你不必擔心。”
雲琅想不通:“那——”
“那也不行。”蕭朔道,“若是明日我從朝中回來,這羊叫你分幹淨了,我當即便去再買十只。”
雲琅:“……”
他才轉了這個念頭,話都還未說,便被蕭朔堵了個結實。
雲琅端着葡萄釀,看着眼前料事如神、敢想敢說的蕭小王爺,一時忍不住擡手按了按額角。
“我說這句話,只是為了威脅你,怕你瞞着我将羊分了。”
蕭朔靜了靜心神,慢慢道:“不是真的要買十只羊。”
“我知道。”雲琅輕嘆,“不然呢,我在王府擺攤賣烤全羊嗎?”
蕭朔掃了一眼他頸間,沒說話,擡手替雲琅理了理衣領。
雲琅怕弄壞了玉佩,烤羊時便穿上繩子戴上,塞進了衣服裏頭。
玉佩戴得貼身,在外面雖看不出,卻能看見條細細的紅線,若隐若現地藏在頸間。
蕭朔看了一陣那條紅線,也一并仔細理順了,輕聲道:“多謝。”
“謝我什麽。”雲琅不知他這句話從何說起,由着蕭小王爺親手伺候,忽然想起件要緊事:“對了,我比起那醉仙樓如何?”
蕭朔将手收回來,看着他。
“快說啊。”雲琅興沖沖道,“我比之醉仙樓——”
蕭朔:“雲小侯爺。”
雲琅聽了這四個字,就覺得後頭沒好話,當即囫囵起身:“罷了罷了,若不是誇我的,就不聽了。”
“是誇你。”蕭朔淡淡道,“你當年也曾打馬游街、把酒臨風。”
雲琅聽着他誇自己,仍覺不對,幹咳:“那又如何?”
蕭朔:“也曾緩帶輕裘,買桂載酒。”
“你直接損我罷。”雲琅讪讪,“再吟詩酸詞,我要上房了。”
“好。”蕭朔看着他,“你不妨一想。若是醉仙樓有一日忽然烤了只羊,一整頭扛上雅室,将客人按在地上,切成肉塊,挨個塞進嘴裏……”
雲琅聽不下去,遮着眼睛:“……不必說了。”
蕭朔漲了見識:“人,不可貌相。”
蕭朔設想了不知多少種情形,也想過縱然雲小侯爺不會做飯,去拿些後廚蜜漬着的梅花,用熱水一沖,當成湯綻梅端來給他。
總歸不失風雅閑趣。
一時不查。
花前月下,蕭小王爺坐在十分硌屁股的假山石上,看着雲琅,身心敬服:“我的确不曾想到,你竟還有這一手。”
雲琅有些心虛,端着還剩半碗的葡萄釀,挪着坐過去:“小王爺。”
“既是我自己挑的人,便也認了。”蕭朔語氣沉了沉,“可你烤好了,竟然還想着分下去。”
雲琅心說這麽大一頭羊,縱然熏制挂上,只靠你我二人慢慢吃,還不知要吃到哪年。
要哄小王爺也是門本事,雲琅如今長了記性,腹诽一句便将話咽回去,扯了扯蕭朔的袖子。
蕭朔垂了眸,身形不動。
雲琅好聲好氣:“不分,都是你的。”
蕭朔靜坐了片刻,低聲道:“你也能吃。”
雲琅失笑,想要說話,心底莫名酸軟了下,将葡萄釀遞過去:“喝一口。”
“花前月下,這般難得。”
雲琅小聲:“我已算是焚琴煮鶴了,不喝酒豈不是對不起月亮?你幫我喝一口,給這美景良辰賠個禮。”
蕭小王爺只要被哄對了路子,便格外好說話,就着雲琅的遞過來的瓷碗,低頭喝了口酒。
雲琅将酒碗放下,深吸口氣長呼出來,伸開腿,坐得舒服了些。
蕭朔将羊肉切好了,放下匕首:“你若累了,便靠着我。”
“倒還不累。”雲琅笑笑,“只是……忽然就覺得,這樣倒也很好。”
