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蕭朔出了書房, 一言不發,徑自上了馬車。
王爺要入宮,老主簿向來放不下心。叫人仔細套好了馬車, 安排妥當, 跟着一路送出了王府。
“車就在宮外候着。”
老主簿跟着車,壓低聲音:“您見完了皇上就出來,咱們直接回府。”
老主簿不敢提入宮的事,盡力挑着蕭朔有些興致的說:“梁太醫說了,小侯爺如今可以慢慢用些藥膳, 調理滋補。方子都已抄下來了,回頭便叫後廚去試驗……”
蕭朔阖眼靠在車內,握着腰間玉佩,靜了片刻:“藥膳滋味古怪, 他一向不肯吃。”
“可藥膳畢竟滋補, 于人大有裨益。”
老主簿猶豫半晌, 小心道:“若是……您想些辦法呢?”
“他不吃的東西, 硬撬開嘴也塞不進去。”
蕭朔蹙眉:“我能想什麽辦法?”
“小侯爺嘴雖刁, 卻願意跟您學啊。”老主簿幫忙出主意, “您不曾發覺嗎?什麽事, 但凡您做了, 小侯爺便也定然要跟着做的。”
“當初在府上,您開蒙得晚些, 先王請了先生來專門教您。”
老主簿道:“小侯爺早背過了, 又分明最不愛學這個的, 看見您去先生處聽課,竟也日日跑去趴窗戶。”
“還有,您那時練拳, 身上磕傷了好幾處,要用通筋活血的藥。”
老主簿:“小侯爺以為是什麽好東西,誰勸都不行,也一定不依不饒要喝一口。”
蕭朔也記得此事,他被引着想了一陣這些,心底松快不少,微擡了下唇角:“父王無法,給他嘗了一勺,他便苦得飛上了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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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老主簿笑道,“先王拿此事笑話了小侯爺好些年。”
老主簿看着兩人長大,記得清楚:“還有那塊雙魚玉佩,先王命人做了,是給您将來的世子妃定親當納禮的。上面用暗文藏了您的生辰八字,小侯爺不明就裏,竟也鬧着非得要……”
蕭朔平靜道:“我已給他了。”
“您向來慣着小侯爺,可這玉佩畢竟與別的不同,也是沒辦法的事……”
老主簿應了一句,忽然回神,愕然站住:“您将那定親的玉佩給了小侯爺!?”
“若無當年意外,他早已該是一品軍侯。”
蕭朔神色沉了沉:“我知這般草率,到底折辱了他。可如今形勢太過不利,縱然我想按規矩納采問名、請期親迎,也不容太過張揚。”
“不是……不是問這個。”
老主簿幹咽了下,讷讷:“小侯爺——”
老主簿一時竟也不知自己想問什麽,跟着馬車,心事重重閉了嘴。
“此事我早已打定主意,當年也去求過父王母妃,得來了回話。”
蕭朔有些煩躁:“今日與你等說清,勸我納妃生子的話,便不必說了。”
“不是不是。”老主簿忙搖頭,“小侯爺——小侯爺好得很。”
蕭朔這些年的心思,王府是個人便看在眼裏。
當初兩人年紀都還小,小雲琅沒事便來府上搗亂,擾得蕭朔讀不好書。端王看兒子整日氣得磨牙,半開玩笑地作了勢,說要叫人把雲家小子扔出去,再不準進來。
小蕭朔聽了消息,急得當時便扔了書,跑出了王府去找雲琅。
雲小侯爺不過是去了趟廟會,回來才知道世子竟就這麽活生生跑丢了,踩着房頂找了大半宿,才把人從京郊一路扛了回來。
後來兩個人各自年紀長些了,先帝實在喜愛雲琅,有心替雲少将軍成家開府,叫先皇後請端王妃去幫忙相看。
