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先前蕭朔一個人進宮去面聖, 雲琅留在府裏,等了小半日,不知蕭朔在宮裏的情形, 又放不下心。
他如今尚且不宜大張旗鼓在外頭露面, 本想尋個機會進宮逛一圈。悄悄出來,才跟守在宮外的老主簿打了個招呼,就被老人家心驚膽戰牢牢抱住了兩條腿。
雲琅閑着沒事做,索性徹底遮嚴實了,搶了車夫的活計。
卻沒想到王爺才出宮, 竟就要去醉仙樓夜夜笙歌、花天酒地了。
“我幾時說——”
蕭朔一陣氣結,按着脾氣:“不過幾句話,你不要借題發揮、不依不饒。”
“那可是醉仙樓。”雲琅可還記得此前的事,“我不過是去吃兩顆栗子, 小王爺都不準。”
蕭朔:“……”
雲琅跟他翻舊賬:“還将我從酒樓訓出來了, 說我不學好, 來這等亂七八糟的地方。”
蕭朔咬咬牙, 掃了一眼他腰間玉佩:“……雲琅。”
“一轉頭。”雲琅有些悵然, 像模像樣扼腕輕嘆, “王爺就要去逍遙快活……”
蕭朔實在聽不下去, 自車廂一側摸索了下, 打開個暗格,拿出塊精致的點心塞進了雲少将軍這張嘴裏。
雲琅不及防備, 滿當當塞了一嘴, 使了半天勁幹咽下去:“怎麽還有吃的?”
蕭朔蹙了蹙眉:“是你要的。”
“我幾時要的?”雲琅一陣茫然, 他極喜歡這些機巧的小東西,倒也顧不上計較,板着蕭朔的手臂湊過去看, “怎麽打開的?再按一下我看看……”
蕭朔看了雲琅一眼,擡手按住那塊蓋板,向內推進半寸,又掀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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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暗匣設計得極精巧,接縫毫不起眼,在外頭幾乎看不出。內裏是個錦盒,小白玉托盤裏放着幾樣點心,都做得可愛巧思,上面扣着剔透的琉璃罩。
“有專人替換,都是新鮮的。”蕭朔道,“你若餓了,自己拿出來吃。”
雲琅正在興頭上,随口應了一聲,自己按着蓋板,一推一開試了好幾次。
“你那邊也有。”蕭朔将人戳回去,“自己找,裏頭放了糖蒸酥酪。”
雲琅目光一亮,當即仔仔細細摸索了一圈,果然也發現了個小巧的暗匣。
“這是誰做的?”雲琅興致勃勃,将酥酪顫巍巍小心端出來,“這等巧思,當賞一賞……”
蕭朔看着他各處翻騰,阖了下眼,神色也跟着隐隐和緩,輕聲道:“賞什麽?”
“這你就不懂了。”
雲琅自小愛吃這些甘甜不墊饑的零嘴,舀了一勺擱在嘴裏,:“既是要賞,定了賞什麽哪還有意思?”
“既然是賞,自然得叫人家自己挑。”雲琅耐心教蕭小王爺,“合了心意,才算賞得對地方。”
蕭朔靜坐了一刻,将話記下,點了下頭。
“這酥酪做得不錯,你也吃點。”
雲琅給他推過去:“甜香滑嫩,比宮裏的差不出多少……”
“宮中各處路徑,你雖了如指掌,也不可太過大意,動辄往裏面跑。”
蕭朔正想說此事,他并無胃口,搖了搖頭,将調羹遞回雲琅手裏:“我今日看宮中防衛,雖不至水潑不透,卻也比當年防備得嚴密許多。”
蕭朔看着他,緩聲道:“我不過是進了趟宮,皇上一時不會動我,你不必太過擔心。”
雲琅被他戳穿,咳了一聲,讪讪的:“幾時擔心了?我是來盯着你的。”
“若是我不來盯着。”雲琅怏怏不樂,“你定然要去醉仙樓,點上一百個會跳舞的小姑娘。”
蕭朔聽得莫名,實在忍不住:“為什麽要點一百個——”
“你看!”雲琅惡人先告狀,“你都沒問為什麽要點小姑娘!”