蕭朔蹙了下眉,擡起視線,落在雲琅身上。
“我原本總覺得,受了王叔王妃托付,就要看着你,把你看周全了。”
雲琅随手摘了幾片葉子,比了比,挑了片最好看的:“凡事先衡量上一圈,哪種做法最有利,我便去做哪個。”
雲琅靜了片刻,輕聲:“可做了之後,你難不難受,憋不憋屈,心中又是如何想的,我竟全然——”
蕭朔打斷他:“我那時說的這句話,也是氣話。”
雲琅張了張嘴,失笑:“是是,蕭小王爺最是善解人意,知道我一身苦衷,有心無力。”
蕭朔淨了手,拿過布巾,遞給雲琅:“你縱然再說好話,今夜也給我活烤了一整只羊。”
“……”雲琅繞了這麽大個圈子,竟沒能繞得過去,一陣頭疼:“回頭再給你做別的還不行?別去醉仙樓了,沒什麽意思。”
“真的。”雲琅擦幹淨了手,扯着蕭小王爺的袖子,盡力诋毀,“他們家賣酒還坑人錢。”
蕭朔原本便不想去,看着雲琅指間糾纏的布料,神色緩了些許:“你接着說。”
“倒也沒什麽可說的,就是忽然覺得這樣也很好。”
雲琅咳了一聲,耳後莫名熱了熱,扯了下嘴角:“我方才烤羊時,仔細想了半天,我真心想要的……定然不只是你活着。”
蕭朔眸底凝了下,落在他身上,半晌沒有出聲。
“将心比心。”雲琅低聲道,“有些事做了,其實未必是當下最好的那一種……可你若這麽做了,便能比過去覺得開心些,倒也很好。”
雲琅卷着那片葉子,他向來說不習慣這種話,只覺得格外不自在,清了下喉嚨:“故而……往後也是,你有什麽想做的,直接做就是了。”
雲琅:“我說的話,你若覺得聽不進去,是不必照做的。”
蕭朔輕聲:“什麽話都算?”
“對啊。”雲琅不明白話與話還能有什麽不一樣,“你若不愛聽,就當我在唱歌。”
蕭朔靜坐良久,點了下頭:“好。”
“話說回來,與戎狄議和、邊境劃定的事,倒也不必非要争出個結果。”
雲琅說了一句,看着蕭朔忽而沉下來的神色,伸手按住他:“你先聽我說。”
術業有專攻,雲少将軍在這件事上遠比旁人內行,稍一沉吟又道:“有幾樁事情,我們得立即去辦。”
蕭朔看他篤定神色,沉默一刻,點了下頭:“你說。”
“朔方軍無将,只能守不能攻。戎狄也定然是看準了這一點,才會來趁火打劫。”
雲琅道:“如今舉朝避戰,要叫他們不打我們的注意,朝廷是靠不住的。得設法叫他們自己亂起來。”
“北地苦寒,若非乘機襲我邊城,大都不願在冬日有所動作。”
蕭朔搖了搖頭:“要在此時挑起各部族紛争,并不容易。”
雲琅不知蕭朔竟還時時關注着這個,怔了下,笑笑:“是。”
雲琅扔了葉子,撐着胳膊坐正了些:“雖不容易,可也還有些辦法。”
蕭朔蹙了眉:“你當年回朝之前,在北疆仍有布置?”
雲琅端詳他半晌,擡手扯着蕭小王爺的臉,抻了兩下。
蕭朔将他的手攥住,按在一旁:“胡鬧什麽?”
“看一看。”雲琅一本正經,“你這些年要看着朝中動向,要四處找我,還去盯着邊境動向。想得這麽多,如何竟半點不見未老先衰。”
蕭朔沒心情同他插科打诨,壓了壓脾氣,拿披風将人裹住:“接着說,你布置了什麽?”