王妃看着雲琅長大,自然也跟着高興。挑了好幾家門當戶對、既懂事又伶俐的,想讓雲琅自己來挑,卻一連三日都沒找着人。
雲琅平日裏來王府一向勤快,王妃疑惑,派人去找,找了一圈,才在世子的書房裏找着了已來了整整三日的雲小侯爺。
蕭朔的書房向來不準雲琅亂翻,弄亂了當即便要叫人收拾。王妃帶人去時,房裏卻已幾乎沒了原本的樣子。
書房地上,滿滿當當堆了山川流水、丘陵營盤。
隐約看得出是拿木頭削的,盡力上了色,只是仍顯得格外粗糙。
朔方軍帳有套沙盤,端王叫人做的。匠人手制的微縮景致,模拟北疆,做得極逼真,拿來給将軍們讨論臨陣戰法。
雲琅看得眼熱,嚷了幾年要親手做一套,卻又沒這個耐性。終于有了機會,已廢寝忘食興高采烈的擺弄了三天。
“娶什麽小丫頭片子……不要。”
雲少将軍聽着王妃的話,左耳進右耳出,不以為然:“小姑娘又不能陪我騎馬,不能半夜陪我出去。”
雲琅拿着木頭雕的粗糙小戰車,按着兵書上的演練戰陣,專心致志:“又不會刻這個,您看,這個車轱辘還能轉……”
府上的幕僚并未插手幫忙,王妃不知這些東西是哪來的,有些訝異,在書房裏找了一圈自家的兒子。
少年蕭朔靠在榻邊,手上仍攥着小刻刀,握了塊雕到一半的木頭。
他三日未睡,眼底熬得盡是血絲,神色卻極平靜。
半刻也不肯阖眼,視線落在雲琅身上,一下一下,慢慢刮着手中的木頭野兔。
……
王妃立了一刻,帶人悄悄走了,再沒提要替小侯爺議親的事。
老主簿看了這些年,雖然不及預備,真到了這一日,操心的卻全不是自家王爺這頭:“這玉佩是幹什麽的……小侯爺知道了?”
蕭朔肩背繃了下,一陣心煩,蹙緊眉側開頭。
“您還沒告訴小侯爺。”
老主簿心情有些複雜:“就把定親的玉佩……直接挂在了人家腰上嗎?”
“他自己要的!”蕭朔咬了牙,沉聲道,“我說過了,扔了砸了都無妨……他不肯,非要戴着。”
“是是。”老主簿忙點頭,“不論怎麽說,總歸是小侯爺自己要的,又不是您設了圈套,設法诓小侯爺戴上……”
蕭朔:“……”
老主簿:“……”
老主簿愁得橫生白發:“您……還是诓着小侯爺戴上的?”
“小侯爺那個脾氣。”老主簿有些擔心,“您不怕他生氣,不讓您回書房睡覺嗎?”
“不必說得這般不堪。”蕭朔聽不下去,不悅道,“我只不過找了個由頭,與他商量了幾句罷了。”
“他如今已是我的人,便要奉我的令。”
蕭朔剛受了雲少将軍的禮,攥了下拳,語氣生硬:“我縱然不解釋……叫他戴上,他便要戴上。叫他不準生我的氣,他便不能生我的氣。”
“是。”老主簿順着他的思路,讷讷,“叫他同您成親,他便要同您……”
“不必說了!”蕭朔冷聲,“他還不知道,此事不準再提。”
老主簿心說那您只怕遲早要被轟來偏殿睡,看着令行禁止、軍令如山的王爺,将話咽了回去,低聲:“是。”
蕭朔忍無可忍,煩得不行,擡手關嚴了車廂的窗子。
老主簿滿腔憂慮不敢言說,陪着馬車,一路到了宮門口。眼看着王爺神色冷沉地下了馬車,帶着一身的陰雲匆匆進了宮。
先帝高壽,新帝繼位不過一年,宮中的各處布置改動還并不很大。
新帝在兄弟中行六,比端王小出幾歲。只是常年在京中,不曾四處統兵征戰,娶妻生子都要早些,如今的兩個兒子都要比蕭朔年長。
同骁勇善戰的兄長迥異,新帝顯得尤為和善,當年尚是皇子時,便已因為敬才禮士,在朝中廣有賢名。
皇上是在禦書房見的蕭朔,一見人進來,便笑着放下了正做禦批的朱砂筆:“快過來坐。”
蕭朔停在門外,行了面君的禮數,随內侍進了禦書房。
“你來見朕,哪用得着這些虛禮。”
皇上叫人撤了桌案,讓蕭朔坐在榻前,又特意吩咐,叫人換了暖身子的姜茶:“這幾日天冷,如何不多穿些?”