蕭朔:“……”
雲琅終于抓了琰王的把柄,目光灼灼,按着蕭朔不準他跑。
蕭小王爺罕少遇着這般胡攪蠻纏的,平白遭人指控,一時幾乎有些沒能跟得上情形。
車在路上,終歸不很穩當。他被雲琅牢牢按着,看着雲少将軍幾次晃悠悠要撞到車頂,下意識擡手墊了下。
“揉腦袋這等計倆,早不管用了。”
雲琅等了半天,不見那只手落下來,自己向上踮了踮,胡亂蹭了兩回:“是要王爺找個時機,和我痛痛快快喝醉了酒罵一場,才能好的。”
蕭朔尚未回神:“罵什麽?”
“我怎麽知道。”雲琅皺眉,“你因為什麽不高興?我們罵一通不就行了,你不讓我進宮,我又沒法趴在房頂上聽……”
蕭朔靜了片刻,擡手覆在雲琅背上,阖了下眼。
這些年,蕭朔有時甚至覺得慶幸,雲少将軍生來疏曠,心胸明朗襟懷坦徹,從來不知什麽叫自尋煩惱。
有時……卻又恨得想将人捆起來,怎麽求饒賣乖也不理,結結實實教訓一次。
此前不過打了三巴掌,已被小侯爺訛詐到了現在。蕭朔将念頭驅散,臂間稍稍施力,低聲道:“雲琅。”
“在呢。”雲琅低頭,細看了看他的臉色,“去不去喝酒?”
蕭朔低聲道:“不想去。”
雲琅也不勉強他,盡力搜刮一圈:“那就不去……想不想回家砸東西?”
蕭朔靜阖了眼,搖頭:“不想砸。”
雲琅看了他一眼,不着痕跡去摸蕭朔的手腕,才一碰上,便落進了蕭朔掌心。
雲琅由他握着,皺了皺眉。
才一進馬車,便覺得蕭小王爺的手涼得簡直過分,緩了這些時候,竟還沒能暖和徹底。
雲琅索性同他學,将蕭朔的手扯過來,抱着焐了焐:“想不想揍我……”
蕭朔:“……”
蕭朔想不通,睜開眼睛:“雲琅,我在你心裏便是這般樣子麽?”
雲琅怔了下:“啊?”
“喝酒,砸東西,打人。”
蕭朔将他放開:“我幾時竟已變得這般不可理喻了?”
雲琅被他一總結,竟也才覺出蹊跷,愕然半晌:“不對啊……”
蕭小王爺分明還同舊日一般,一逗就惱一哄就忘,好欺負得很。
雲琅難得體貼一次,竟平白将琰王的名聲糟蹋成這樣,一時很是歉疚:“是我不對。”
蕭朔還在自省,聞言蹙緊了眉:“什麽?”
“哄你的辦法不對。”雲琅直起身,細聽了聽着外頭的動靜,“停車。”
老主簿剛将車趕過舊宋門,聽見後頭吩咐,忙停下馬車:“小侯爺?”
“到景德寺了嗎?”雲琅拿過蕭朔的披風,順手披上,仔細系好,“先停一停,等會兒再走。”
老主簿探身仔細看了看:“到寺後的空場了。”
景德寺這些年的香火都不很不旺,寺後空場交兌給了禁軍屯田,卻也并沒什麽人細致打理。
如今一片雜草,落在黑透了的天色裏,映着廟宇的遙遙香火,幾乎已有了些清冷荒蕪的意味。
此處平日裏便很是僻靜,向來少有人走。老主簿不明所以,探身道:“可是有什麽事?吩咐下人去做就是了,您——”
“等着。”雲琅将蕭朔按在車裏,自己跳下了車。他目力向來出衆,在雜草叢中凝神找了半晌,終于盯準了要找的東西。
蕭朔下了車,并未回應老主簿詢問,靜看着他。
雲琅右手一揚,變出來柄匕首,牢牢紮進樹幹寸許。他提氣縱身,踏了下匕首借力,擰腰旋身伸手一探,握住了個什麽東西,右手抄着樹枝一扳一晃,已穩穩落回了地上。
這套身法,雲琅自己都已許久不曾用過。此時使出來,尚有些氣息不平,扶着樹幹穩了穩。
老主簿不放心,忙要去扶,被蕭朔擡手止住。
雲琅自己喘勻了氣,朝蕭朔一笑,攥着拳過來:“伸手。”
蕭朔定定望着他,迎上雲少将軍眼裏的明朗月色,無端煩擾竟一時散淨了。
他知道雲琅抓的是什麽,擡起雙手,包住了雲琅仍虛攥着的那一只手。
汴梁城中,只在景德寺後,尚有一眼未幹透的溫泉。
山寺桃花始盛開,泉溫地熱,四時景致都跟着有所不同,隆冬時節尚有花草。
本該成蛹過冬的螢火蟲,也會偶爾被地熱所惑,以為春暖花開。破土而出,提前長成。
蕭朔接了那一只暈頭暈腦出錯了時節的流螢,張開手,看着被掌心熱意引出來的星點亮芒。
“運氣好,還真找着了。”
雲琅被夜裏寒風引得喉嚨發癢,咳了兩聲,高高興興探頭看他:“不生氣了吧?”