雲琅沒能研究出來,有些遺憾,收回念頭:“他們的腹地,我曾叫人暗中引水,挖了條渠。”
“戎狄不通引水修渠之法,只當是天然水源,自然沿水有了人煙。”雲琅道,“這些年下來,附近已漸聚了不少人。”
“……”蕭朔靜默了片刻:“你若要下巴豆,府裏——”
“不下巴豆!”雲琅惱羞成怒,“你能不能改改這記仇的毛病?!”
蕭朔看了一眼那頭烤全羊,不置可否:“接着說。”
雲琅想咬他一口,磨了磨牙,壓着脾氣:“一條水渠,下藥有什麽用?且不說有傷天和,他們又不缺別的水源,再找就是了。”
蕭朔知道他定然還有後話,點了下頭,将雲少将軍的手拉過來。
雲琅不及防備,被他拉過去暖起了手,耳根一熱,不争氣地沒了脾氣:“又不冷。”
蕭朔閑應了一聲,并未放開,反倒将他的手又向袖子裏攏了攏:“既然不是為了下藥,這條水渠又有什麽用處?”
“水是地下暗河,從陰山腳下引出來的。”
雲琅道:“那一片水草豐盛,冬日又有陰山阻隔風雪,是三個部落的腹心之地。”
“那條水渠是活水,冬日裏凍不上。你派人帶兩箱子金沙,暗中混在水底淺沙裏,一日倒下去一些。”
雲琅道:“隔個三五日,找個沒人出來的風雪夜,叫人去陰山背後。随便找一片山石炸毀,裝作山石塌方……”
“再将金沙一股腦倒下去。”蕭朔緩聲,“凡有金礦的地方,定然會有細碎金沙逐水。戎狄見了,自然會以為是山石塌方塌出了金礦,去陰山背後尋找。”
雲琅點了點頭:“若是游牧逐草的時節,倒也未必能成。但此時隆冬嚴寒,任哪個部族,也不會放棄這種機會。”
蕭朔心裏已然有數,不用雲琅再細說,一颔首:“知道了。”
雲琅笑笑,也不再多廢話:“第二樁,你想辦法……把殿前司要過來。”
“做什麽。”蕭朔冷嘲,“到不可為之時,我帶着八千禁軍去北疆打仗?”
雲琅細想了半晌,居然覺得也無不可:“倒也行,到時候說不定還能被記上,父子三人死社稷,八千壯士守國門,青史傳名……”
“別鬧。”蕭朔低聲道,“如今宮內有金吾衛,宮外有侍衛司,殿前司被死死壓制,我要來又有什麽用?”
雲琅收了調侃,握了握他的手。
當初的事,他也只是聽長輩說起。雖是陳年往事,如今物是人非、故人不在,可畢竟還有些東西留了下來。
若是利用得當,未必不能再派上用場。
雲琅看着蕭朔,稍一沉吟才又道:“你知不知道,當初端王叔剛去北疆時,朔方軍軍力其實遠不如現在,軍心渙散,已經吃了好幾次敗仗?”