蕭朔謝了坐:“習慣了,并不覺得冷。”
“你們少年人,身康體健,血氣總歸還是要旺些。”
皇上已慣了他漠然寡言,不以為忤,耐心道:“只是也不能仗着這個,便任意糟蹋身子,知道嗎?”
蕭朔垂目道:“是。”
“晨間時,朕叫人去問過一次,你府上說是你有事。”
皇上溫聲詢問:“可是有什麽不便之處?”
“沒什麽。”蕭朔按着雲琅教的,“只是昨夜睡得晚了些,早上貪睡,沒能起得來。”
皇上微訝,視線落在他身上一陣,失笑道:“也對……民間有言,睡不醒的冬三月。朕像你這般大的時候,也恨不得不去晨練早課。”
“冬日養神,也是常理。”
皇上看着蕭朔,神色愈和藹了幾分:“日後若是起不來,随便派個人,來宮裏回一句就是了。”
蕭朔低下頭:“是。”
內侍送了姜茶來,細細斟了兩盞。
“來,暖暖身子。”
皇上親自推了一盞過去:“冬日苦寒,還把你叫進宮,朕向你賠不是。”
蕭朔雙手接過來,道了聲謝,将姜茶拿在手裏。
“你心中大抵也清楚,朕不得不叫你來,是為了那承平樓下……暗門之事。”
皇上靜了片刻,苦笑一聲:“朕自己的兒子不争氣,撞開扇暗門,鬧了半日,竟只知責罵随從護衛,對肘腋之患視若罔顧。”
蕭朔漠然聽着,并不接話。
“你能發覺此事,又願意同朕來說。”
皇上看着他,緩了緩語氣,又道:“朕心裏……十分感懷。”
“陛下于臣,恩深似海。”蕭朔道,“臣發覺此事,自然要同陛下說。”
“那暗門隐患已處置妥當,侍衛司也已暗中調查。朕吩咐了政事堂,按一等軍功賜賞。”
皇上格外欣慰:“今日叫你來,是還有些事要親自同你說……”
“一等軍功是攻城克池、三軍之中斬将奪旗。”
蕭朔語氣微沉:“臣無功,不敢受祿。”
“如今四境平安,哪來的攻城奪旗。”
皇上笑道:“你立了此等大功,朕難道還不能賞了?只管受着就是,禦史臺若再說閑話,只管來告狀,朕替你教訓他們。”
蕭朔眸底冷得像冰,垂了眸,并不答話。
皇上看了他一陣,放下茶盞,輕嘆口氣:“朕知道。”
“上次你入宮,朕替雲琅說了幾句話,難免惹得你不快。到了現在,竟還和朕堵着氣。”
皇上嘆息道:“朕與你父親,雖非一母同胞,卻自幼如嫡親兄弟一般……雲氏一族與朕,何嘗不是血海深仇?”
“只是當初血案,畢竟是鎮遠侯雲襲一手策劃。”
皇上緩緩道:“雲麾将軍……與鎮遠侯,素來親緣淡薄。至多也只是為保功名前程,不得不從旁協助罷了,若說主謀,其實怪不到他身上。”
蕭朔右手垂在身側,慢慢握緊了身側玉佩。
他盡力叫自己不去細想這些話,胸口些微起伏幾次,将諸般念頭死死壓回去:“是。”
“朕這些年,每次一同你說這個,你便很不愛聽。”
皇上道:“只是……朕仍想讓你明白。當年之事,總歸有太多不得已,太多人被裹挾牽連。今日抓了一個雲琅,他日說不定又牽扯出哪件事,牽涉了別的什麽人。”
皇上看着他:“朕希望,你能分得清主次,不要一味遷怒冤恨……”
“別的什麽人?”