冬日本就沒有流螢,縱然此處特殊,能碰上一個也是難得。兩人小時候,不論蕭朔因為什麽不高興,拿這個都是能哄好的。
“話本上說了,這東西吉利。”雲琅像模像樣,在蕭小王爺腦袋上施法,“亮一下諸事順利,亮兩下一年平安,亮三下心想事成——”
螢火蟲被掌心暖了一刻,昏昏沉沉爬起來,振了幾次翅,搖搖晃晃飛了起來。
“欸!”雲琅還沒念完,忙跟着蹦起來,“快抓——”
蕭朔擡手,握住了雲琅的手腕。
“抓它!抓我幹什麽?!”雲琅愁得不行,“你還沒心想事成呢!”
“已成了大半。”蕭朔牽着他,慢慢道,“我沒事了,回府去罷。”
“你不是一直喜歡這個?”
雲琅惋惜得不行,回頭盡力找破土的痕跡:“算了,等回頭有時間,我再來給你捉幾只……”
蕭朔搖了搖頭:“我喜歡的不是這個。”
“裝。”雲琅啧啧,“也不知誰小時候弄丢了一只,心事重重了一個月。”
蕭朔勸不動他,索性将人從地上拔起來,抱穩當了,一并進了馬車:“的确不是這個。”
雲琅自小便被養在這附近的偏院,是幼時四處亂跑,無意間發現的這片地方。
蕭朔第一次被他帶來,是夏日最明朗的時候,月色遠比今日好得多。
兩人都只七八歲,小雲琅被先皇後收拾得格外仔細,穿着一身缂了游龍暗紋的銀白錦袍。
一身通透明淨,連發帶也是純白的,只頸間墜了條細細的紅線,拴着壓命的玉麒麟。
小蕭朔立在樹下,看着雲琅探手摘了一點流光,笑吟吟從樹上躍下來,将手遞在他眼前。
……
蕭朔自車窗外收回視線,看了看這些年都只會拿這一手撩撥他、偏偏渾然不覺,這會兒竟還念念叨叨着惋惜螢火蟲的雲小侯爺。
他閉了閉眼睛,将雲琅按回身邊,拽着胳膊牢牢看住了。
近日來第七次,将不知為何、仍想把人栓在榻上,再結結實實揍一頓屁股的荒唐念頭按了回去。
回府後,蕭朔屏退旁人,将宮中的情形同雲琅大致說了一遍。
“與你所料不差。”
蕭朔關了窗子,叫人送了參茶過來,将雲琅塞在暖榻上:“皇上聽說我知道了些別的事,臉色便變了,險些沒能裝得下去。”
“他最怕這個,臉色如何不變。”雲琅被他裹了兩層,哭笑不得,“我就是下去逮了只蟲子,還不至于被凍成這樣……”
蕭朔不為所動:“有備無患。”
梁太醫應了要治雲琅,這些日子都在奔走找藥,連雲琅不回醫館,也無暇日日盯着管教。
縱然有蔡老太傅幫忙,再找一回當年那些杏林舊友,要将人徹底治好,只怕遠不如看着這般容易。
蕭朔盯得嚴,從不給雲琅折騰的機會:“等你好了,跳進汴水裏游十個來回,我也不管你。”
雲琅想不通:“我去游汴水幹什麽?水裏又沒有螢火蟲。”
“……”蕭朔将他徹底裹嚴實,拿了條衣帶捆上:“我按你說的,只說有人以當年真相作餌,誘我配合行刺,竟當真騙過了他。”
雲琅被他拐回來,細想了一陣,點點頭:“這麽說……咱們這位皇上應當已經很清楚,是什麽人謀劃着要他的命了。”
“雖然侍衛司還沒查清楚,但他心裏定然已有了答案。”
雲琅沉吟:“所以縱然你說得模棱兩可,他也自然而然,在心中替你補全了整件事的始末。”
蕭朔點了下頭,将參茶吹了吹,自己試了一口,遞給雲琅。
雲琅的确有些渴了,一氣飲盡了,将空杯子遞回去:“你那時猜得不錯,看他的态度,這場刺殺的确不像是外面來的。”
蕭朔接過來,又替他添了半盞:“只是這主使之人,直到最後,他也不曾與我說明。”
“他要驅虎吞狼,怕你一聽就吓跑了,自然不會事先同你說。”
雲琅笑笑:“等你替他做了幾次事,敵對之勢已成、再無退路的時候,就會告訴你了。”
蕭朔冷笑了下,拿過鐵釺,慢慢撥着紅泥火爐下發紅的炭火。
“此事已過,暫時不必想了。”雲琅被裹得行動不便,解了半晌,好不容易恢複自由,挪到他邊上,“有件事……我還不放心。”
蕭朔擡眸:“什麽?”