蕭朔記事時,朔方軍便已是骁勇善戰的鐵軍,聞言蹙了蹙眉:“多少有些耳聞,但那時年紀太小,不曾親眼見過。”
“是。”雲琅點了點頭,“端王叔整頓軍制,将朔方軍徹底打散重編,定了分明賞罰,以新軍法訓練作戰,才将軍中風氣整肅一新。”
雲琅給他數:“那時候,騎兵有骁銳、寧朔、雲翼。步軍有廣捷、雄威。除此之外,還有最精銳的一支——”
蕭朔:“龍虎營。”
“正是。”雲琅笑了笑,“景參軍那時在軍中,就在龍虎營。”
這些都已是二十餘年前的舊事,雲琅只知道大概,也不再細糾:“後來燕雲戰火暫熄,京中卻又不安寧。不得已,才将端王叔調回京城,做了禁軍統帥。”
“端王回京時,帶了一支五十人的精銳親兵,都出自龍虎營。這隊親兵被編入了禁軍,夙夜護衛京城,後來便成了殿前司。”
“你是端王叔的兒子,戎狄天然會畏懼你。”
雲琅看着他,緩緩道:“若是你領了殿前司,在朝中人看來,雖然未必有什麽感觸,但當年那些叫龍虎營打慘了的戎狄人,只怕餘悸仍在。”
蕭朔靜了片刻,眼底先出些冷冷自嘲:“也好,左右還算有用。承祖蔭——”
“況且,連大哥也同我說過了。”
雲琅輕聲打斷:“你其實早已做好了準備,若國境生變,縱然我沒有回來找你……沒有你我今日之事。”
雲琅攥了下拳:“我去了北疆赴死,你也一樣會去死守那些邊城。”
蕭朔神色冷了冷,将人牢牢扯緊了,視線凝落在雲琅身上。
“就是打個比方。”雲琅緩了下心神,幹咳一聲,“我人不都在你府上了嗎?”
“連比方也不不必打。”蕭朔咬緊了牙關,盯他半晌,森然道,“你該慶幸……”
他的聲音太低,雲琅沒能聽清,怔了怔:“啊?”
“無事。”蕭朔壓下了建個屋子、将人徹底鎖起來的瘋狂念頭,“你要我統領殿前司,震懾戎狄。我知道了,也會設法運作周旋。”
雲琅坐在假山石上,不知為何,沒來由打了個激靈。
今夜無風,烤全羊的炭火還未全熄。他不知自己是不是又着涼了,茫然不覺地往暖暖和和的蕭小王爺身邊湊了湊:“唔。”
蕭朔眸底晦暗,盯了他半晌:“還有什麽事?”
“還有……那幾個你救下的幕僚。”
雲琅想了想:“我知道,你這幾日沒再叫他們來,是不想讓我因為這個心煩……”
蕭朔被他擠擠挨挨地貼了幾下,看着已不自覺蹭到身邊的人,眸底冷色稍減:“此事不必說了。”
“還是說一說。”雲琅緩聲打着商量,“如今能統兵打仗的,有一個算一個,能保住已很不易了。”
雲琅知道蕭朔的心思,特意沒提那些煩心的事:“他們總歸算是我的舊部,叫我帶些日子。将來放出去打個仗、統個兵,還是靠得住的。”
“再說了,我也沒那麽容易欺負,動不動就叫人戳心捅肺。”
雲琅看着蕭小王爺沉得能滴水的面色,胸口無端熱了熱,笑着拍拍他:“按這個說法,你看見皇上,不也恨得想咬桌子嗎?我不也給你出主意,叫你去和他虛與委蛇……”
“我不曾想咬桌子。”蕭朔蹙緊眉,“當年沒打過骁銳的都尉,氣得回來直咬桌子的是你,不要算在我頭上。”
“那就是我推己及人了。”
雲琅打了個呵欠,揉揉眼睛,胡攪蠻纏:“我自小牙癢癢,見了什麽都想咬一咬……”
蕭朔看他半晌,擡手覆在雲琅頸後,慢慢揉了下。
雲琅打了個激靈,格外警惕:“這又是什麽新招式?!”
“捉咬人的野兔子。”
蕭朔按着他後頸,順手拎着披風一裹一兜,将人抄了起來:“夜深了,先回房。”
“怎麽又——”
雲琅這些天都很懷念自己的腿,倉促反應過來,拽住蕭小王爺的衣裳:“等會兒,羊還沒吃完呢!”