蕭朔神色冷然,靜了半晌,忽然嗤笑一聲:“是,比如——”
皇上蹙了下眉:“什麽?”
“沒什麽。”蕭朔放下手中姜茶,跪下行了個禮,“臣告退。”
皇上視線落在他身上,看着蕭朔冷嘲神色,心底竟莫名沉了沉:“慢着。”
“臣府上還有事。”
蕭朔站起了身,并不擡頭:“若陛下要閑聊,臣改日再來伴駕——”
“站住!”皇上沉聲叱了一句,又強自壓了壓語氣,盡力和聲道,“回來……坐下,朕還有話未同你說完。”
蕭朔神色無謂,像是不曾聽見皇上失态,回了榻前落座。
“朕……方才發火,并非沖着你。”皇上閉了閉眼,“只是此事于朕,也非同尋常。”
“當初朝中便有說法,只靠鎮遠侯一家,做不成這等驚天大案。朕也曾再細查過,卻終歸一無所獲。”
皇上盯着蕭朔,緩聲道:“你方才欲言又止,可是聽說了什麽?”
“沒什麽,只是些風言風語罷了。”蕭朔道,“不值得陛下煩心。”
皇上眼底隐約透出些厲色,在蕭朔身上一落,斂得重新不見端倪:“縱然是風言風語,倒也不妨一聽。”
“你也知道,朕為此事,這些年來都夜不能寐。”
皇上慢慢道:“若是還有主犯逍遙法外,誅殺懲戒,仍有疏漏……又豈對得起你的父王母妃?”
蕭朔低着頭,似是被他的話說動了,靜坐半晌:“當年之事,臣偶然聽見些別的說法罷了。”
皇上目光一凝,神色不動:“什麽說法?”
蕭朔握住腰側墜着的流雲玉佩,讓微涼玉質貼在掌心。
直到這一步,皇上的反應……都同雲琅的推斷絲毫不差。
雲少将軍向來用兵奇詭,喜歡險中求勝。今日給皇上下這一個套,便是要賭皇上的反應。
他心中其實并無把握,但行到此處,也再容不得猶豫退卻。
“有人同臣說,臣這些年,其實都恨錯了人。”
蕭朔垂眸道:“當年血案罪魁禍首,既非鎮遠侯,也非雲麾将軍。”
皇上坐了一陣,語氣有些沉:“既然如此,主犯又是什麽人?”
蕭朔神色平靜:“不知道。”
“不知道?”皇上牢牢盯着他反應,“此人既然這般故弄玄虛,同你說了這個,竟不告訴你罪魁禍首其實是誰麽?”
“他對臣說,要想知道當年謀害父王的主犯究竟是誰,要先替他做件事。”
蕭朔道:“臣沒有做,自然也無從知曉了。”
皇上蹙緊了眉:“他讓你做什麽?”
蕭朔并不再說下去,側過頭,看了看那杯冷了大半的姜茶。
皇上倏而想透了,霍然起身:“那道暗門——”
“臣平日裏又不入宮,哪會留意到承平樓,更何況什麽暗門。”
蕭朔平淡道:“他讓臣做內應,替他往那暗門裏運送□□。臣不敢做,思來想去,只能叫蕭泓堂兄去摔一跤……可惜。”
“臣在邊上,看着堂兄罵了半日的人,竟無一人留意暗門,只得橫了橫心扯了個金吾衛。”
蕭朔道:“如今宮內宮外,只怕都已知道了。那人恨臣還來不及,更不會告訴臣更多的事了。”
皇上愕然看着他,半晌終于将整件事連起來,搖了搖頭:“竟是這樣……”
“朕原本心中還有些奇怪,你難得入宮一次,竟就這般湊巧,發覺了此等要緊大事。”
皇上苦笑:“原來你是有備而來,特意為了叫朕知道。”
“謀逆行刺,是滿門抄斬的大罪。”皇上緩聲道,“那人既然叫你配合,定然還許了你極豐厚的報酬罷?”