“馬上就是冬至大朝了。”雲琅道,“若是再有人趁亂刺殺皇上,該怎麽辦?”
蕭朔眸底倏而轉寒,晦暗一瞬,側過頭。
“你今日去看宮中防衛,不也是為了這個?”
雲琅按着蕭朔手臂:“如今看來,咱們這位皇上是打定了主意要韬晦了。此事他非但不會徹查,還會假作有心無力,叫對方稍微得一得手。”
“自毀長城。”蕭朔已有了心理準備,卻仍壓不住滿腔厭惡,“今日他竟還對我說……四境安寧,無城池可奪。”
蕭朔語氣極沉:“醉心權謀,半點不想若是此時示弱,叫京城顯出疲軟之态,一旦落在邊境那些戎狄部族眼中——”
“此事……”雲琅扯了下嘴角,靜了片刻,“你早晚要做準備。”
蕭朔眸底倏而一凝,牢牢盯住他:“什麽意思?”
“當年我便有些擔心這個。”
雲琅道:“你也知道,朝中一直有種說法……與其窮兵黩武,不如與邊境部族國家議和,予其歲幣,換四境安寧。”
“此事我知道。”蕭朔冷聲,“近幾年來,朝中已定好了規制。說是給各國的賞賜,給銀子給茶絹……只是勉強蓋了塊遮羞布罷了。”
雲琅點了點頭,握着他的手,輕按了兩下。
“有話就說。”蕭朔看不得他這個樣子,看着雲琅的眼睛,“漏了什麽事,我還不曾想到?”
“倒也不是不曾想到。”
雲琅笑笑:“你對北疆那幾個部族不很熟悉,他們與別處不同,部落個個悍勇善戰,極有野心。”
雲琅垂了視線,慢慢道:“只是銀子和財貨,喂不飽他們。他們世代游牧,逐水草而居,塞外氣候惡劣……”
蕭朔牢牢盯着雲琅,靜坐了一刻,倏而起身。
雲琅一把扯住他:“蕭朔!”
蕭朔咬緊牙關,他看着雲琅,一時竟說不出話,像是被盆冰水當頭澆下,自骨縫裏向外透着徹骨寒意。
“我先同你說了,是怕冬至大朝時提起此事,你事先沒有準備,倉促之下——”
雲琅一時也有些不知該怎麽說,攥着他手臂,清了下喉嚨:“應對……應對得未必得體。”
“如何得體。”蕭朔閉了下眼睛,“叫他們把你拼死打下來的城池,交給那些戎狄人,當做議和的籌碼麽?”
雲琅肩背繃了繃,側過頭。
蕭朔将雲琅扶回榻上,靜望了他半晌,低聲道:“此事不必說了。”
“蕭朔。”雲琅低聲,“你信我,我能打下來一次,就能再打下來第二次。”
“等朝局穩定了,你幫我看好朝堂,讓我沒有半分後顧之憂。”
雲琅看着他:“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仗該怎麽打,你相信我,燕雲早晚還會是我們的,你——”
“雲琅。”蕭朔垂眸,“今日我進宮,你出來找我,為什麽會帶了匕首?”