“有人收拾。”蕭朔道,“你既累了,便先歇下,有什麽話在榻上說。”
雲琅覺得這句話莫名不對,剛要說話,已有一隊玄鐵衛迎面走了過來。
王爺嚴令過,每當此時,不論出了什麽事,都切不可看上一眼。
玄鐵衛軍容整肅,不容雲琅反應,已鼻觀口、口觀心目不斜視,齊刷刷地面朝着院牆站了一排。
雲琅:“……”
雲琅不争氣地從頭紅進了衣領,當即狠狠蹦到了蕭小王爺的腳上:“蕭朔!你若再胡來,莫怪我日後——”
蕭朔氣定神閑:“如何?”
雲琅搜腸刮肚想了一圈,竟想不出半點能拿來威脅的東西。
唯一一個醉仙樓,居然還被自己先不遺餘力诋毀了一通。
雲琅氣得磨牙,口不擇言:“日後再遇着什麽事,定然不再像今天這樣,什麽都不管了,居然忍不住想先叫你高興……”
蕭朔停住腳步,回身看着他。
雲琅脾氣一上頭就藏不住話,反應過來,一時追悔莫及,整個人又極丢人地紅了一層。
“我那時對你說,遇到這種事,不用你違心選我。”
蕭朔看着他,聲音輕了輕:“可你今日選了我,其實既不是違心,也不是有什麽別的用意?”
雲琅面紅耳赤站着,說不出話。
蕭朔聲音極低,幾乎只看得見嘴唇輕動:“你是真心想讓我高興。”
雲少将軍羞憤交加:“這種事你反應這麽快幹什麽?!”
蕭朔仍看着雲琅,他素來慣了不動聲色,此時反倒做不出什麽更激烈的反應,只是擡手,握了雲琅的手臂。
雲琅深吸口氣,決定蕭小王爺若再沒眼色地廢話一句,當即擡腿蹬了他上房。
蕭朔垂了視線,靜立半晌,自語一般道:“有件事,我曾對你有氣。”
雲琅愣了愣:“啊?”
“你今年回京,到了京城那日,正是我的生辰。”
蕭朔輕聲:“我在書房等了你一整夜,怕你翻不動,叫人搭了梯子,還将圍牆下面挖的坑都填實了。”
“怎麽你——”雲琅心情有些複雜,“圍牆下面都挖了坑嗎?下雨将地基泡松了,倒了怎麽辦?”
“倒了便倒了。”蕭朔不知是不是真聽進去了他的話,仍自顧自低聲道,“若沒有這牆,你在府外那三日,我只一擡手,就能将你留下來。”
雲琅胸口酸了酸,沒說出話,擡手扯了扯蕭朔的袖子。
“我那時沒有等到你,很生你的氣。”蕭朔由他牽着袖口,靜了片刻,輕聲道,“想着你若有一日,能徹底明白我的心思,定然先揍你一百下屁股。”
雲琅:“……”
“聽你說這個,我很高興。”
蕭朔試着擡了下唇角,他每到這時仍有些不得要領,卻仍仔細體會着,盡力叫語氣輕松愉悅了些:“今年生辰禮,就算你送過了。”
雲琅還想問他一百下的事,看着蕭小王爺站在面前,努力又生疏地做出少年時的樣子,心底忽然猛地一疼:“蕭朔。”
月色正好,美景良辰。
雲小侯爺站在皎潔月色裏,看着眼前的人,想了幾次,竟沒能再說得出話蕭朔忽然好好地朝他笑了笑。
雲琅打了個激靈。
他恍惚了下,心底不知為何,竟忽然莫名騰起些這些年從未察覺、或是曾在某個時候一閃即過,不及明悟,便已被接下來一樁連一樁變故死死壓着,狠狠碾成齑粉的念頭。
雲琅看着他,喉嚨輕動了下。
蕭朔走近了兩步,照着少時的慣例,在雲琅肩上輕捶了一把。
他盡全力叫自己做得與記憶裏無二,将手收回來,轉身便走,匆匆沒進了漆黑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