“掉腦袋的事。”蕭朔回想着雲琅說的,搖了搖頭,“再豐厚,臣也不敢拿。”
“你如何是不敢?分明是惦念與朕骨肉親情,下不去手。”
皇上握了他的手,輕嘆道:“你父王便素來忠義,你是他的兒子,自然也不會做這等事。”
“想來是朕前日替雲琅說話,叫你以為朕忘卻血仇,心寒意冷,争執得激烈了些。”
皇上一顆心徹徹底底落下來,無奈笑道:“在旁人看來,便是你與朕離心離德,想趁虛而入,将你拉過去為他們所用了……”
“可當年罪魁禍首,臣也的确很想知道。”
蕭朔死死壓着胸口煩悶躁意,并未掙開,低頭道:“陛下對此事并不意外,莫非早知道那人身份?”
“縱然知道,也不會告訴你。”皇上搖搖頭,“有些事一旦知道了,反倒危機重重,再難得安生。”
“再說,朕若是告訴了你,你莫非打算直接問到他眼前去麽?”
皇上拍了拍他的手,半開玩笑:“他要拉攏你,你卻壞了他的好事,就不怕他下手報複?”
“若他說的是實話。”蕭朔冷聲,“就算死,臣也要問清楚。”
皇上看了蕭朔一陣,眼底凝着的神色反倒漸漸松了,靜了片刻,又道:“你猜得不錯,朕的确有些事瞞着你……”
皇上語重心長:“可你要知道,朕瞞着你,是為了你的安危,不想叫你再如你父親一般涉險了。”
“小小年紀,也不準再提什麽生生死死的。”
皇上溫聲道:“若是照顧不好你,朕如何向你父親交代?”
蕭朔肩背冷硬,強行逼着自己退開半步,俯身行禮。
“去罷,此事你不必再管了。”皇上稍一沉吟,“那些人手段向來狠辣……你府上防衛可還夠?”
蕭朔點了點頭。
“這幾日留神提防着些,若是不夠應對,便同朕說。”
皇上關切囑咐:“切不可掉以輕心。”
蕭朔匆匆點了下頭,低聲:“臣告退。”
皇上見他一味急着走,也不再強行挽留,賜了一領厚實披風,叫內侍送着蕭朔出了宮。
一出宮門,老主簿便匆匆迎上來:“王爺……”
蕭朔面色極不好,他在宮中不得不與皇上周旋,已煩躁得幾次險些失控。全靠死死握着玉佩、反複回想臨走時雲琅說的話,才将胸口幾欲擇人而噬的冰冷恨意強壓下去。
此時只怕尚有宮中耳目,蕭朔不欲多說,上了馬車,低聲道:“走。”
“好好。”老主簿忙點頭,招呼前頭駕車的人,“回府——”
“不回府。”蕭朔阖了眼,用力按着眉心,“去醉仙樓。”
老主簿愣了下,半句不敢多問,忙又傳話讓改了道。
蕭朔靠在車廂裏,欲嘔的躁郁煩悶一陣接一陣向上翻騰。
……一品軍功。
雲琅豁出去大半條命,幾乎毀了根基絕了生路,一口氣打下七座邊城。
也沒能掙來的一品軍功。
蕭朔看着雙手,一時只覺嘲諷至極。
他看了看腰間的流雲佩,還想再去碰一碰,又覺得這雙手被皇上握過,實在惡心得很。
車內照例備了清水,只是在外頭等的時間太長,已格外冰涼。
蕭朔拿了皂角,不知涼熱地反複搓洗過幾次,擦幹垂在身側,逼了自己合上眼睛。
馬車慢吞吞向前走,蕭朔愈増焦躁,沉聲道:“快些!”