雲琅不想他竟還注意了這個,心口微跳,肩背滞了滞,沒能說得出話。
“你出了這個主意,叫我險中求勝,既不怕皇上因此疑心你,也不怕皇上會逼你送命。”
蕭朔道:“但你怕我應對不妥,怕皇上看出我們的謀劃,怕我在宮中沖動。”
“所以你揣着一把匕首,等在了離我最近的地方。”
蕭朔擡起視線,落在雲琅身上:“你那時說的話,不是玩笑。若我出事,你的确會将我拼死劫出來,能跑出多遠便跑多遠。”
“說這個……幹什麽?”
雲琅手指有些僵,慢慢挪了下,扯扯嘴角:“真的就是為了給你抓個螢火蟲……”
蕭朔看着他嘴硬,并不反駁,繼續向下說:“這次也一樣。”
“我的确說過,真到必須抉擇的時候,恨你從沒選過我。”
蕭朔看着他:“但我那時也對你說了……這是句氣話,不是叫你下次遇到這種事,真的違心來選我。”
雲琅低了頭,讷讷:“可我不——”
蕭朔:“什麽?”
“沒有。”雲琅耳根一熱,不自在地側了頭,抿了下嘴角,“你說。”
“沒什麽可說的了。”
蕭朔掃他一眼:“此事我絕不會點頭,皇上若執意要割地求和,我便去撞大殿的柱子。”
“……”雲琅心情有些複雜,把人牢牢扯住:“你不要老和禦史中丞說話了。”
“父王執掌朔方軍,鎮守燕雲。”
蕭朔并不理會,坐在榻前:“我寧死不同意割地,并不會叫人覺得奇怪。”
“話雖這麽說。”雲琅低聲,“你這樣明面上逆着皇上幹,我終歸……”
蕭朔淡聲道:“你怕我會如父王一般——”
“胡說什麽!”雲琅壓着不安,定了定心神,“舉頭三尺有神明,能不能說點好的?”
蕭朔并未說下去,靜了片刻,又道:“若是不割邊城,以你看來,北疆那邊會如何反應?戎狄可會興兵來犯?”
“我已盡力将他們打散了,一兩年內,小仗或許有幾場,大戰不會。”
雲琅細想了下:“三年之後,不可預料。”
蕭朔點點頭:“足夠了。”
“北疆縱然守得住,可皇上呢?”
雲琅仍不放心:“若是皇上因此惱了你,你在朝中,只怕處境要難受不少了……”
“他既然要利用我,便不會同我徹底撕破臉。”
蕭朔不以為意:“恩威并施,罰一罰而已,不會真如何的。”
雲琅實在想不出還能勸他的話,靜了半晌,兀自洩氣:“哦。”
蕭朔擡手,才碰了下雲琅的肩,雲小侯爺便已一頭倒在榻上,賭着氣一聲不吭,将被子嚴嚴實實蒙住了頭。
“雲琅。”蕭朔看着他折騰,輕聲道,“若将邊城讓出去,最難受的不是你。”
雲琅一時擔心蕭朔會被罰跪,一時又怕他被皇上杖責,心煩意亂地不理他,自顧自往榻角挪了挪。
蕭朔給他扒開個小口,好往裏透氣:“你這樣堵着氣,不同我說話,最難受的倒是你。”
蕭朔:“沒人煩我,樂得清靜。”
雲琅:“……”
蕭朔拿過本書:“點心都叫我吃了,也不必給你留。”
雲琅:“……”
蕭朔将那本書翻了一頁:“我自去醉仙樓,看絲竹歌舞,也不帶着你……”
“蕭朔!”雲琅一把掀了被子,磨着牙坐起來,“你怎麽又去醉仙樓?!”
“我心中煩悶,無從排解。”
蕭朔找到了對付他的辦法,将被子挪開,替雲少将軍理了理衣襟:“我不止沒能守住你,如今竟連你打下來的城池也守不穩當。”
雲琅坐在榻上,被他慢慢理順着衣物,悶了半晌,小聲嘟囔:“你別……總在意這些個。”
“這不是……城也在,我也在麽?”
雲琅不太知道怎麽正經開解人,瞄着蕭朔神色:“別去醉仙樓了,我給你吹個笛子?”
“你會吹笛子?”
蕭朔看他:“當初你吹了三天,也沒能把笛子吹出響,最後惱羞成怒,劈開做彈弓了。”
雲琅咳了一聲,“那彈琴,彈琴我總會……”
蕭朔:“你學了半月的琴,先皇後派人在宮內找了半個月,是何人在彈棉花。”
“……”雲琅拍案而起:“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看上醉仙樓什麽了?!”