老主簿不知怎麽給車夫傳的話,隔了好一陣,才又壯着膽子回來,讷讷道:“您這麽急去醉仙樓……要做什麽?”
蕭朔做了這麽多年的琰王,不知什麽時候去個地方竟也要解釋了。他還在想朝中如今的荒唐賞罰,眼底透出些冷嘲,寒聲道:“管弦絲竹,美人歌舞,什麽做不得。”
老主簿面色愈苦,糾結半晌,還是放了車簾去前面傳話了。
馬車非但不曾加快,沒走出多遠,忽然晃了下,竟徑自停在了半道。
蕭朔再壓不住火氣,厲聲道:“怎麽回事?!”
“醉仙樓……花雕酒,都被買完了。”
老主簿從車前繞回來,哆哆嗦嗦掀開車簾:“您願意去醫館……杏林裏喝嗎?”
蕭朔只想去雲琅當初常去的那處雅間,自己靜上一宿,待緩過來再去見雲琅。
他胸口一片冰冷,本就難受得厲害,此時耳邊幾乎都已嗡鳴起來:“怎麽,如今我要去哪兒,竟也不能自主了?”
“可能是……不很能自主。”
老主簿心驚膽戰,頻頻回頭:“您再想想……”
“想什麽?”
蕭朔語氣一片寒涼嘲諷,神色冷得懾人:“本王剛受了皇上恩賞,如今只想去醉仙樓逍遙快活,有什麽不行的?”
老主簿已盡了力,絕望地退到一旁。
蕭朔用力阖了眼睛。
他分不清自己恨得究竟是誰,只覺得惡心得厲害,腦中一時是皇上的臉,一時又是自己在謝恩。
只憑着幾句媚上的話、順了幾句皇上的心思,就換回來沙場将士豁出命也掙不到的豐厚賞賜。
車內煩悶得人幾欲作嘔,蕭朔頭疼得厲害,昏昏沉沉撐身下車,卻被一只手牢牢扶住。
“放開!”蕭朔擡眸,厲聲呵斥,“本王如今說話——”
蕭朔:“……”
老主簿縮在邊上,苦着臉,不敢出聲。
來趕車的車夫扶着他,掀起嚴嚴實實遮着臉的鬥笠,看着要去醉仙樓逍遙快活的琰王殿下:“如何?”
蕭朔死咬着牙,立了半晌:“……不算數。”
“那就好。”
雲琅放心了,點了點頭,“醉仙樓……”
蕭朔眼底仍一片暗沉,眉宇冷戾,低聲:“不常去。”
雲琅姑且信了:“花雕……”
“雲琅!”蕭朔寒聲,“你不要得寸進尺,如今這般危險,你這麽跑出來——”
雲琅按着胸口,嘟嘟囔囔的:“诶呀好疼。”
蕭朔:“……”
蕭朔用力閉了閉眼睛:“不喝。”
老主簿站在車外,身心敬服,看着軍令如山倒的王爺被雲少将軍三下五除二塞回了車廂裏。
雲琅身形矯健,将趕車的鬥笠鞭子扔給老主簿,利利索索一塊兒鑽進車廂:“回府。”
“不回!”車廂裏,王爺氣急敗壞厲聲,“雲琅,你适可而止——”
雲少将軍胡亂一捂,疼得應付至極:“诶呀。”
王爺:“……”
車廂內悶響了幾聲,隔一會兒便沒了什麽大動靜。
老主簿守在車旁,凝神聽了聽,隐約聽見幾句極低的“怎麽哪都不舒服”、“何曾那般用力”。
語氣冰冷,聽起來格外不耐煩。
看影子,卻分明已替雲少将軍揉到了前些日揍疼的屁股。
……
老主簿松了口氣,樂呵呵戴上鬥笠,嚴嚴實實将車簾掩上,去前頭抖了下鞭子。
馬車晃了晃,踩着暮色,慢悠悠往琰王府回去了。