蕭朔看着雲琅仍泛紅的耳根,不知為何,心底竟跟着微微動了下。
他其實并沒真準備去什麽酒樓,對所謂的絲竹歌舞,也全然不感興趣。
此事沒什麽可生氣的,雲琅同意也好,不贊同也罷,他都不會将雲琅親手打下來的城池交出去半寸。
既然沒必要争執,更不必再為此生一場氣。
但……雲少将軍,還欠他一件賞。
雲少将軍親口說過,那馬車上裝點心的暗匣做得好,準他自己挑的。
蕭朔靜坐一陣,垂了視線,低聲說了句話。
“……”雲琅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你喜歡這個?!”
蕭朔蹙了蹙眉,輕攥了下拳。
他也知道這念頭實在荒唐無禮,只是一經冒出來,便再按不下去:“不行便罷了。”
“倒也沒什麽不行的……”雲琅看他半晌,“等着。”
蕭朔擡眸,不急開口,雲琅已從榻上跳下來,利落出了門。
老主簿聽聞書房情形不對,匆匆趕過來的時候,雲小侯爺正坐在書房的窗棂上。
衣擺撩上來別着,撸着袖子,一手拿着蒲扇,熟練地對着烤全羊扇風。
蕭朔衣着齊整,坐在假山石上,面沉似水。
“王爺說什麽了?”
老主簿躲在角落,看着眼前的詭異情形,一時有些瘆得慌:“如何便到了這一步?”
“王爺對小侯爺說。”玄鐵衛想了想,“想吃小侯爺親手做的東西,讓小侯爺親手喂他。”
老主簿:“……”
老主簿一時竟挑不出什麽問題:“于是小侯爺就弄來了只羊嗎?”
“起初是想去打一頭野豬的。”玄鐵衛道,“太耗時間,運回來也不易。”
老主簿心情複雜:“……哦。”
“醉仙樓的廚子做好了菜,還會有侍女端上來,喂食客吃麽?”
玄鐵衛有些好奇:“王爺說他喜歡這個,小侯爺若不給做,便去醉仙樓了。”
“怎麽可能?!”老主簿只覺荒謬至極,“王爺一向不準別人近身,別說那般荒唐行徑……縱然是旁人布的菜,王爺都從不動一筷子的!”
玄鐵衛哦了一聲,有些失望,回去盡職盡責地幫雲小侯爺給烤羊翻面了。
老主簿大致清楚王爺的心思,想了半晌,隐約猜出了是怎麽一回事,悄悄探頭看了看。
雲琅在邊疆沒少烤這些東西,指揮着玄鐵衛和親兵一塊兒幫忙,不斷翻着羊均勻火力。他自己熟練地抄了匕首,在羊身上隔些距離便紮幾刀,細細塗了調料蜂蜜。
雲琅腰間墜着玉佩,做事不方便,又擔心流蘇叫火燎了。忙得來不及看顧,索性要了塊布巾仔仔細細擦了手,将玉佩摘下來穿了根細繩,戴在頸間,沿着領子貼身塞進了衣服裏。
老主簿看着那塊玉佩,再看看坐在一旁的王爺,輕嘆了口氣:“去……拿些西域進貢過來的葡萄釀。”
老主簿看着大馬金刀烤羊的小侯爺,絞盡腦汁,盡力營造氣氛:“拿最好看的琉璃杯子裝,放兩塊冰,冰要剔透的,葡萄釀只取最澄澈那一層。”
“還有,府上找個會彈琴的。”
老主簿:“彈個好聽些、風雅閑趣的曲子,要似有若無,能聽見些,細聽卻又聽不清,像是在腦子裏自己響的那種。”
老主簿特意囑咐:“藏好了,千萬別讓小侯爺看見。”
玄鐵衛不明就裏,依言盡數安排了,又弄來澄澈帶冰的葡萄釀,交到老主簿手裏。
老主簿端着刻了暗紋的檀香木托盤,托着冰涼酸甜的葡萄佳釀,聽着似有若無的缥缈琴聲,屏息凝神,小心翼翼過去。
剛走了兩步,便看見小侯爺一撩衣擺,塞在腰間,扛着烤全羊潇潇灑灑地坐下。
切了塊最肥嫩的後腿肉,細細吹了吹,在事先磨制妥當的蘸料裏凝神滾了幾滾。
拿匕首一把紮起來,盡數怼進了他們王爺的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